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好,我直说了。
  他夹着烟头指了指自己,我是一个会说中文的奥地利人,不是中国人。
  对不起,我不懂你们的情怀。
  我觉得,人死如灯灭,死后再来谈什么生前的恩怨情仇爱恨执念,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楚慕抖了抖烟灰,垂下眼眸。
  一场空。
  钟应知道楚慕心硬如铁,可他没想到,楚慕听闻楚书铭的事情后,没有一点儿动容。
  他理解的楚慕,深懂中国文化,深省离愁别绪,在他眼里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国人。
  钟应不禁心急,脱口而出道:楚老板,木兰琵琶好歹是中国文物。两把唐代的古董琵琶,在奥地利的土地上,成为展览品、成为拍卖品,再也没有适合它们发出声音的舞台,您不觉得可惜吗?
  只见楚慕勾起唇角,丝毫没有之前的淡淡伤感和诧异,仅剩下一腔就事论事的冷漠。
  不觉得。他一如既往的残忍,那是我妈留给我的琵琶,就是我的财产,不是你们的文物。
  我活着,雌蕊琵琶就一辈子挂在那儿,保佑我生意兴隆。我死了,就把琵琶一把火烧了
  他笑得恶劣,这也算是满足了死人的遗愿,让琵琶和他们相聚了吧。
  第27章
  楚慕的话, 震得办公室一片寂静。
  那位出言不逊的楚老板,径直站起来,抽着烟冷笑离场。
  莎拉见状况难以收拾, 赶紧追了出去。
  钟应正要跟过去, 却被樊成云伸手逮住了。
  他眉目间尽是担忧,松手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虽然楚慕是楚先生的后人,但他在奥地利长大, 接受的风土人情和我们截然不同。你忽然说琵琶是中国的文物,他自然不高兴。
  中国人、华人、华裔在外国人眼中都差不多,樊成云走遍世界,却深懂其中的隔阂。
  钟应站在中国的立场,说出那些话理所当然, 可对楚慕来说,是另一种针对私人财产的挑衅和冒犯。
  木兰琵琶说到底, 确实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留给他们姐弟的财产。
  樊成云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为了楚先生的去世伤心,也想让楚慕懂得楚先生的心情,但他毕竟是奥地利人。
  钟应听完, 心中一片怅惘冰凉。
  可是楚老板懂得诗词、懂得琵琶,所以我以为,他也懂中国。
  历经了战火的中国, 走过了镇痛的中国,还有独立于世的中国, 始终牵挂着所有遗落四方的血脉。
  无论是远离故土的游子, 还是惨遭抢夺的乐器, 都是她的牵挂。
  只要楚慕懂得中国, 就应该懂得
  流失的乐器和失散的故人, 能够在和平盛世回家团聚,不仅仅是遗音雅社的愿望,更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愿望。
  楚慕一言一行,毫无楚书铭和郑婉清当年的风采。
  钟应深感遗憾,又不能就此放弃。
  他对师父说:我想再跟楚老板谈谈
  没用的。
  樊成云熟悉钟应的固执和清醒。
  自己的徒弟总是用音乐,去判断一个人的品性。
  然而,他也时常会忘记: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藏起真实的自己,用自己想要示人的模样面对外人。
  楚老板的心结在木兰琵琶上,你越是找他谈,他只会越冷漠。
  楚慕离场的时候,显然已经带着怨气和怒火。
  钟应如此直白坦荡,少不了碰上钉子。
  樊成云知道钟应急于寻回琵琶,不仅仅是为了遗音雅社,更是为了早逝的楚书铭。
  然而,他宁愿这件事做得慢一些,也不舍得可爱单纯的徒弟,再去受外人的气。
  我们没法解开他的心结,就解不开他的固执。你再懂他的想法,他也不会承认的。
  他背起手,叹息一声,我们还是想办法,从楚慕的姐姐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吧。
  钟应想了想,忽然问道:师父,你觉不觉得,刚才楚慕说要烧琵琶的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么气死音乐家不偿命的狠话,确实非常的熟悉。
  樊成云眼睛一亮,弗利斯?
  曾经利用一句我要拆掉琵琶的威胁,成功登上维也纳乐报的大商人,接到钟应的电话,立刻放声嘲笑!
  终于有人和我遭受了相同的折磨。
  对,没错,用拆琵琶来威胁你们,就是我跟楚慕学的。挺有效果不是么?
  所以我说,你们无论想见楚怀,还是楚慕,都是浪费时间!
  弗利斯可算是逮着机会证明自己英明神武了。
  他们一个没法沟通,一个令人讨厌!
  他的抱怨重重落在楚慕身上,钟应握着手机,全方位的感受到了楚慕有多冷漠。
  弗利斯发现雄蕊琵琶的主人无法沟通之后,径直找上了楚慕。
  一开始还好,但他提及墙上的雌蕊琵琶不错,想要花钱买下的时候,楚慕就变得戏谑又嘲讽。
  他居然说,你一个老外,买什么琵琶?还不如买块紫檀木回去,补补你家的鎏金抽屉。
  弗利斯耿耿于怀,甚至还自由发挥到了威胁钟应和樊成云的对话上。
  此时,他却不觉得自己过分,只顾着痛斥楚慕,找人评理。
  你说他是不是超级讨厌!
  他确实讨厌
  钟应赶紧附和,趁机问道:
  弗利斯先生,我们想要楚怀的地址!
  弗利斯好不容易抓住了钟应这么知情识趣的朋友,却被他横空一句要求,堵得没法继续控诉楚慕。
  只能默默的报出了地址。
  他还不服气的补充道:放弃吧,你们只会白跑一趟!
  即使有商人的劝告,钟应和樊成云依然第二天一早,找到了那栋静谧朴素的楼房。
  坐落在闹市区的老旧公寓,年代久远。
  他们按下门铃,安静等待着房主开门。
  然而,等了许久,都只能听到单调的门铃回响。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
  钟应话没说完,房门就咔哒一声,敞开了。
  小慕?你回来了吗?
  温柔的中文带着睡意朦胧的惊喜。
  一位长相沧桑的女性,为他们打开了门。
  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一双眼睛茫然又木讷,有着浓重的病态,皮肤都粗糙干枯得可怕。
  她发现敲门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立刻换成了德语,你们是谁?
  钟应还没回答,楼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楚怀,你怎么起来了?
  慌慌张张跑下来的男人,钟应认识。
  那是戈德罗,在楚氏乐器行跟楚慕一场大吵,令钟应印象深刻。
  戈德罗胡须拉碴,眼神困顿。
  他似乎不习惯这么早起床,胡乱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
  可他顾不上许多,焦急的抓住楚怀肩膀,实在没空招呼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
  亲爱的,头痛吗?我们先把药吃了。
  楚怀的注意力,落在了他身上,忧伤的说道:昨晚我和小慕吵架了,他现在都没回来,肯定还生我的气。
  她声音低沉,没了刚才的喜悦,吐词都变得迟缓。
  戈德罗挤出笑容,轻松说道:让他生气吧,他就是一个小孩子。跑出去玩两天就会回来了,周一他还要上学呢。
  他的话带着真诚的敷衍,半哄半强迫的扶着楚怀上楼。
  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有相似的困惑。
  楚慕年近三十,怎么也不像需要上学的小孩。
  可是,如此奇怪的回答,楚怀没有半分反驳,戈德罗也说得理所当然。
  他们在门外又等了许久,戈德罗才急忙跑出来。
  你们是谁!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扰了楼上的妻子,一大早敲门做什么!
  钟应直接出声,戈德罗先生,我们来探望楚怀女士。
  他直呼其名,惹得戈德罗瞬间清醒。
  你认识我?神情诧异的戈德罗打量着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样的黑发黑眼。
  钟应笑得礼貌,模棱两可的回答道:我们是楚慕楚老板的朋友。
  戈德罗视线一喜,既然你们叫他们楚怀、楚慕,那就确实是他们的朋友。
  这位不修边幅的奥地利人,比起楚慕,竟然礼貌了许多。
  他不仅没有生气发火,还热情的邀请他们进去。
  戈德罗和楚怀的家,整洁干净。
  那么大一栋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入口门厅还插着新鲜的花束,不像是戈德罗这样看起来粗心的男人,能够布置出来的温馨模样。
  钟应和师父走到客厅,发现了早就淘汰的大头电视机。
  这栋公寓虽然宽敞,里面的家具、地毯都过于破旧,应当已经用了很多年。
  戈德罗招呼他们坐下,就说:楚慕愿意和我们好好谈谈再好不过。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水。
  他兴高采烈的走进厨房,翻找水杯。
  钟应好奇的打量这座年代久远的公寓,忽然,他发现电视机旁边的相框,竟然有木兰琵琶的身影。
  雄蕊琵琶被楚慕横抱在怀中,雌蕊琵琶则是竖着被楚怀弹响,像极了楚书铭与郑婉清当年的姿势。
  就连他们脸上灿烂的笑意,都透着静态照片无法抹消的快乐。
  这张照片一看他们的状态,就知道拍摄于很早之前。毕竟,照片上的楚怀、楚慕太年轻了。
  年轻时候的楚怀和楚慕长得很像。
  他们姐弟俩有着相同的深邃眼窝、高挺鼻梁,拥有相同的父母,连照片里的相视而笑,都一模一样。
  可惜,现在姐弟俩已经反目成仇,不愿再见。
  师父,你看。钟应正想拿过照片,请师父看看。
  樊成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两姐弟手上的琵琶。
  戈德罗端来了两杯水,笑容亲切又温柔。
  抱歉,楚怀醒来就头痛,除了吃药睡觉,没有别的办法。
  他眼神语气都是期待,急切的想和钟应他们聊正事。
  你们是替楚慕来看她的?来检查她是不是真的跟病历上一样可怜?
  是。
  樊成云放下照片,顺着他的询问,善意的承认,并不打算如实告知。
  他像是一位资深的法律精英,刻板的说道:楚老板想详细的了解楚怀的症状,以便考虑撤销法庭诉讼。
  钟应将师父的话翻译出来,戈德罗一听撤诉,眼睛瞬间发亮,好像立刻见到了一千万欧。
  没问题,我会详细的告诉你们楚怀的病情,也希望你们详细的告诉楚慕。
  他语气亢奋,这混蛋一直不信我说的话,还不敢来亲眼看看,实在是太愚蠢了!
  有了倾诉渠道,戈德罗的讲述就变得细致。
  楚怀四十二岁,德语名字是格雷特。以前她在学校当音乐老师,三年前出了车祸。本以为养好了,没想到半年前旧病复发,不仅影响了工作,还影响了正常生活。
  因为她的病,出在大脑里。
  车祸撞击留下的血块,长时间没有消散,甚至在复查的时候,检测出了脑瘤。
  戈德罗讲述的病症,夹杂着专业的德语。
  钟应没有学过相关词汇,幸好弗利斯给了他们一份关于楚怀的详细资料。
  从医生作出的诊断来看,楚怀确实急需救治。
  但是大脑里的问题,向来是全球的疑难杂症,她因为血块压迫神经,已经断断续续产生了记忆力减退和昏睡症状,脑瘤更是雪上加霜。
  文字写就的病症,在戈德罗的话语里,变成了一场倍受折磨的灾难。
  戈德罗说,她以为自己还是二十三岁,刚刚跟我结婚。
  戈德罗说,楚慕不在家,是因为他们昨晚吵了架,气得连夜离家出走。
  戈德罗说,楚怀渡过的每一天都是周末,因为只有周末,父母才会离开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拼凑出了楚怀的状态。
  记忆混乱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只有吃下镇痛药,楚怀才能安稳的睡上一会儿。
  可等她清醒过来,又会呆呆愣愣坐在床上,倏尔掉下眼泪,告诉戈德罗:妈妈去世了。
  这位先生说到这里,掩盖不住的悲伤。
  他说:其实,我宁愿她活在十几岁二十几岁,去重温我们的爱情和幸福。
  而不是真正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了母亲,连弟弟都变得狼心狗肺!
  钟应听得心中冰寒。
  他担忧的问道:难道,她的病没有办法可以医治了吗?
  很难。戈德罗神情痛苦,眼神藏着算计和犹豫,如果、我说如果,我能凑到足够的钱,说不定医生们会为她制定更好的治疗办法。
  提到钱,整个聊天气氛都变得沉重诡异。
  钟应和师父视线一撞,就知道戈德罗话里有话。
  果然,戈德罗顿时哭丧着脸,痛苦的低嚎,我知道楚慕不喜欢我,他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觉得我卖掉琵琶就是为了钱。但是
  我和楚怀认识了快三十年,我爱她胜过生命,我只想为她治病!
  他说得感人肺腑,发自内心。
  钟应却懂了弗利斯那句话
  他们无法从楚怀那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因为这位可怜的女士,不知道雄蕊琵琶被丈夫送去了拍卖行。
  她醒来总会困惑小慕为什么还没回家,她只记得父母喜欢在周末出去旅行。
  她永远活在家庭和睦的二十三。
  钟应盯着戈德罗。
  从他的每一句话,都能感受到他对楚怀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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