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信

  这是第一篇日记,没有很长,也没有什么矫情的话语,听起来只是一篇云淡风轻的记录而已。
  傅定泗并没有在日记里长篇大论地写自己的心情有多糟糕,得知真相之后有多失望……
  但是,宁皎依仍然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他的绝望和难过。
  他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应该很绝望吧?
  渴望“活下去”是人类的本能,如果不是彻底绝望看不到光亮,谁会想要消失呢?
  宁皎依深吸了一口气,看完第一篇日记,她就这样难受了,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日记她要怎么看。
  文件夹里有六个多月的记录,她今天晚上肯定是看不完的。
  就算能看完,她也舍不得一次性看完。
  之前宁皎依一直以为傅定泗离开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现在突然发现他留了一个文件夹的日记,她十分欣喜。
  这应该是他留下的唯一一点儿东西了,她根本不舍得一次性看下去。
  看完第一篇日记,宁皎依缓了几分钟,这才点开第二篇。
  第二篇,是他第一次做完催眠治疗之后写的。
  【今天做了第一次催眠,没效果。
  结果在预料之中,eddie也说了不可能立竿见影,让我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我是无所谓,但她等不了那么久。
  我再不走,她真的要离婚了。
  我消失太久,她应该会觉得我很懦弱,离婚都玩不起,用这种办法逃避。
  我不太希望她这样想我,因为我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很糟糕了。
  我走了,她才能开心一点吧。】
  看到这里,宁皎依捂住了嘴唇,眼泪夺眶而出。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一段话,每一句都在戳着她的痛处摩擦。
  【今天想给她发微信打电话,想想还是算了。
  她现在不想看见我。不去打扰她了。
  春节她应该很开心,宁绥和和老爷子在陪着她,挺好的。
  下午突然在想,如果我早点对她好,是不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好像也不是,因为她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
  宁皎依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哭得肩膀都在抖动,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宁皎依抽了纸巾不停地擦着眼泪。
  ………
  关上第二篇文档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往下看了……
  再看下去,大概明天眼睛都要哭瞎了吧?
  她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被文字感动的人,之前读书的时候身边有很多人会看小说看到流泪,宁皎依一直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她倒不是不会感动,只是她很清醒地知道那些只是艺术表现形式而已,没必要太过投入。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对着文档痛哭流涕。
  短短几百字的流水账,竟然已经让她哭成了这样。
  这日记确实很有傅定泗的风格,虽然每天都记录,但也只是单纯地记录而已,他甚至都很少在日记里说自己的感受。
  偶尔有一两句,也都是一幅不甚在意的语气。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看得人难受。
  宁皎依看完两篇文档之后哭了十几分钟,到后来鼻子不通气了,大脑也有些缺氧。
  她往下翻了一下,后面还有很多很多没有读过的。
  她想,今天晚上是没有勇气再读了。
  宁皎依正这么想的时候,文件夹已经翻到了尽头。
  文件夹的最后一篇文档,不是用日期命名的。
  文档的名字只有一个字:信。
  看到这个字儿的时候,宁皎依右眼皮跳了一下。
  直觉告诉她,这封信应该是写给她的。
  她抿住了嘴唇,双击,点开了那份文档。
  很显然,这篇文档里文字的内容要比日记多得多,有好几页。
  宁皎依将注意力定在屏幕上,一字一句认真地读了起来。
  这封信确实是写给她的。
  【皎皎: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我就当你看不到吧,这样我可以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催眠快五个月了,最近有一种灵魂飘在头顶的感觉,eddie医生跟我说,这是催眠成功的征兆,很可能下次再去的时候,我就彻底消失了。
  虽然我一直在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当eddie医生告诉我的时候,我又有些不甘心了。
  你要是看到我这么说,肯定又要骂我犯贱了吧。
  不过你放心吧,就算我不甘心也会离开的。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开心过,从结婚到你决定离婚,我好像一直都在让你伤心难过。
  我一开始非常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提结婚,也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对你好。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就会对那个人有期待,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你可能不知道吧,这四个多月,我每天都在盼着你给我发消息。
  哪怕你跟我提离婚都可以,只要你联系我,我就很开心了。
  我起床之后会检查手机,看不到你的消息,我会很难过。
  可是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当初你也是这样期待着我给你反馈的,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你伤心。这一切都是我活该,我配不上你。
  这段时间,我在催眠的时候看到了很多你和他相处的画面。
  我不清楚那些事情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是,他对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比不了的好。
  看到这些,我又觉得自己消失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我根本做不到那样。
  我也理解了你对我的恨,不管我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我都抢占了你爱的那个人的身体,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也不会消失。
  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被人喜欢,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了,我更不知道爱一个人应该怎么表现。
  不过我觉得,我消失应该是对的,我走了,就代表你们能再次见面了,到时候你应该会很开心吧?
  我想让你开心,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一个人的正确表达方式?
  不过就算你给我回答,我应该也听不到了。
  我也不想管这件事情究竟是对是错了。
  如果错了,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以后……我本来想说以后我会注意的,可是我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以后了,所以,你不要因为一个已经消失的人影响心情了。
  跟你在一起的这半年,是我短暂三四年的人生里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可能我这样说你不会相信,因为我总是在你面前表现得很不耐烦。
  可是我后来仔细想过,你没有出现之前,我确实很像一个机器人,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傅家安排我跟宁晚晚订婚,我就去跟她订婚,傅家安排我去管理公司,我就去管理公司。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事情,只是因为他们告诉我应该这么做,所以我就去做了。
  我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你出现之后,我好像就不太一样了。
  我觉得自己总是被你激怒,那种失控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弄清楚了我想要的是什么,可惜为时已晚。
  我好像说了太多话,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会讽刺地觉得我在给自己找借口。
  或许是这样吧,我本身就是个懦弱优柔寡断的人。
  但我希望你开心,这是真的。
  我想,他回来一定能让你开心吧,因为你那么想他。
  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办离婚手续,你们是夫妻了。
  我想他应该会给你补一个婚礼吧,之前我送你的戒指在西苑别墅卧室的抽屉里,我走的时候忘记处理了,你可以把它扔掉。
  不过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在西苑别墅住了。
  总之很抱歉,因为我的出现让你们被迫分开了这么多年。
  希望我的离开能让你重新开心起来,我好像没有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我想你一直都能笑得那么开心。
  废话说的得有些多了,希望你们幸福,我走了。】
  ………
  信很长,至少,跟他的日记比起来是很长的。
  宁皎依噙着眼泪,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了这封信。
  信的落款处只有日期,没有名字。
  宁皎依想,他应该是潜意识地觉得那个名字不属于他,所以写不出来了。
  键盘上都是眼泪,宁皎依哭得泣不成声。
  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过。
  是因为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了吗?
  他说他的消失会让她开心,他凭什么这么想当然地认为?
  傅启政和eddie医生说得没错,他就是个傻子。
  宁皎依合上了电脑,浑浑噩噩地上了楼。
  她情绪有些崩溃,上楼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还撞出了一大块儿淤青。
  宁皎依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伤,触目惊心的伤口,可是她却察觉不到疼痛。
  因为有一个地方,比伤口更疼。
  宁皎依抬起手来摸上胸口,她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朝楼上的卧室走去。
  回到卧室的时候,宁皎依膝盖上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血水一路往下滴落,落在了脚掌上。
  宁皎依来到了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下伤口,然后用湿纸巾随便擦了几下。
  现在,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处理伤口。
  刚刚哭了太久,她现在大脑有些缺氧,眼睛也疼得不行。
  从洗手间出来之后,宁皎依回到床上趴了下来。
  她将脸贴在床铺里,不停地深呼吸,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找那个人的存在。
  可是,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属于他的气息。
  他真的消失得很彻底。
  想到他日记的内容还有那封信的内容,宁皎依一把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她咬着牙,声音压抑又痛苦,“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
  阮湘玉那边休息了一夜之后,情况好转了不少。
  第二天傅定泗的检查结果就要出来了,阮湘玉自然不可能错过。
  一大早,阮湘玉就不顾傅诚的劝阻来到了傅定泗的病房里。
  病房里头只有护工在守着。
  阮湘玉和傅诚过来之后,就先让护工离开了。
  阮湘玉坐在病床前头看着昏睡不醒的傅定泗,声音再度哽咽了。
  她问傅诚:“你说定泗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醒不过来……这么多人等着他,他真的不管了?”
  “就算不在乎我们,那宁皎依呢?他不是最在乎她了吗,宁皎依天天守着他,他怎么还是不醒……”阮湘玉抬起手来抹了一把眼泪。
  “好了,你先别哭,一会儿看看检查结果怎么说。”傅诚抽了一张纸巾给阮湘玉擦眼泪,“他没有生命危险,可能就是想多睡一会儿了,等医生分析看看,说不定真的跟之前的催眠有关。”
  “你说……会不会他醒来之后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傅诚这话一出来,不仅没有安慰到阮湘玉,反而让她更加担心了。
  阮湘玉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千万不要这样了,我经不起折腾了,当年留下那个副人格我后悔死了,如果我当时没那么做,他现在也不会这么恨我……”
  阮湘玉想起了傅定泗之前带着宁皎依回去跟他们划清界限的那一次,
  他说的话那么狠,听起来完全没有顾忌到所谓的母子情面。
  阮湘玉知道,他恨死了她。
  不仅是因为她曾经不喜欢宁皎依,更是因为她毁掉了他的自我,留下了那个没有任何想法的副人格。
  这段时间,阮湘玉每天都在后悔。
  如果她当初没有做出那种错误的决定,宁皎依和傅定泗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傅定泗也不至于受伤躺在这里昏迷不醒。
  还有当初那个孩子……
  这些事儿一股脑地涌上来,阮湘玉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该留下那个人格的,他根本就不该存在,傅诚,他要是回来了怎么办?你说他会不会回来?我真的很害怕……”阮湘玉情绪激动得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不过,傅诚能听懂她的意思。
  傅诚听完阮湘玉的话之后,表情也严肃了几分。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对阮湘玉说:“这个我们一会儿去问一下给他做催眠的医生,启政跟那个医生关系不错,他应该会给个靠谱的答案。”
  “好了,你先别担心了,你哭成这样,一会儿他们到了该以为定泗出什么事儿了。”傅诚拍着阮湘玉的肩膀安抚着她。
  话虽这么说着,但是傅诚的表情也很严肃。
  他的担心,和阮湘玉几乎一模一样。
  他现在也很后悔当年放任阮湘玉留下副人格。
  早知道会出这么多事儿,当初他一定不顾一切地拦着她。
  可惜,现在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
  只能祈祷着傅定泗这次回来之后再也不会离开,这样,他们做父母的也好好好补偿他。
  **
  一夜过去,宁皎依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早晨起床的之后,宁皎依才察觉到自己的膝盖有多疼。
  过了一个晚上,膝盖处的淤青更严重了,甚至有些发黑。
  起床的时候,宁皎依差点儿站不稳跪下来。
  还好,她及时地扶住了床沿。
  宁皎依一瘸一拐地去洗手间洗漱完,然后又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她刚下楼,傅启政正好过来接她了。
  傅启政一进门儿,就看到了宁皎依腿上的伤,他顿时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语气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你的腿怎么了?昨天晚上摔倒了?”
  宁皎依摇了摇头,不想让傅启政太担心,便说:“没什么大碍。”
  “一会儿到医院做个检查,顺便让医生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傅启政一听宁皎依这语气就知道她是在逞强,摔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儿。
  光是看着都觉得儿疼了。
  宁皎依心知傅启政是出于好意,她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所以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们先去医院等检查结果吧。”宁皎依现在满脑子都惦记着傅定泗的检查结果,至于自己身上的伤,她没心思去处理。
  傅启政看着宁皎依这样子就很无奈,他扶着宁皎依上了车,等她坐好之后,方才发动车子。
  ………
  去医院的路上,宁皎依一直心神不宁的。
  她看着窗外,脸色很难看。
  傅启政觉得她情绪不对劲儿。
  虽然这几天她一直都是焦虑的状态,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已经不单单是焦虑了——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傅启政到底还是没忍住,随口问了一句。
  听到傅启政的声音之后,宁皎依的身体僵了一下。
  想到那些日记和信,她又抿紧了嘴唇。
  犹豫一番之后,宁皎依还是决定暂时不跟傅启政说这件事儿。
  “没什么,我就是担心检查结果——”宁皎依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想他快点儿醒过来。”
  “你想他快点儿醒来,是因为真的担心他,但是想让自己少一点儿负罪感?”傅启政一针见血地问她,“你想过他醒来之后怎么处理你们的关系吗?”
  宁皎依对傅定泗的感情已经变质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傅启政基本上可以肯定了——
  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傻小子,而不是现在这个为她奋不顾身的男人。
  缘分这件事情真的很奇妙,也很喜欢捉弄人。
  宁皎依被傅启政犀利的问题问得沉默了,她低下了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傅启政看到宁皎依这样子,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过分尖锐了。
  于是,他出声跟宁皎依道歉:“抱歉,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你这些,皎皎,你——”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想先让他醒过来,其余的事情……我还没有考虑过。”宁皎依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我本来是想和他说清楚,然后彻底分开的。”
  “那为什么改变主意?”傅启政眯起了眼睛:“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也没有。”宁皎依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这么做了,他的消失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说到这里,宁皎依有些说不下去,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她停下来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他生命中做的随后一件事情,我不想让它变得没有价值。”
  傅启政听明白了宁皎依的意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宁皎依会出现这样的想法,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理解并不代表支持。
  傅启政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只是对宁皎依说:“想不出来该怎么办的话,可以先把这件事情放一放,一切等他醒来再说。你们两个人可以好好沟通一下。”
  “他有之前那个人格的记忆,很多事情他都明白的,定泗是个很聪明的人,有些话,你不需要说,他就明白了。”
  傅启政说完这番话时,车子已经在医院的停车场停下来了。
  傅启政熄了火,提醒宁皎依:“先下车吧,我们上去看看,会诊的医生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经傅启政这么一提醒,宁皎依才发现他已经停车了。
  她点点头,匆忙解开了安全带,跟着傅启政一块儿下了车。
  宁皎依下车的时候还是有些站不稳,她膝盖上的伤口好像疼得越来越严重了。
  傅启政见宁皎依疼得表情都扭曲了,便快步走上来扶住了她。
  宁皎依有些过意不去,“我自己走吧……”
  傅启政笑着摇摇头,“不要紧,我答应过定泗要好好关照你,你要真出什么事儿,他也不放心。”
  “……”
  宁皎依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傅启政说的定泗,不是病床上躺的那个人,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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