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孟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忙抬起袖子去擦脸。
  他的动作十分粗暴,几下就把自己的脸擦得通红一片。
  “或许伯父您会说我目光短浅,又或许祖父在世的话也会骂我不争气,”孟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闷,“但是,但我作为他们的儿子,作为他们的孙子,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不去恨他!”
  亲身经历了这种事情之后,哪怕当年没有三代不得科举,五世不得返京的圣旨,他也绝不会再入官场。也决不会再容许自己的后代入官场!
  郎文逸张了张嘴,想骂,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想安慰,却又无从说起,一双手臂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你,你这话万万不可让别人听到!”
  这样大不敬的话,自己人说说也就算了,可若是给有心人听去……
  当年的案子是陛下亲自拍板定的,如今时过境迁,哪怕他再痛心,也不可能推翻自己的金口玉言。
  若真那样的话,稳固江山、维护正统岂不成了笑话?势必造成朝堂动荡。
  所以哪怕陛下确实如这孩子说的那样问心有愧,也绝不可能显露出来。若此时再被有心人挑拨,再多的愧疚也会化为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
  短暂的失态之后,孟阳飞快地抹了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郎文逸行了个晚辈礼,“抱歉,今日就此别过,改日若有机会,我必当去拜访伯母。”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冲出房,噔噔噔下楼了。
  白星和廖雁见状,赶紧跟上。
  郎文逸万万没想到,期盼了十多年的久别重逢竟然会如此结束,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酱缸一样,酸甜苦辣俱在。
  一直等孟阳走了好久,他才彻底回过神来,又赶紧跑到窗口扒着看。
  可却又哪里看得到?
  郎文逸就觉得身上的力气好像被人抽掉了一样,踉踉跄跄坐到椅子上,茫然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又或者,本来就该这样吧。
  毕竟那曾是个内心多么柔软的孩子呀。
  可是,可是这不就是政治吗?
  这不就是读书人们追求的所谓抱负吗?
  却说孟阳冲出酒楼一路埋头直行,白星和廖雁在他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时不时交换个为难的眼神,想要上前安慰吧,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白星一直嘴拙,安慰人这种事向来不是长项;廖雁倒是话多,奈何十句里有八句不正经,显然并不适用于眼下这种情况……
  雨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细密的雨丝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开始有汇成细流的雨水顺着鬓角和下巴滴落,但谁也没有停下避雨。
  三人就这么埋头狂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面没有路了,孟阳才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然后顺着长满青苔的墙面蹲下去,抱着膝盖怔怔出神。
  他的衣服都被蹭脏了,浑身上下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可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一样。
  白星和廖雁交换下眼神,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坐下,也用同样的姿势抱着膝盖。
  三人就像雨后墙角长出的三颗大蘑菇,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听孟阳低低来了句,“我想吃小猪馒头了。”
  嗯?
  白星和廖雁都懵了,这是哪跟哪呀?
  孟阳抿着嘴,两只眼睛里亮闪闪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早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是有点娇气的,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哭闹。而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温柔的替自己擦眼泪,然后亲自下厨,蒸一笼可爱的小猪仔馒头。
  可能以前只有他自己,所以不知不觉中就变得特别坚强,哪怕再苦再累再难过也不会掉眼泪,更不会想要人安慰。
  但现在不同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久违的变得娇气了。
  他不仅哭了,甚至还想吃小猪仔馒头。
  热乎乎圆滚滚甜丝丝的小猪仔馒头。
  第99章 我就要小猪仔馒头
  却说与孟阳见过面之后, 郎文逸也没了主持文会的心思,只推说自己临时有要事要家去一趟,稍后让他们把整理好的诗词文章都送到府衙即可。
  匆匆回家之后, 郎文逸先问了内院的婆子, “夫人在哪里?”
  婆子恭敬道:“在花厅做针线。”
  郎文逸摆摆手,径直过去。
  刘玉正埋头缝衣裳, 冷不丁眼前多了一大片阴影,抬头一瞧不禁诧异道:“不是说今儿有文会不在家吃饭么,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看着妻子娴静的面容, 郎文逸心头一片柔软, 挨着她坐下, 不答反问:“整日在家里闷着,怎么不出去逛逛?”
  刘玉笑道:“前些年给人狗撵似的到处走, 还没逛够啊,如今我倒是喜欢闲在一处。”
  她本是江南人士,二十三岁时随郎文逸入京赶考, 之后经历一系列升迁、贬谪、调动,再也没回过家。毫不夸张地说, 短短二十年间, 她走过看过的地方绝对比九成以上的百姓听过的还要多。
  南京虽然不算江南, 但也已有了一丝水乡味道, 她很喜欢。
  郎文逸叹了声, “这些年苦了你了。”
  刘玉道:“今儿是怎么了?”
  他们老夫老妻同甘共苦这么些年, 哪儿有那么多客套话, 眼下他这般可不大对劲。
  想到这里,刘玉干脆放下手中针线,正襟危坐起来。
  她抓住丈夫的手, 认真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大不了再贬谪就是,难不成没受过?西南咱们都去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郎文逸一怔,旋即啼笑皆非道:“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可一看到妻子认真的脸,他又笑不出来了。
  是啊,若非习以为常,又怎会如此平静?
  他甚至不禁回想起方才孟阳冲自己喊的话……恨吗?怨吗?
  时至今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想什么呢?”刘玉捏了捏他的手,见他频频走神,越加担心起来。
  听说有些人上了年纪之后,脑子就不大好使了,糊糊涂涂的,既不记事也不认人……
  “我找到那个孩子了。”郎文逸忽然道。
  “孩子?”刘玉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嗖地站了起来,颤声问道:“是阳儿?”
  郎文逸点了点头,“其实也不算我找到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这些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四处打探,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谁承想就在一次平平无奇的文会时,竟然一眼瞧见了。
  这不就是天意么。
  刘玉僵了片刻,忽然两行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
  “他,他在哪儿啊?还好吗?有没有受苦……”
  郎文逸手忙脚乱替她拭泪,又哪里擦得过来,只好一一答道:“就在城中,如今看着倒是挺好的,不过想来也没少吃苦……”
  他说一句,刘玉就抽噎一声,最后干脆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外面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吓坏了,可主人没有传唤,也不敢肆意窥探,只是在心里干着急。
  郎家的下人多是忠心的旧仆从,自然知道老爷夫人素日是多么恩爱有加,可,可眼下夫人哭得也忒惨了。
  刘玉痛痛快快哭了半日,一双眼睛肿得烂桃儿似的,脸上的脂粉都被冲光。
  她竟也顾不得许多,一叠声叫下头的人备车,说自己要出去。
  “哎呀你莫急!”见她想起一出是一出,郎文逸忙把人拦住,“我也只是偶然得见,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呢,你却又去哪里找?”
  刘玉一听这事儿不对,当即蹙起眉头,“什么叫你偶然得见?不是说过话了么,怎么就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呢?”
  说起此事,郎文逸也难掩尴尬,吞吞吐吐道:“唉,那孩子还怨着陛下呢,无意中说起此事,怒气冲冲的跑了,我正使人打探他的住所,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却见刘玉将眉头一挑,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他凭什么不能怨?”
  郎文逸傻了,“你?”
  刘玉咬牙切齿道:“莫说他,我心里也怨得很!”
  当年孟家多惨啊,换谁心里能没有点怨气?别说抄家灭族了,就是当年郎文逸被牵连遭贬,刘玉也恨极了!
  这么些年呕心沥血,到头来得了什么啊?
  “你糊涂了!”郎文逸又急又气,拉着她坐下,压低声音道,“这话也是可以浑说的么?好歹你也是朝廷册封的命妇……”
  “去他的命妇!”说起这个,刘玉更来气了,“不过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罢了,当我稀罕么?”
  郎家的下人都是她亲自把关,忠心嘴又严,她自然无所顾忌。
  郎文逸被她突如其来的泼辣劲儿吓了一跳,呆呆道:“你,你怎么?”
  他媳妇不是江南水乡出来的温婉女子么?
  “觉得我像个泼妇了,对不对?”同床共枕几十年,刘玉什么瞧不出来,当即冷笑道,“也不瞧瞧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
  当年你遭贬谪,那些人见风使舵,后来又往西南去,那里民风彪悍,又多刁民,都欺负我们这些中原来的妇孺,你在外办差艰难,顾不上家里,但凡我们娘儿们几个软弱一些,早被他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我不能这么说?哼,我偏要这么说!我就是怨!有本事,再让朝廷撤了这什么命妇,再打发我往西南去呀!”
  成亲数十载,郎文逸何曾见过妻子如此失态?整个人都懵了,半个字吐不出来。
  刘玉也是这么多年实在憋狠了,今天突然得知侄儿的消息,先是大喜;又见丈夫如此顽固不解风情,又是大怒,索性一并发作起来。
  见丈夫木头人似的呆滞,刘玉越发来气,就去另一头坐着,气鼓鼓生闷气。
  可巧外头郎文逸的心腹过来回话。
  他也是个没眼色的,正巧进来时夫妻俩刚吵完,他也没觉察到里面气氛不对,直接隔着窗子低声道:“大人,查到了,那三人现在就住在城西甜水巷的福来客栈。”
  话音刚落,刘玉再次站了起来,大声道:“备车,备车,去福来客栈!”
  外头丫头婆子齐齐应下,麻溜儿准备去了。
  “哎呀你!”郎文逸跟着喊了声,可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去是自然要去的,可你这样仪态全无气鼓鼓的,又算怎么个样子嘛!
  “我怎么样了嘛?好得很呀!”刘玉自己也知道这个样子不大像话,匆匆忙忙对镜梳妆,又往肿胀的眼睛上扑粉,抽空道,“哎呦呦瞧瞧你那个什唔拔唆的样子……瞪什么眼睛啦,了不起我进京跟儿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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