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是啦,小郁从前有人伺候的……”施如令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吴蓓蒂与她们姊妹交往亲密,大约知道蒲郁因战事才到上海来投奔亲戚的,当下没有再打听。人人都有不能说的隐秘,她也未必都说的实话。
  譬如,吴家实际不是做贸易生意的。吴家阿公是前清重臣,推崇实业建设,却囿于朝廷的官僚作风。大伯反叛,同孙先生一道革命,流亡檀香山(夏威夷首府),至今下落不明。父亲为了保全家族,携家带眷到香港隐居。父亲过世后,大哥入党从武,打仗去了。
  至于二哥,凭蓓蒂所知,确是靠祖上家产为本经营生意。不过二哥踪迹神秘,常留封口信就消失数月,不太像正经商人。蓓蒂怀疑二哥做什么非法的营生,可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质问。
  蓓蒂从小跟着二哥,看着苦日子慢慢好转起来的。无论二哥做什么,她都不该怪罪。
  女孩们闲谈校园趣事,还教蒲郁说简单的英文,时间一下过去了。佣人请她们去饭厅,她们还没停下,笑闹着过去。
  “今天天气很糟糕吧?”
  “哦!是的,糟糕极了。”
  蒲郁学洋人粗声粗气地说英文,转头看见饭桌上座的吴祖清,不由得抿唇打住。
  “小郁学了英文?”吴祖清折起报纸,放在一旁。
  吴蓓蒂走过去,在他右侧的椅子坐下,“二哥,小郁讲得很好吧?她真有些语言天赋,来上海两年,上海话也讲得很好了。”
  “是吗?”吴祖清不经意地问,看向蒲郁。
  “没有的,有样学样而已。”等施如令挨着吴蓓蒂坐下,蒲郁也准备拉开椅子坐。
  吴祖清只手把左侧的椅子拉开,“来坐这里。”
  见蒲郁顿在原地,吴祖清玩笑说:“还是你们要讲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吴蓓蒂催促小郁过去坐,对吴祖清撒娇似地说:“二哥分明想让小郁告我的状。”
  “哦,意思是你做了亏心事。”吴祖清拢了拢袖子,拾起筷子,“主动坦白,我不罚你。”
  吴蓓蒂摇头,拿起筷子作势夹菜,“食饭咯,禁止闲话。”
  餐是粤菜,但为了不能吃姜的小郁实行西式分餐制。每人面前的几只碗碟,有虾有肉,就是蔬菜也丰富,比起蒲郁往常的餐食,可谓珍馐美馔。
  蒲郁慢半拍拿起筷子,垂眸时瞥见报纸上头版新闻。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夹起一块虾仁。
  “静安寺路上的戏院发生了事情,你们谁同我讲一讲?”
  虾仁掉到桌布上,蒲郁去夹,却被吴祖清先拿起,丢进了她的装骨头残渣的瓷碟中。吴祖清给她夹了一块虾仁放到饭碗上,“掉了的就不要了。”
  语气轻柔极了,教人心生惧意。
  “都不讲?”吴祖清又说。
  吴蓓蒂硬着头皮说:“报上都写了,二哥问我们作甚?”
  “报上写的好清楚,反政府的人闹事,死了三个人,两个秘密警察。”吴祖清话锋一转,“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还命令司机师傅不告知我。”
  吴蓓蒂一惊,“不是的……”
  “是我,我让蓓蒂去看电影的。”蒲郁佯装镇定。
  吴祖清顺势瞧着她,“你知不知道蓓蒂不被允许夜里出门?”
  “知道。”
  “为什么还让她出门看电影?”
  “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上了新戏自是要看的。蓓蒂小姐平常对我和阿令照顾有加,我想趁此机会请她看电影,以示谢意。”蒲郁直视吴祖清,坦然地不像说谎,可握着筷子的手关节却泛白了。
  “你们商量好的?”
  “不论怎样,吴先生,你全怪我好了,这不是蓓蒂小姐的错。我们没有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一直以来公共租界特别是静安寺路上都很平静。”
  施如令勇敢道:“吴先生,都怪我和小郁非要劝说蓓蒂去的,真的不怪蓓蒂……”
  吴祖清各扫一眼,回到吴蓓蒂身上,“做错事可以改,谎话却是恶习,蓓蒂你讲呢?”
  话没说话,袖子被蒲郁拽住了。她蹙着眉头,倔强又教人心生怜惜,“吴先生,且原谅这一回,以后我不同蓓蒂胡闹了。”
  无形的气压很低了,不知道小郁哪来的动力坚持下去,仅为昨夜在车上那句安慰性质的承诺?
  年纪尚浅,倒有情有义。
  吴祖清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轻易掰开蒲郁的手,说:“你觉得你错了?”
  “我不觉得夜里看场电影是错,但鼓动蓓蒂小姐同去,确是不妥当。”
  “怎么像是我错了,不该给蓓蒂设门禁?”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不准许蓓蒂小姐夜里出门,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她的安全……”
  “可是?”
  “没……”
  “但说无妨。”
  蒲郁思忖一瞬,打定主意还是把想法说出来,“上次是电影院,下次不知道是哪里。若是我们这弄堂里,更甚这栋楼发生危险的事情,蓓蒂小姐一样不安全。她平日在学校,一放学必须回来待着。她违反禁令也要同我们上街,难道不是被关在这笼子里太闷的缘故?”
  吴祖清点点头,“讲来讲去,还是我做得不对了。”
  蒲郁无话可辩驳了,其余两位女孩早吓得发憷,大气不敢出。
  “我既来了,也不担心无人看管蓓蒂。这样,你们要玩可以,不出静安寺路,八点钟必须回家。”吴祖清说完喝了一口汤,仿佛先前的压抑氛围不存在,只是听小女孩们闲话。
  “真的?”吴蓓蒂小心发问。
  吴祖清点头,还说:“这汤不错,你们多喝一点。”
  吴蓓蒂难以置信地捂住唇,片刻后,惊喜道:“门禁调到八点,这么多年第一次,多谢二哥。”
  吴祖清唇角微扬,“不要谢我,是我理亏,没讲过小郁。”
  蒲郁暗暗松了一口气,再度拿起筷子。
  一席无话,吴祖清看女孩们吃得差不多了,让佣人煮两壶差,一壶送到书房,一壶给客厅。
  这是留女孩们同蓓蒂继续玩的意思,可时间不早了,施如令说还要做功课,即告辞了。
  楼道里,施如令同蒲郁窃窃私语,“蓓蒂一直讲她二哥可怖可怖,我原还笑她有个哥哥不知惜福,今日一见才晓得是我想错了,果真可怖……”
  蒲郁认同,可教养没法让她在人后道不是,只说:“吴先生承担父兄的责任,难免对蓓蒂严苛一些。”
  “不过,吴二哥不说话还是好的。”
  “吴二哥都叫上了?”
  施如令晃着手指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相貌算得了什么。”
  “知道,知道,在小郁心里,蒲二哥相貌品格俱佳,无人能超过。”
  夜渐深,红砖洋楼的灯逐一熄灭,漆黑的弄堂巷子口出现一辆人力车。
  吴祖清坐上去,盖上防风罩子,整个人被遮在里面。
  车夫回头瞧他,“先生上哪儿啊?”
  “到芳庭楼。”
  “上海滩这些楼宇牌坊,没有我不知道的,可‘芳庭楼’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尘。”
  “先生说的是那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的地方啊。”车夫蹬上脚踏,“走嘞!”
  第7章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会。
  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
  蒲郁说得没错,事情可能发生在电影院,也可能发生在红砖洋楼。就在蒲郁她们上楼之前,三楼的信箱多了封邮件。
  没人看到是谁放到那儿的,女佣把邮件送到吴祖清书房。他当着女佣的面拆开来,不过是几份今日的报纸。
  仔细看过,才知这些报纸缺张少字,印刷质量颇次。把这些缺漏的地方用长短符号标示出来,却成了摩斯密码。
  这组暗号就是这么破译出来的。
  深夜,吴祖清把报纸丢进暖炉,眼见着烧成灰烬了,悄然出门了。
  人力车夫带着吴祖清到四马路。人们心照不宣,这儿是租界有名的红粉胭脂巷,长三书寓到最次等的花烟间,还有没招牌的赌馆、烟管,多如繁星。这些不打眼的石门库房子,夜里点亮灯盏,招引那些已游离身外的魂。
  吴祖清还没及冠的时候,跟着父辈去过这样的地方。广东有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有。可以说士官贵族家有女眷,不便待客;也可以说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男人聚在一起,如花倌人伴在身侧,听曲儿,划拳饮酒,谈家国兴亡。
  在那些似梦似醒的繁华景象里,吴祖清看见腐朽家族,浩浩山河,看见他的理想,他的国。
  “阿悯,”堂兄躺在榻上吸大烟,沙哑地唤他的乳名,“你记不记得,哥哥以前教你念的诗?”
  小小的吴家悯点头,一字一句吟诵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堂兄咳嗽起来,“好,好……阿悯,哥哥身子骨不行了,无法完成你大伯的志愿。你,你要记得,你同阿慈还有希望。终有一天,有那么一天……”
  紫烟一缕一缕自梨花木榻升起,缠绕盛着鲜果的珐琅瓷盘。
  灯,灭了。
  “先生,你说的地方到啰!”
  吴祖清抬头,看见刻着会乐里三字的牌坊。他付了车钱,走进弄堂。高级堂子不在外招揽客人,一路走过去只听着零星的曲儿声,却是声声如蜜。
  十号楼,墙上挂着书寓牌子,小厮坐在门里的椅子上昏昏入睡。
  “多有打扰,红倌人沈先生可在此处?”
  小厮掀开眼瞧了吴祖清半秒,一个打挺站起来,讲苏州话,“是沈先生的地方,你是?”
  “鄙人姓吴,与沈先生有约。”
  “原是吴老爷,小人眼拙,有些日子不见,竟没认出来!”小厮赔笑道,“吴老爷,里边请,里边请。”
  书寓的客人无论年纪,一律称老爷。书寓的倌人也不在多,何况落寞后一楼只得几位。四下冷清,围绕着茉莉香片的气味。
  吴祖清走上楼,一位老鸨相迎,“吴老爷,来得可晚,先生吃酒去了。”
  “无妨,我在这里等。”吴祖清径自坐在阑干边的椅子上,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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