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冯元庆的遭遇,成为了晚辈不再提及的默契。
  钟应这些离得远远的学生,自然也无从得知,贺缘声所知道的一切。
  房间里传出悠扬悦耳的《万家春色》。
  忽然,絮姐出声问道:既然冯老师看不见,那他的乐谱、教学资料是谁帮他整理的?
  当然是柏老师和方老师。钟应立刻回答。
  更之前呢?絮姐年长许多岁,她的考虑自然比钟应更多,柏老师去美国留学,冯老师重新在清泠湖学院教音乐的时候,谁在帮他?
  钟应沉默了。
  他不知道。
  当他去到清泠湖学院学习二胡,柏辉声已经是名声斐然的教师,方兰也在学院里任教。
  冯元庆留下来的,就只是大量的二胡曲谱、研究资料,几张墨镜艺术照。
  钟应心中隐隐打开了一扇窗,我问问师父!
  远在国内的师姐小妹被打发去早睡早起。
  钟应和厉劲秋这两个时差党,马上冲到了樊成云那儿,想更详细的了解冯元庆。
  樊成云正在看冯元庆的二胡谱,考虑怎么将二胡的乐曲换成古琴曲。
  闻言,他略作思考,说道:辉声去美国的时候,应当是冯先生的大徒弟在照顾他。她叫吴念,也就是辉声的师父。
  吴念不过五十多岁,意外去世。
  樊成云没有见过,也只是从柏辉声那儿听说过。
  于是,他们便找到了忙碌的方兰。
  时隔多年,忽然听到了这个久违的名字,方兰都愣了愣。
  确实是师父在照顾师公,但是
  她笑了笑,我听师公说,师父很忙,也就晚上搭把手,还是学生们天天来上课,端茶送水更勤快。很多乐谱也是学生们帮忙整理的。
  方兰转述的话语,透着冯元庆对学生的喜欢。
  那些来清泠湖学院学习二胡、乐律的学生,一届一届待不了多长时间,都默契的承担起冯元庆的饮食起居,将严肃生硬的课堂,搬到了教师宿舍。
  钟应明明在听许多年前学生照顾老师的旧事,却觉得这些事情,一直在不断的发生,他在柏辉声家里学习二胡,也曾经亲眼见过很多次。
  曾经简陋的宿舍平房,学生们帮忙叠被洗衣,烧水做饭。
  现在朴素的宿舍楼栋,学生们帮忙打扫搬运,蹭饭唠嗑。
  我和辉声回国,也是因为师父去世了,害怕师公没人照顾。毕竟学生们都要毕业的,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他们。
  她回忆当初的决定,说道:师叔那时候送我们回来,一是看看师公、参加师父的葬礼,二是劝师公和他去美国。
  那个年代,生老病死稀松平常。
  吴念的葬礼也办得简单,贺缘声与吴念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姐弟,但是素未谋面,并没有多少情谊,走个流程罢了。
  只不过,他参加完葬礼,执意要接冯元庆去美国。
  师公不愿意去,师叔便住了下来。
  想起陈年旧事,方兰沧桑的神色透出一丝笑意,师叔的的确确非常关心师公,哪怕他们都二三十年没见过了,师叔在师公面前,依然像个小孩子。
  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回忆,重新翻找出来,仍旧透着难得的温馨。
  说着,方兰笑出声,他天天哄劝师公,还撒娇耍赖。事实上,师叔阻止辉声回国,也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将无人照料的师公,接到美国去,一家人团聚。
  钟应印象中只有严肃、愤怒、悲伤的老人,在方兰的讲述里,拥有了另外一幅模样。
  他已经是照片里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了,还会跟冯元庆赌气。
  您不去美国,我就不吃饭了。
  想要我带您出门晒太阳,那就跟我去美国。
  师父,您跟我走吧,我给您买音响、买电脑,美国已经有了电脑上的音乐合成器,我帮您按几个键,就能做出这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他不仅威逼利诱,确实还撒娇耍赖。
  钟应听完,都能想象出照片里的中年人,为了他的师父,如何的黔驴技穷。
  又如何的挖空心思,想要冯老先生动心。
  方兰止不住笑意。
  哪怕她嘴里的师叔,怒斥她、仇视她、怪罪她,方兰也从未埋怨过这位老人。
  他对师公是真心实意的,对辉声也好得不得了。而且,他为希声付出了一辈子。
  她是陪着柏辉声最久的亲人,柏辉声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方兰的语调温柔,说起柏辉声心中的师叔,声音里满是敬意。
  她说贺家为了希声,耗费的精力与钱财。
  她说贺缘声时常去拍卖行、收藏家那里转悠,买回来的大量文物。
  贺缘声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圆满冯元庆的心愿,更是为了让柏辉声高兴。
  因为那是他认定了的亲人,拥有和他名字里一样的声字。
  方兰目光慈祥,说道:师叔真的把辉声当成亲生儿子。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叫贺明声,女儿叫贺涓声,小孙女儿叫逢声,前几年刚出世的小曾外孙,叫聚声。
  辉声说,他们都是美国国籍,没有必要再取中国名字那么多此一举。是师叔坚持定下的名字。
  钟应安静的听,心里却在默默的念。
  缘声、明声、涓声、逢声、聚声,还有辉声。
  方老师。钟应忽然问道,柏老师的名字,是冯先生取的吗?
  是的。
  方兰神情温柔,似乎在回忆丈夫讲述名字寄托的厚望。
  辉声说,自己出生时候嚎啕大哭,嗓门大,声音响,吵得师公不得安宁,一听就是个不安于室会有大成就的孩子。所以,给他取名叫辉声。
  名字对于每一个中国人都很重要。
  字与字、词与词,饱含的殷切期望。
  钟应听到了许多与声相关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是希声遗落的钟体,饱含着难以抹去的期盼,等候着一场团聚。
  钟应忽然看向师父,我记得,希声的名字,是冯先生离开美国的时候,才取的。
  那时候,贺先生已经是冯先生的徒弟了!
  不是先有希声,再有缘声。
  而是先有缘声,才有希声!
  樊成云点点头,说道:冯先生应当是盼望这套编钟,能够成为贺先生的家人、兄弟。代替自己,与这位远隔重洋的徒弟,相伴相亲。
  古老的编钟,早已存在于世千年之久。
  可是,当它有了名字,才真正的记录在了贺缘声的记忆里。
  钟应终于找到了他想表达的主题。
  不单单是冯先生希望编钟回归的期望,不仅仅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更是失散飘零的亲人朋友一件一件如钟体重聚,由编钟奏响属于他们的声音。
  师父,我想在音乐会里,加入编钟。
  钟应的眼睛放光,他懂得了冯元庆、更懂得了贺缘声。
  我可以找威纳德教授,借那套复制的编钟。
  这不再是纯粹抚慰老人伤痛的演奏。
  钟应想做的,是告诉这位老人,冯元庆和柏辉声不在了,却依然有无数的声音,代替逝者陪伴他左右。
  钟应的想法,激起了所有人澎湃的思绪,悲伤沉寂的空气迸发出热烈的回响。
  樊成云的视线在徒弟的话语里,重新凝聚了光芒。
  编钟、古琴、二胡
  他喃喃自语,笃定的说道:我们得去找一些学生,我们需要更多的二胡。
  方兰,你还能联系上参加冯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那些学生吗?
  方兰愣了愣,不确定的说道:也许能。
  毕竟已经过去六年,她不能保证联系得上所有人,但她可以试试。
  一幅美好又温馨的蓝图,摆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们要找的,不是那些阴暗邪恶的罪犯,而是冯元庆真正的学生!
  年轻的、中年的、苍老的学生们,一起演奏的二胡曲谱,曾经感动过无数忘记了冯元庆的聆听者。
  如果学生们能够重新执起琴弓,拉动琴弦,也许就能代替冯元庆、代替柏辉声,向那位固执的老人,讲述希声承载的真正感情。
  钟应因为时差的困顿,被这美好的景象冲得浑身热血沸腾、头脑清晰。
  他和厉劲秋急忙赶往利瑞克学院。
  他们不仅要借用复制的编钟,还想借用利瑞克学院的礼堂。
  有编钟的地方,有学生的地方,就是最适合邀请贺缘声的地方。
  利瑞克学院博物馆近在眼前,睡醒的絮姐发来了消息。
  樊叔说,你想出了主题?
  钟应捧着手机,激动的回复,对。絮姐你记得去清泠湖学院,想办法找找以前参加过冯元庆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学生。
  找他们干嘛?絮姐回得飞快。
  演奏!录像!录音!钟应言简意赅,我们想为冯先生,再奏一场纪念。
  他等着絮姐亲自去清泠湖学院,找院长、找老师,总之,没有当时的学生,要有当时的录音录像也可以。
  然而,絮姐似乎没有什么犹豫和困惑,回答了一句。
  问了,你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要?
  钟应:?!
  效率之高,钟应奔向利瑞克学院博物馆的脚步都吓得定住。
  很快,絮姐善解人意的发来了一张聊天截图。
  上面是一个极为活跃的聊天群,絮姐已经圈好全员,点击发送
  大家最近有没有空?我们准备在美国,为冯老师办一场纪念音乐会。
  大清早的,竟然已经有三四个人响应:什么时候?哇,为什么在美国?
  钟应捧着手机仔细端详,群名:冯老师学生群。
  她还是群主!
  钟应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诧异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冯先生的学生?
  絮姐回答得理所当然,卖二胡的时候。
  第43章
  缘声, 最近柳树抽芽,绿茵茵的,倒映在学院的湖面, 甚是好看。
  书房回荡着冯元庆的声音,语调仍是悠闲。
  他说, 既然没办法拍照给你看, 我就给你拉一曲。
  他的笑声原封不动的录了进去,还有摸索着二胡,弓子与琴身咔哒咔哒的摆弄声响。
  不一会儿,悠扬悦耳的曲调,就随着录音沙沙的杂音,清晰的传了出来。
  冯元庆的新曲很美。
  贺缘声这样没什么音乐天赋的人,都能从二胡的揉弦颤弓之中, 感受到遥远清泠湖的春色。
  那银弦潺潺, 应和着弓毛轻换,仿佛有人伸手,晃动了碧波荡漾的春湖,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老人躺在椅子里, 盯着悠悠转动的磁带机。
  他记得, 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 是在灼灼夏日。
  空调呼呼的发出噪音, 他还特地将空调关掉, 站在炎热窗边, 聆听师父这段如同春风拂过青青柳叶,送来凉爽湖风的即兴演奏。
  音乐不长, 他却永远忘不掉当时热汗淋漓时, 灵魂迸发出的清爽。
  好像他也站在学院湖泊旁, 也眺望着师父眺望的柳叶嫩芽,在和煦春风中感受师父随手得来的感悟。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冯元庆的询问,得到过无数次回答。
  曾经贺缘声每次听完,都会认真的称赞道:师父,您的二胡永远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即使冯元庆根本听不到。
  可是此时,贺缘声却没有做声。
  他视线落在缓缓转动的磁带机,等着它结束了这一段录音,发出意料之中的咔哒声。
  老人粗糙干枯的手指,摸着那台老机器。
  他叹息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书房安静,无人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贺缘声问过很多次。
  他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师父每一年,都会托人送来录音带,每一份都录有他快乐的笑声,还有动人的乐曲。
  有二胡的冯元庆,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哪怕他讲的都是一些无聊的风景、无聊的琐事,贺缘声也能从磁带里,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快乐。
  那些快乐,穿越时光,久不褪色。
  以前,贺缘声会跟着高兴。
  现在,他每一次听完,都觉得自己不懂。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能够忍耐那样的生活。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前往美国。
  他更不懂,为什么冯元庆遭遇了人类无法容忍的苦难折磨,依然选择留在清泠湖学院,依然选择去教导一群忘恩负义的学生。
  即使这些学生,害他失去了眼睛。
  想着想着,贺缘声又涌上了泪水。
  他拿过手帕,小心翼翼的擦干,不敢伤心过度,更不敢放肆的流泪。
  因为,他得保护好自己的眼睛,他想替冯元庆看到更多的风景、更多的世界、更多的故事。
  等到以后重逢了,他可以慢慢讲给对方听。
  师父,我后悔送辉声回国了,我后悔了。
  贺缘声轻声抱怨,放下手帕,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打开了播放机,取出了那张写着1978年春,冯元庆来信,贰的老磁带。
  他说:我也活到了你当时的岁数,如果我不让辉声回国,强行接你来华盛顿,是不是你们都能好好的活着。
  年纪渐长,贺缘声的一腔执念变得更为深刻,回旋在他脑海的,只剩下了支撑着他的幻想。
  我们带着逢声、聚声在花园里晒太阳,去华人互助会看希声。
  我们还能从小教他们敲响编钟,让他们懂得,这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发出的声音。
  他自言自语,仿佛能看到那幅温馨和睦的场景。
  冯元庆很喜欢小孩子,正因为喜欢孩子,才会和他相遇。
  贺缘声再老,都能记得自己的六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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