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棠苑的客房布置得很雅致,只是书桌上古怪地摆着一碗水,散发着冰凉的气息。
  是薄荷。
  这碗薄荷水里还有一朵盛放的海棠花,看着娇艳欲滴,红得似能淌出血来。
  书桌就贴近窗户,于观真推窗望去,果然看见许多海棠,颜色多红,深浅不一,只是都是花苞,不见一朵盛放,他屈指弹了弹薄荷水,冷得入骨。
  园内花未放,碗中花开早,事若反常必有妖。
  于观真眯着眼将窗户重新关上,心道:“寻常人怎么会在客房里放这种东西,这管家要不是傻到让我住了别人的房间,就是故意捣鬼。难怪人家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该不会是他们俩联手等着阴我吧?这岛在湖里,要跑我也不会游水啊。”
  他将手上残水擦去,多少有点心烦意乱,又没别的办法,只能躺下休息。
  这具身体的伤还没好,那两个徒弟被扎成血人都不妨碍回话,想来巫月明也不会差太多,再说按照她那玩纸人的神通,撒豆成兵估计都不是事儿。
  要是真打起来,于观真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只能白给。
  没心没肺看了会儿花木,到了晚间,管家请他们两个出去吃饭,晚宴摆在水榭之中,菜色十分丰盛,往来的丫鬟却神色哀愁惊惶,只是被管家紧紧盯着,不敢多加流露。
  巫月明一坐上席,脸色就变得不好看起来,额间青筋跳动,似是在强忍怒气,目光锐利地在众人身上巡游。
  于观真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只管自己吃饭,没想到饭到半晌,忽然下起雨来。
  雨势来得猝不及防,又大得惊人,宛若瀑布飞泄,飞舞的纱幔都被水沉沉挂住,檐上滴落下来烟雾缭绕的水帘,很快就被风泼溅进来,将两人衣摆与打得湿透,站在边上伺候的丫鬟几乎被淋成个水人,却不敢说话。
  大概是外头太嘈杂,饭间就静得更为可怕。
  巫月明手中的碗硬生生被捏得四分五裂。
  管家显然也没想到这样的场面,便急忙招呼着下人将桌碗挪开,他本将晚宴摆在水榭之中,是想让巫月明跟于观真欣赏水中月的美景,万没想到被一场急雨弄巧成拙。
  只听巫月明冷笑道:“不知道蓝府是忙着嫁娶还是急着新丧,竟是半点待客之道也不懂。既是诚意相邀,何以主人不来拜见,只托你这个奴仆招待;若非诚意相邀,难不成是戏耍我来?”
  她眼中寒意大盛,声音语调竟仍如往常那般又柔又绵,似无害的小动物。
  管家急急道:“哎呀,这是说哪里话,仙姑容禀,家中近来遇到些难事,您也知晓,主人家脱不开身来见,并非是轻慢之心。老爷早就叮嘱老奴预备酒饭,扫榻以待,哪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于观真的筷子顿止,暗道:“看来蓝家必然出了什么大问题,或是这座岛出了点什么问题,否则按照巫月明的说法,蓝家巴结他们都来不及,主人早该现身招待,哪会到现在也就个管家出面。”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蓝家跟巫月明不太齐心,被联手阴的可能性很低。
  看来用不着秀一秀自己在游泳池里养出来的水性了。
  于观真弄不清局势,直觉不太妙,生怕是巫月明挖坑要自己出面,又觉得吃个八分饱,当即搁下筷子,淡淡道:“就这样吧。”
  见着于观真离去,巫月明再按捺不住,她猛然站起来一脚将桌子踢翻,只听得汤水淅沥作响,瓷片碎地,又再扬起手重重给了管家四五个耳光,恼道:“你们往日烧香求我,哪件事我有不应?养猪养狗尚有几分情意在,我今天应邀而来,蓝家主人竟避而不见,叫我在师尊面前失礼,好,很好!你们蓝家叫我丢脸,我也绝不叫你们好过!”
  众婢见她发怒,无不心惊胆战,当即跪倒在地求饶,那管家被扇得头昏脑涨,脸几乎肿成猪头,一听言语更是三魂丢了七魄,也顾不得疼痛,当即跪下磕头道:“仙姑息怒,仙姑息怒!”
  巫月明极好面子,蓝家往日与她也算亲厚,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恩将仇报,叫她在师尊面前颜面扫地,一双美目顿时发红。
  她平日虽装作羞怯的模样降低他人警惕,但骨子里极要强,如今没有两眼冒火当场杀人,已是看在往昔的情分上。
  管家见着巫月明挥袖而去,登时瘫软在地,傻眼道:“完了,全完了……”
  这管家是家生子,对蓝家感情深厚,他知晓此番惹怒了巫月明,便去屋外叩头求情,头还未磕两个,就被一阵风打出,跌在石道上摔了个头破血流。实在无法,想到蓝家平白无故引来这门祸事,只好坐着船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去。
  此刻夜已深,只有更夫远远的声音传来,管家哭了一路,满脸血花来不及抹,街口忽然转出个丫鬟来,讶异道:“是福伯吗?”
  管家随主家的姓,赐名一个福字,是因平日里下人都唤他“福伯”。
  本以为是本家的人,管家急忙抹了把泪,哪知道抬头看去果然是个熟悉面孔,忽然脸色煞白,唇齿顿时哆嗦起来:“是……是宁儿啊,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二少奶奶……不,不,沈小姐有什么吩咐?”
  “是呢,小姐说要我在这儿守着等你,蓝家出了这些事,恐怕忙乱了,惹得仙姑恼怒。”宁儿对管家口中的称呼并没什么反应,她的声音仍是那般甜美, “小姐说她好歹也曾算半个蓝家人,若有需要邀你去坐一坐,多少帮忙拿个主意。”
  管家心头一酸,登时老泪纵横,抹泪道:“二少奶奶有心了,当初那档子事……唉……只怕是麻烦小姐了。”
  宁儿却没接口,只笑道:“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瞧您头上还在流血,大夫已在等,咱们还是快些走,别叫小姐等急了。”
  “是极是极,瞧我这老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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