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4)

  威纳德听完,高兴得放声大笑。
  你看的论文一定不是全部!
  他肯定的说道:因为他还有一些没有发表的理论,只告诉过我。
  快乐的老教授,重新拿起了钟槌,敲响了下层甬钟。
  他说,战国编钟属于386音分的大三度,不符合钢琴的400音分等分音程,所以在美国永远没有办法完全复原它。即使复原出来,也不可能演奏出美妙乐曲。
  威纳德一边说,一边眼睛放光,他错了。哈哈哈,你看,我复制出来了这套完美的战国编钟,他见到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仿佛一位驳斥了学生错误观点的老师,享受着研究正确的胜利。
  他好吗?威纳德大笑着问道,自从他回到中国,除了我去苏州和湖北那两次,我们就没怎么聊过了。
  遥远的距离,阻隔在老师与学生面前的不仅仅是海洋和大陆。
  还有生死。
  钟应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如实的说道:
  他去世了,因为癌症。
  威纳德睁大眼睛,他还没有脱离久别重逢的快乐回忆,忽然就要面对学生的逝世。
  癌症
  他茫然的复述着钟应的话,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老人叹息着放下钟槌,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一年也许会参加三四场葬礼,只是想不到,我的学生会走在我的前面。
  威纳德佝偻的背脊,透着老年人才会懂的伤怀和痛苦。
  他们会面对频繁的死亡,以至于情感都在不断的道别之中麻木,逐渐的平静和安详。
  但是他应该非常高兴。
  威纳德凝视面前的青铜乐器,因为他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你用编钟敲奏的乐曲,是我听过最美好的旋律。
  无论柏作为老师、还是作为音乐家,他都会为你骄傲。
  话题变得沉重悲伤,驱散了他们刚才畅聊编钟时的无忧无虑与快乐。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仿佛是在场的所有人一起为一位早逝的音乐家沉默悼念。
  老人凝视着玻璃展柜里的编钟,忽然勾起温和的笑意。
  他伸手拍拍钟应的肩膀,说道:孩子,既然你是柏的学生,那么我郑重的邀请你,下周三再来一趟利瑞克学院。
  是有什么事情吗?钟应好奇的问道。
  威纳德对死亡的悲伤,早就被一年几次的葬礼磨灭,此时已经十足的坦然从容。
  他说:那时候,你会见到一套真正的编钟,虽然它是唐朝的作品,但是依然古老悠久。我会悄悄允许你敲奏它。
  它肯定比我做出来的复制品,更加优秀。
  编钟稀少而珍贵,更不用说是唐朝的编钟。
  钟应心中忐忑的升起一丝丝猜疑,他低声问道:它从哪儿来?
  老教授根本没注意到钟应的紧张,他如实说道:那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收藏的珍贵古董。他刚刚告诉我,想要利瑞克学院博物馆认真研究,并且保管它。
  你知道的,比起作为装饰摆件,这些能够敲响的乐器,还是交给我们这些专业的人进行研究更有意义。
  钟应听完,瞪大眼睛。
  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旁边的师父,樊成云的神色一样的错愕。
  樊成云安静了许久,不得不出声友好询问:威纳德先生,你说的是贺缘声先生吗?
  威纳德神情诧异,哦,是的。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事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
  钟应激动的追问:贺先生说要学院保管那套编钟,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骤然高亢,下了威纳德一跳。
  老教授显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消息,眨眨眼,无辜的说道:
  啊,大约半小时前或者一个小时前?在我走进博物馆的时候。
  他见钟应神色专注,认真的补充道:我去见过这套编钟几次,它的状态非常好,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虽然是未经公开发表的私人消息,但是我和贺先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我想,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钟应站在那里,如遭雷劈,满脸的情绪明显不是高兴。
  师徒俩惊疑不定,眼色往来。
  钟应不知道贺先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顿时想到了最为可怕的结果
  他们无法带希声回家。
  希声会被贺先生送到利瑞克,成为面前六件套战国编钟一样的美国展品!
  有什么问题吗?
  威纳德看得出他们凝重的气氛,困惑的出声。
  钟应欲言又止。
  毕竟这位威纳德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套不错的唐朝编钟。
  经验尚浅的钟应,心中焦躁想脱口而出那是遗音雅社的编钟,又怕祸从口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看向樊成云,神色焦急的催促,师父、师父!
  希望师父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阻止最坏的结果。
  樊成云也被这条未经证实的消息,震撼得心若擂鼓。
  幸好,这种坏消息,他听过太多,已经总结出了稳妥的解决办法。
  威纳德先生,我们对您说的编钟很感兴趣,不知道能不能提前和贺先生见上一面。
  他走了过来,笑容温柔礼貌,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暗示道:以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留学生的名义。
  第39章
  贺缘声坐在办公室发呆。
  他的眼睛能够见到熟悉的照片墙, 鼻子能够闻到清淡的花香,手掌能够感受手杖的圆润光滑。
  他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辉声也去世了。
  一想到这个事实,他就控制不住的涌上泪水, 又硬生生的止住哭泣。
  他得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办公室里低声响着英语通话。
  谢会长与助理, 分别向利瑞克学院院长、博物馆馆长致电, 为贺缘声的临时决定,忙碌不已。
  终于, 商量告一段落。
  贺先生,您不要难过。
  谢会长挂断电话, 看着出神的荣誉会长,轻声安慰道,柏先生一定不希望您为他的事情伤心。
  我不难过。
  贺缘声的话语, 依然无情。
  但他面无血色, 呼吸微弱, 仿佛灵魂已经死去。
  他麻木的眼睛愣了许久, 才缓缓转动,落在了谢会长的身上。
  怎么不继续联络了?希声捐赠给利瑞克学院的事情, 办好了?
  谢会长局促的看了看手机, 不知道如何回答, 又不得不给出一个回复。
  我们已经联系了院长、馆长, 他们当然欢迎博物馆多一件收藏品,只是、只是
  他成为华人互助会会长六年, 在互助会工作长达二十年, 当然清楚希声的重要性。
  悲痛的老人,脸色枯槁惨白, 不准任何人违背他的要求。
  但是, 谢会长依然要说:希声一直是冯先生和柏先生的希望, 您把它捐给利瑞克学院,清泠湖的人肯定会反对的。
  让他们反对。
  贺缘声眨了眨眼睛,抬手用手帕擦掉了泪水,如果反对有用,师父和辉声也不会死了。他们会健健康康的活着。
  他的话语缓慢而悠长,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铸就了他固执的理论。
  谢会长欲言又止,见贺缘声持续擦着泪水,只能硬生生的吞下了想说的话,顺从了老人的固执。
  此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刺耳地打破了宁静。
  谢会长慌忙去按自己的手机,发现声音还在响,便恶狠狠的盯着助理。
  助理一脸无辜,挤眉弄眼的示意领导:是贺先生的手机!
  持续不断的铃声,一直没有等到接起。
  谢会长出声提醒道:贺先生,您的电话。
  哦贺缘声慢慢叹息,动作缓缓按下了接听键,喂?
  亲爱的老伙计!
  那边的威纳德,和几小时前的通话一样兴高采烈,如果你不忙的话,快来利瑞克博物馆,你将见到这世上最为古老最为优秀的演奏!
  贺缘声知道他在说利瑞克那套复制的编钟。
  但他对演奏没有兴趣。
  无论它们如何的古老优秀,他再也听不到最优秀的演奏者敲响的钟声,再也听不到最优秀的继任者豪情满怀的宣告。
  可是,他最终还是出了门,慢腾腾的在谢会长的搀扶下,前往利瑞克学院。
  因为威纳德说,是一位中国留学生敲响了它。
  贺缘声喜欢中国人,喜欢中国留学生。
  他们每一个都像当初的辉声一样,充满了朝气和活力,在敲响希声、演奏音乐的时候,焕发出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光彩。
  那是他深藏于记忆中的光彩。
  更是他童年时期的光明。
  至今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希声浑厚的声响,还有声响之中温柔的话语
  这个声音在中国,叫作宫,对应的是西方音律的c调do。
  后来,温柔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教他编钟的声响,却来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年轻人。
  他说:宫商角徵羽,就是我们中国的完整五音。希声缺的商徵羽,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
  贺缘声眺望车窗外一尘不变的风景。
  三十多年过去,他依然可以想起每次去利瑞克学院的心情,依然可以清楚回忆柏辉声说过的话语。
  他说:师叔,我准备回中国。只有中国能够奏响我想要的宫商角徵羽。
  贺先生。
  谢会长站在车门旁,等候着陷入回忆的老人。
  贺缘声慢腾腾的下车,慢腾腾的走向博物馆,几十年未变的绿化、街道、楼宇,仿佛仍旧停留在他第一次送柏辉声来报道的时候。
  利瑞克博物馆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嘿,贺先生。
  威纳德亲自迎接,十分郑重,你再晚来一点点,就要错过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了。
  是吗。
  贺缘声没有寒暄的兴趣,径直往里走,他能比你们的电子创作更优秀?
  威纳德研究编钟,自然也演奏编钟创作的乐曲。
  他带着一群学生,按照符合人类听觉的频率,创作了一段绝无仅有的舒适音乐。
  完美的频率,经过了严格的调整与控制,被誉为上帝的圣光,没有任何一个音违背人类的听觉。
  贺缘声也听过。
  就那样,不好不坏,却比许多胡乱敲击优美,确实值得威纳德夸耀。
  然而,此时的威纳德深深嫌弃起自己的创作。
  我只能说,刻意的数学和物理能够创作让人满意的音乐,却永远无法创造艺术!
  他的语调夸张,充满了对中国留学生的赞美,我向你保证,待会你将听到真正的艺术之声。
  贺缘声走进博物馆,连一丝笑容都无法回应。
  艺术之声?
  在他心里,能够敲击出艺术之声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再美的艺术,也不是他期待的艺术
  叮!
  清脆的钟声,在他靠近战国编钟展览厅时,扬起旋律。
  悠长又舒缓的乐曲,随着一个一个钟体的颤抖,编织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它优美深邃,蕴含着湖水似的澄澈,仿佛纯粹的自然造物,由风吹响编钟,由光照亮了旋律,没有任何的人工雕琢。
  贺缘声觉得自己听过。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走进展览厅,见到了一个黑发的背影正在专注的敲响编钟。
  那是威纳德盛赞的中国留学生,为了请他来欣赏这位留学生的创作,展览厅的复制品编钟旁边,竟然还摆放了贴心的座椅和小桌。
  贺缘声盯着演奏的年轻人,视线不舍得挪开,迟疑缓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你听,是不是非常的独特?威纳德问道。
  却没有人回答。
  老人出神的视线,盯着前方握住钟槌的双手。
  那段音律传进他的耳朵里,不是独特,更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源于记忆的熟悉。
  好像他听过这段旋律,又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缺少了关键的音阶,勉为其难串联起来的乐曲
  叮叮当当resolla。
  咚咚叮叮商徵羽。
  他脑海里由残缺希声和尊敬的故人一起奏响的旋律,渐渐和耳畔传入的声音重叠。
  越是重叠,记忆中故人用嘴模仿的残缺钟声,越是洪亮清晰。
  一段乐曲结束,贺缘声终于找回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是冯元庆在希声上经常敲奏的乐曲,可惜希声残缺,仅存的钟体留下了一个一个遗憾,只能靠冯元庆口头模拟声调,为贺缘声补全了音阶。
  而老人面前,那位年轻陌生的中国人,竟然完整敲奏了乐曲。
  他转过身来,贺缘声看得清清楚楚。
  他拥有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四十年前的柏辉声,一如从前的年轻,无忧无虑。
  贺先生,请用茶。
  贺缘声旁边空缺的席位,走来一位恭敬的中年人。
  那人端来一杯茶,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生他的气。
  是你。
  贺缘声其实不讨厌樊成云,甚至有些喜欢。
  那是一位音乐家的子孙,更是自己师父的朋友的后代。
  他很高兴参加樊成云每一次美国的音乐会,更高兴能和樊成云聊起辉声和希声。
  可惜,随着柏辉声去世,这位晚辈在贺缘声心里,印象跌到了谷底。
  他总会疑神疑鬼的揣度:是不是樊成云怂恿辉声瞒着他病情,以免阻碍了樊成云一直执着寻回遗音雅社乐器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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