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个小舅舅 第48节
烟雨听懂了,从他轻轻的呼吸里挣出来,转过脸望住了他。
斜月山房今夜的门廊未曾点灯,天井里透出来的一点光,青蓝着,从女孩子纤柔的肩头折过去,映在了他浅蹙的眉心,一点愁绪、一点怅惘。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温柔,像是望住了一个梦。
眼前的女孩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圆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黑的瞳仁里轻跃着细碎的亮光,晃动着,掠过他的眉梢眼角,一时便安静下来。
他垂着眼睫,那一份纤长浓密似乎快要触碰到她的,她紧张地不敢言声,他却不言不动,良久才将那只握着那份纤软的手轻轻抬起来,搁在他的唇边。
她的手同他交握,触在他的唇边。指尖细细微微的颤动着,一抹光色落下来,照出了纤细和柔软,一如温玉的质地。
她唤他一声小舅舅,嗓音和软有如呢喃,他不回应,微微垂首,轻轻吻上她的指尖。
一个短暂而柔软的轻吻,一份电光石火的酥麻,刹那攀上了烟雨的指尖。
她是不谙世情的女孩子,被这样的轻吻一息笼罩住,红晕一霎就染上了双颊和眉眼。
于是她颤抖着,纯质而无邪的眸子里浮泛浅浅一层水雾,也许在眨眼的那一刻就会滚落下泪珠。
“您吃醉了是么?”她带了些鼻音,那嗓音温软地也像醉了酒,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像朵雨夜里被轻触的花儿。
于是她看见眼前人静沉的双眸里,轻轻掠过一些痛楚,接着她便被他揽在了怀里,清冽而温热的气息一霎将她笼罩,她在他的怀里落了眼泪,鼻息咻咻像一只受惊了的小兽。
他将她抱在怀里,一只轻落在她纤弱的肩头,另一只轻拍着她的背,那力度轻软如云,哄孩子一般。
她在小舅舅的怀里啜泣了几声,又轻问了一句:“您是不开心,才去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么?”
顾以宁在她的头顶轻点了点头,烟雨的心不由地痛了,原本扶在他胸前的手伸出来,笨拙地环住了他的身腰。
“不开心就不开心,哪里又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呢?”他的腰很细,烟雨使劲儿地环住,拿手轻拍了拍,面庞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前,“您若是想哭,也是可以的。”
耳朵和面庞一道贴在他的胸膛,隆隆的心跳声入耳,烟雨觉得心很痛。
小舅舅那样的大人,每日里忙着政事,每日里都要保持情绪稳定,即便受了委屈,也要默默地存在心里,无处宣泄。
所以才会一杯又一杯的吃酒,所以才会在只有她一人的时候,显露出脆弱的情绪来。
烟雨觉得心很痛,在他的怀里霎了霎眼睫,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小声啜泣着,拿手反去拍他的背。
“您若是想哭,不要怕难为情。我不笑话您。”她吸了吸鼻子,又追加了一句,“我不看您。”
她小时候盲过,娘亲总耳提命面地让她不要哭,叮咛来叮咛去,可她总是会忘记,于是就在娘亲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掉眼泪,谁都看不见她的眼泪才好。
夜宇静深,纤柔的女孩子轻拍着他的背,一句一句地在他的怀里安慰他,那声音像是熟睡猫咪的呼吸,轻轻柔柔。
“我小的时候,曾经眼盲过。娘亲白日里要操持家事,就放我在山房门前疏阔的树林子里玩儿,那时候我虽然瞧不见、现在想来也记不大清了,可还是依约能想起那时候的快乐。草地是软软的,偶尔碰到脸上的叶子,也是软软的。草地里有各样的小虫,有一回我坐在那儿拿干草藤编戒指,不晓得是蛐蛐儿还是蚱蜢蹦在了我的手上,我也不怕……”
女孩子的声音和软而安宁,她听不到他的回应,在他的怀里蹭了蹭眼泪,仰起了脸,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您为什么不开心?可以同我说说么?”
顾以宁在这样无邪的眼波里微动了心神,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将她轻轻按进怀里。
“目下我还没想明白……”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反而更加好听了,“若是哪一日想明白了,我会同你说。”
烟雨不明所以。
不开心的事儿还可以去想吗?不应该全部都忘掉吗?若是一直记挂在心头,是不是就更加难以释怀了。
她在这一瞬忘记了他方才落在自己指尖的轻吻,只悄悄拧起了眉头望着他。
“我小时候,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前面的小林子走一走,您愿意同我一道儿去走走么?”
那个林子不大,生长着疏阔的云杉和银杏,不过三五步便能转完,可却是眼盲的她小时候的一方天地。
她记得每一课树的位置,最顶前的那一棵云杉树,娘亲还曾为她量了身高,拿小刀刻了一道线,傻傻的娘亲,竟忘记了她会长高,云杉也会长高啊。
还有那树下,有高矮两个山石,她坐在矮的那一块,脊背就可以靠在高的那一块,她就拿它们当椅子,坐在上头拿草藤编各样的小玩意儿。
还有有一处有个小坟包,那是曾经她养的一只小兔儿——窦筐打外头买来给她的,养了半年多就因为了吃了带露水的草叶,过世了,她记得她哭了好久好久,将它埋在了这里,还叫娘亲为它立了块木头牌子,上面写了“玉兔之墓”。
说起来好久没去了,烟雨望着小舅舅,眼睛里就有了几分恳请,顾以宁点了点头,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往林子里去。
林子前的那一株云杉上,倒悬了一盏灯,也许是芳婆出门时挂在上头,忘记取下来,谁知道呢,月亮和绵密的星子向下俯视,将这一片小林子映的静谧安宁。
她近了那云杉前,站住了,想给小舅舅看那道已然高过她头顶的刻度线,可小舅舅却微微颔首,拿手在她的头顶比量了一下,轻道:“它比你长得快些。”
烟雨就有点儿诧异。
小舅舅为什么把话说在了她的前头?
她不解,歪着脑袋瞧他:“您怎么知道它上头刻了我的身长?”
顾以宁嗯了一声,“我还知道,这是你娘亲比量着你五岁时的身长刻的。”
烟雨面上的惊讶之色就再也掩饰不住了,她忐忑,又有点儿疑惑。
“单知道您明智,却不知道明智成这个样子……”她喃喃,“是了,大约在树上刻身长,许多人小时候都有过?”
小舅舅不置可否,烟雨的快乐就少了几分,她扁着嘴,把自己的手从小舅舅的手里抽回来。
“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她低着脑袋,拿脚在地上轻踩了踩草叶,“我的快乐没有了,你要赔哦。”
顾以宁眸色里便有几分歉意,他负着手俯下身去,去看她的眼睛,“好了,是我的不是。”
烟雨不过是同小舅舅开个玩笑,想叫他开心一些,见小舅舅反而因为自己的失落而抱歉起来,不免愧疚起来。
“不是不是,我同您说笑呢……”她摆了摆手,牵住了小舅舅的衣袖向前轻迈脚步,“我带您去瞧我的朋友。”
她轻杳的身影在顾以宁的身前转,也许是时日久了,她也好久没来了的缘故,又是在静夜里,她似乎分辨不出那只小兔儿的坟包了,于是在林子里转啊转,转啊转,大约转了三个来回,都没有找到。
顾以宁随着她的脚步转,见她挠着脑袋又要转第四个来回,于是清咳了一声,遥指了一个方向,“可是在那里?”
烟雨闻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月色倾泻下的两棵云杉树之间,有一个小小凸起的坟包,上头覆满了落叶,前头立了个小小的木牌。
烟雨眼睛亮了起来,说了一声是了,这便牵了小舅舅的衣袖,向那小坟包走过去,蹲下来仰着头指给顾以宁看。
“您看,这是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兔儿,可惜我那时候眼盲瞧不见,没有照料好它……”小姑娘的眼睫垂了下来,似乎有些懊恼和落寞,“它叫玉兔,说不得这会儿陪着嫦娥在月宫里捣药呢。”
她说着话,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得,眼睛里带了点儿疑惑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只说带您见我的朋友,可没说是什么……您怎么知道是这里呢?”
顾以宁的眉眼在月色下愈发深秀清俊,他不言声,烟雨愈发奇怪起来,“您从前来过这里么?”
良久,顾以宁才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见烟雨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顾以宁便牵着她的衣袖,慢慢往回走。
“你从前眼盲时的记忆,如今还记得多少?”
冷不防地问起这个,烟雨就陷入了思索,一边想着一边回答他。
“……我总是断断续续地会记起一些事情,可是又记不清晰,我娘亲说,问我五六岁之前的事,我全然不记得了。”
他在月下慢慢走着,认真地听她说完,好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了,才轻声道:“你记得杉树上的身长刻度,记得玉兔的墓,还记得编草藤时跳上手指的蛐蛐儿……”
他顿了顿,忽地停住了脚步,温柔地看着她,“为何不记得给过糖的哥哥?”
他的神情认真极富有耐心,眉眼像是氤氲了温柔的月色,静静地看着烟雨。
烟雨怔住了,认真地在脑海里搜寻着眼盲时的记忆,可是她思来想去,却仍旧没办法回忆起他说的那一位哥哥。
“我不记得了……”她嗫嚅,“您怎么知道的。”
她想着想着,仰头拧着眉头看他,“那个哥哥,莫非是您?”
顾以宁在她问出这一声后,微微颔首,烟雨啊了一声,双手掩住了口,眼睛里就盛满了疑惑和不解,再过一时,就变成了歉意。
“原来小时候您见过我……”她想着他说的话,忽然又惊喜起来,眼睛亮亮的,“您说小时候,有人给您一颗糖,是我吗?”
顾以宁嗯了一声,就见眼前的小姑娘整个面庞都明亮起来,她喜气洋洋地看着他,像一株可爱的花儿。
“我怎么能记不起来呢?”她拿两只手抵在太阳穴上头,使劲儿拧着眉头想,“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地想……一定能想起来的。”
她太高兴了,简直想要跳起来,“我娘亲说我小时候头上一边一个小啾啾,像是年画里抱鱼的娃娃,您能见到那个时候的我,我可太高兴了!我小时候多可爱啊!”
她又有点儿遗憾,盯着小舅舅的面庞使劲儿地看,“可惜我那时候眼盲,瞧不见您的样子……我五岁,那您就是十二岁,呀,给您糖的是我呀,我可不会将您哄骗了去!”
顾以宁看着她喜气洋洋地样子,眼梢眉角就带了一星儿笑意,“你还记得是什么糖么?”
烟雨闻言一下子就蔫儿了,耷拉着眼睛眉毛,想了半天。
“不记得了……小的时候我娘亲怕我坏牙,不给我吃糖,我能把糖给您,一定是一百万个喜欢您。”
一句一百万个喜欢您,倒使得顾以宁微怔了一下,他默然,似乎也在回想。
“其实不是糖。蜡做的糖球,瞧上去像是琥珀的样子。”他顿了顿,“鸽卵大小。”
烟雨更加高兴了,“您还留着吗?若是还留着,可以拿来给我瞧瞧么?”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跟他保证,“我保证不要回来。”
顾以宁微笑说好,牵着她慢慢往斜月山房去。
斜月山房的廊下这一时却悬起了灯,大约是娘亲瞧着她还没回来,有点儿担心了吧。
烟雨被小舅舅送到了门廊下,想着方才的对话,就有点儿兴奋。
“您这会儿开心了么?”她摇了摇他的袖子,仰着头瞧他,“您吃醉了酒,又有些心绪烦乱,所以方才那样……”
她说到这儿,脑海里便浮现出小舅舅方才轻吻她手指的画面,一霎酥麻又袭来,红晕也染上了面颊,说话就吞吞吐吐起来。
顾以宁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唇畔挂了细微的笑,“我方才哪样?”
他语声轻轻,却问的烟雨不敢抬头,她迟疑着,掩饰着自己的羞赧,“就那样,我是不会记在心上的……”
她羞的不敢抬头,一旋身背转了过去,“说不得明儿酒醒了,您也忘了……”
屋子里响起了人声,是芳婆在说话,“姑娘回来了?”
烟雨心里一跳,应了一声是,又悄悄转回了头,小声道:“您记得找糖给我瞧啊。”
顾以宁说是,目送着她进了门,这才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进了西府,顾以宁便往书房而去了,在顶南的书柜最上头,取下一只漆盒,轻轻拂去其上的尘土之后,他才打开盒子,取出了其中一枚琥珀凝脂般的蜡球。
望着这枚蜡做的糖球,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打开,十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年,慢慢地浮现在眼前。
他端详着手心里的蜡球,手指轻轻按了一下,细微的动作却使得蜡的表面开始脱落。
大约是时日久了的缘故,又从来不曾取出来看过,糖球蜡做的表层忽而掉下来厚厚一块,露出了其间银白的材质,看上去,像是在蜡里藏匿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球。
第53章 .玉壶买醉你只管操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