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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鬓头春(二)

  梅沉酒稳住呼吸,视线与银霜一触即离。很显然,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冷意。
  悬山顶的屋脊上攀附着藤萝,原本颇有意境的一隅在此刻却透着亮厉。梅沉酒左手压在案缘,指甲紧扣案面,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抬头。
  谁料那人反应无比迅速,在她抬头时分就已撩开下摆翻身而去。只是离去时的动作太大,不慎碰到了块黑陶房瓦。瓦片一路割开寒气“啪擦”地碎在地上,四溅起有棱角的碎泥渣。
  梅沉酒一时间只来得及抬袖去挡,少年掌心的滚烫随之熨到她的小臂上。银霜手腕使力偏重,她上身往左一晃还未站稳,抬头就见银霜近在咫尺的脸。
  梅沉酒极快地回仰,避开他的接触。
  银霜盯着她道:“我去追他,你小心去找人。千万不能让他离开这里。”他叁步做两步穿过游廊,转角不见踪影。
  梅沉酒停在原地拧眉思忖了片刻,期间又往屋脊处瞧了一眼。正脊上的鸱吻端正地扬尾而立,她只觉得这驱灾避难的瑞兽塑得像个纸糊的笑话,任人轻轻一捅便破了祥兆。
  奋力一振袖袍连带着腕骨都麻软,照样止不住梅沉酒心里的那团烧似的愤恨,她提袍就往月门去。
  而每快走一步心里就多质问自己一句。
  梅沉酒心里虽念及商崇岁身为长者对她耳提面命的教诲,可她认准了有些事生来就是结着红肿疙瘩的,不仅鲜明得醒目,还教人一辈子忘不掉那份苦楚。
  她怎么可能不做。这些事她必须要做,还要亲手做。
  所以她敢明目张胆地拿父作筹码玩弄权术,在听者看来也不过是她想在政海里谋个生路。
  但她错在不该大谈宁泽身为骠骑将军却轻易向她传递消息之事。一个未入仕的没落商家的嫡子竟与一国之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插手德顺帝的那出邢州好戏,监听者又会如何作想。
  最可怕的是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身为女子被人查出她当是自作自受,可若是另一层身份也被人知晓,她怕是要被倒吊在建康城门上曝晒叁日都不够还的。
  凭着这些言论,无论是安上结党营私还是前朝余孽的罪称,都能将她碾进泥垢受千人践踏万人唾弃,让她同深巷恶犬抢食,一辈子躲在暗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怎么能不恨。她闭上眼,脑里全是火光冲天的画面。
  她死了便一了百了,可那些旧账怎么算,一笔一划都刻在她的脊骨上,她的血肉里。她生来就是要被记下这账的,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康盛五年她随商崇岁来到商家,捱过叁年他的正妻过世。好不容易撕扯掉一身掩饰,今日一出难道就要将她打回原形么。
  没人能同她争。
  她猛然睁开眼,像是窒息过后一般大口地喘气。
  世人皆谓她当属今世谪仙九家中的“九公子”,先是一首针砭时弊的诗文字字珠玑,博得中书监家的幼子燕云孙的青睐;再是一手丹青妙笔,凭渴酒起兴作画揽下放浪形骸的美名;于楼台高阁一曲摔琴表志,自此声名鹊起。
  即是步步算计又如何。
  月门后的池中蓄着活水,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常年受水冲刷,边缘的湿润处已起了青苔,俨然有青松雪浪之意。几尾肥硕的锦鲤躲在成片枯卷的荷叶底下,人一走近就疾游着四散逃窜。
  梅沉酒满目阴郁地靠在扶栏上,手指掐得袖口起皱。
  她熬了这么些年适才找到机会,若是要毁了她的棋,为何这些年来没有一丝苗头。
  胡乱的思绪发泄一通后漏了张口,冷风灌进来让她清醒了不少。梅沉酒忽然顿了顿,脸色稍霁。
  府上仆役不过十五人。其中十人皆因煓字令归于她手,剩下的都是普通人。这十人护她周全,为了便宜行事便充作仆役待在府中,若是有异便会立刻发现。平日不曾出过一丝差错,造成今日的局面着实难料。
  那人能躲过十人的耳目,身手必然敏捷。银霜虽懂剑术但擅在招式灵活,要是和他缠斗起来,怕是吃力不讨好。
  单是这样想着,梅沉酒的心底就又冷了几分。而随即的一阵惊呼更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快速绕开这池春水,循着声响找去。
  银霜持剑而立,额间还沁着一层薄汗。追查之人就倒伏在他的右脚边,脑底压着鲜红的血横在空荡的堂前尤其地晦气。银霜不相信人就这样死了,提着剑想要挑开他的面巾却没能成功。几次下来见人还是一动不动,便不再做打算。
  身后已围了人,都是银霜识得的熟面孔。祝月受到惊吓直接昏了过去,也被人带走安顿了。
  梅沉酒持着帕子走上来,绕开银霜走到那人的脑袋边蹲下。
  “死了?”她捏着帕子盯着那滩血迹问。
  “死了。”地上人影晃动,银霜在拭额间的汗。
  “死透了?”她还是没动。
  “没气息了,确实是死了。”银霜持剑抵上那人的心脏。
  梅沉酒忽然觉得自己与他这一板一眼应答有些可笑,先前是忧心过重惶恐此人误了事,现在又是不敢相信他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梅沉酒边想,就着帕子扯开他的面巾。
  蜿蜒的刀痕顺着此人的眉骨鼻梁颧骨到下颌,简直要将这些部位生生剔除一般。额间长出的新肉突出在苍白的缝线间。旧伤已经结上紫青色的痂疤,而两颊贴近耳根处的皮肉外翻向外渗血,实在是狰狞可怖。
  不仅是她被骇到,就连银霜的剑也偏了几分。
  刽子手常使叁指粗细的锋利小刀行凌迟之刑,割片取肉不在话下。梅沉酒看他脸上的切口利落整齐,推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下手,而此时仍吊着一口气,不知是用刑之人有意为之,还是命硬。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站起身时发现木屐底沾了些粘腻的鲜血。梅沉酒抬脚后退,鲜血在她豆绿的披风下摆飞溅起圆点。银霜在一旁想扶住她,却被她回拒。
  “说该说的做该做的,都清楚了?”梅沉酒没有回头,仔细把帕子整齐迭好在手心攥着。
  背后整齐的“是”让梅沉酒镇静下来。她回头一扫,站在正中的那五个寻常人仍挨挤在一起,惴惴不安地瞟上几眼堂前的景象又极快收回视线,生怕她发现似的。
  “埋了吧。”梅沉酒没想为难他们,抬颌示意两侧之人上前。
  受命于煓字令的玄羽骑共有六百人,除去府上明里的十人还有暗中五人,其余的则跟随宁泽尚在邢州。想来她与宁泽,也有两年不曾见面了。
  尸体被人带下去,梅沉酒便跟着银霜来到房间。
  “人是死了,但身上还有一样东西。”银霜关上门后从袖里拿出一块黑色的布料交递到梅沉酒手上。
  “你仔细看看,我看不出有什么名堂。他原本想同我说话,可是嗓子已经坏掉了。吚吚呜呜的我听不出什么东西来。”银霜大力搓着右手虎口。
  梅沉酒拿着布料端详片刻,然后将视线移到银霜的动作上,“那人实力如何?”
  “身上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气息早就不稳了。如果不是强撑起一口气跟我打,他说不定还能活得更久一点。”话毕银霜倒了杯茶,端到嘴边要喝时又道:“我的实力远在他之下。”
  “远在他之下?”梅沉酒有些意外,见他不揉虎口便收回目光。
  “对。远在他之下。”银霜喝着水看她,“你怎么老问我重复的问题?”
  “我方才便在想这人还存着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别人想用凌迟的法子让他上路,不是罪大恶极便是手上拿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梅沉酒低叹一声,手指勾画着布料上的金线继续道:“可惜此人已经伤得看不出容貌,这上面能透露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如何查起都成问题。”
  “他不会是来寻人的吧?”银霜摩挲着杯缘,杯中茶水浅得见底。
  梅沉酒抬眼,“为什么这么说。”
  银霜注视着梅沉酒半晌,添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叁年前夫人过世,商大人变卖了原来的宅邸搬到此处,你可还记得他当时说了些什么?”
  梅沉酒心里还惦着那人的死状,听见银霜的问题不免有些疲乏,她捏着茶杯心不在焉道:“不知道。”
  银霜朝她无奈笑着,“商大人让我们候着他那位北梁的故交...谁知时至今日人都没影。”
  “商崇岁本就是南下来邑,有位故交并不稀奇。奇怪在叁年之前他就备着此事,背后像是有什么隐情。”梅沉酒顺着他的话答下去,又顿了顿,“收了东西吧,这两件事暂时没有多大联系。”
  银霜拿过布料攥在手心,感觉到还有些温热,“虽然是燕云孙遣人送柬,可背后之人是左先光。”
  “你担心他阴险狡诈未免太过分了些,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梅沉酒垂头低笑,末了抿口茶水看向他。
  银霜见她笑得愈发柔和,心里莫名觉得不对劲,“你笑什么?”
  “...若是我母亲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那我也应有一个同你一样大的胞弟。”梅沉酒忽而止住话茬,将茶水一饮而尽。
  银霜没答,瞧着她的眼再没笑意。
  梅沉酒又道:“有些事我是要亲手做的,你拦不住我。”
  “...我知。”长久沉默中的一声答应淹没在银霜的唇齿间。
  梅沉酒起身去支开窗子,瞧见那盆怪柳时暗叹祝月的技艺愈发高妙。
  她什么都没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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