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宠姬(二)
日上三竿,明晃晃的白光从莲瓣状的菱窗里钻进角落缝隙,阿笙才刚睁开眼睛,立刻被亮得缩回云缎的被窝。
倦怠地打了个呵欠,她好容易才提起精神决定起身。手脚并用爬到床边,刬袜伸进鞋内,趿拉着它走出屋子,到小院里去闻闻刚开的梅花。
海棠树早被砍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丛丛木墩子在原地孤零零地伫立着,在狗尾巴草的摇晃下显得凄凉的很。
“夫人您醒了?”
绿漪正在池塘边拎木桶浣衣,看见阿笙一个人揉着睡眼走出来,忙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殷勤地过去搀扶她。
竹竿上晾着夏日的绸缎轻纱,昨天阿笙怕它们久压箱底会起霉,特意让绿漪拿出来重新洗涤,趁着大好晴天晒晒太阳。
清亮的日光穿过纱雾,在半空中变幻成斑斓的微尘。
紫檀、杏黄、湖色、艾绿、朱砂……飘舞着晃动人的眼,像初春时节里绽满半山的花树。
阿笙正看得起劲,冷不丁透过薄纱看见孙姬,正从不远处怒气冲冲地走过,一身艳丽的深紫襜褕在白雪间极为显眼,看那架势大有寻衅不满的姿态。
阿笙赶忙退后了几步,假装没看见她,侧身从树枝上裁片叶子,垂头拨弄着。
孙姬远远的便见环珮正倚靠着水榭,神色淡然地观赏池中红鲤鱼戏水,荡起一圈圈灵动涟漪。
不是冤家不聚头,还送上门来了。
她不由得怒上心头,愈发加快脚步冲到环珮面前,却还故作婷婷袅袅,有意抚着自己的小腹坐在环珮身旁。
“环姐姐,进来身子恢复得如何,可好些了?”孙姬笑得满面含春,环珮却如充耳不闻般,丝毫未加以理会对方的一腔热情,兀自偏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游鱼世界里。
身边还站着几个丫鬟,孙姬面上立刻挂不住了,堪堪扯着朱唇,笑着再唤了数遍:“环姐姐?”
环珮这才回过神,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淡淡瞥了孙姬一眼,连礼都未作,就随便地慵懒应答:“早已大好了,承蒙妹妹关心,不知妹妹所来何事?”
“听闻姐姐近来甚得司空之宠,并未因失子的缘故倦怠。妹妹特来贺喜,还望日后多提携提携。”孙姬的话音里藏着不甘的机锋,听起来透着一股酸味儿,但还要装得文雅。
环珮直接瞟了她一眼,径自牵起嘴角,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还令对方摸不着头脑地眼神往远处扫了扫。
她倒没开口,身边的一个伶俐侍女抢先替主子说话,盛气凌人:“孙姬夫人,你这话又是何意?司空已经近三月未来瞧过我家夫人一眼,何来甚宠?怕不是您来故意讥讽的罢,可莫因为您有了身孕便可耀武扬威,司空可不会吃您这一套。”
她话音刚落,环珮的秋波立刻横了她一眼,“啪”一声毫不留情地打了个巴掌,指着那半边脸上的红印大声责怪道:“青画,你一介小小婢女怎敢对孙姬夫人如此无礼,还不跪下谢罪!”
青画虽被主子扇了一耳光,却仍没好气地瞪着满面疑惑的孙姬,咬牙切齿:“奴……奴婢一时失言,冒犯了夫人,求夫人恕罪。”说是谢罪,倒不如说是怪罪。
孙姬却并无发怒之意,而是冷笑一声,重新端庄地正了正坐姿,说:“环姐姐,你也休要花言巧语蒙骗妹妹,司空大人曾亲口说夜里常宿在你处,妹妹我可是听得真真的。”
“唉呀,”环珮惊叫了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口,青画赶紧凑上来替主子揉按。
她像是骤而喘不过气,直等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恳切地注视孙姬,换上了一副委屈的神情,连楚楚动人的眼眶也瞬间带了三分红肿:
“妹妹有所不知,司空近来夜夜去的是卞夫人那里,何曾眷顾我这可怜人。”
“卞氏?她不早在三月前蓄意陷害姐姐,司空盛怒下惩以禁足,从此冷落已久了么?”孙姬明显未相信环珮逼真动人的表演,皱眉问道。
环珮并未直接回答,在青画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阿笙的院落。
由于没了原先繁茂的海棠遮挡,那边的景色能看得一清二楚。
孙姬在环珮的示意下看过去,只见在一片五颜六色的薄纱轻衫间,悬挂着一条雕金镂璧的玉带。
那玉带华贵异常,流光溢彩间妙不可言,自是只有一人配拥有。
“司空?”
环珮接过话头,转身意味深长地直直看向孙姬,将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尽收之眼底,才道:“卞夫人的贴身侍女绿漪将玉带浣洗晒日,妹妹不会不清楚这玉带的主人罢?”
孙姬怎会不知晓,她昨日才扯着这条玉带,奴颜婢膝求曹操留下。
可她视若神明的司空大人,对她却是不屑一顾地漠然以对,冷淡地推开了自己,也将她堆积已久的自信尽情打碎。
她也不顾上一刻还是敌人的环珮就在旁边,颓然地沉下头,声音很低,却刚好让环珮听得明白,落寞地道:“我们竟会输给一个早被冷落的人。”
而后,孙姬眼里倏地射出凶狞的暴光,五官霎时扭曲不辨,呵起嘴角望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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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傍晚过去,太阳落了几时。
曹操在书房中阅着文书,少顷笔锋转淡要蘸墨时,他抬头却看见砚台里已经干了。
将手上的先写完,正欲亲自磨墨,才发现一方新砚已被准备好端放在眼前。
他刚诧异地环顾四周,肩膀却被猛得轻轻一拍,阿笙大笑着蹿到他面前。
“你如何来此?”曹操惊讶问道。
“怎么?”阿笙眨了眨清亮的眼,“不能来?”
“自然是能来。此处专为你而开。”他连声道,知是阿笙手里有他亲赠的令牌,所到之处见令如见其人,无须通报即可放行。
阿笙也没理会他,踮起脚从屉子里取了卷史记,稳稳当当地靠在他肩上便浏览起来。
“吾之子房也。”她翻着竹简,指尖划过留侯世家里的文字,无意识地念了一句。
曹操手中的笔骤然顿了一下,他沉沉望她一眼,目光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阿笙没有发觉他眼神的异样,径自继续翻动着,竹板与竹板之间的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禀司空,陈别驾求见。”
阿笙闻报,浑身如被雷击了一样慌乱,忙不迭地从曹操肩上离开,边整理自己的乱发身体边立刻坐直,站起来拔腿就要跑。
曹操眉峰一抬,似笑非笑瞟她一眼,“你这是慌慌张张地要去哪。”
他伸手拉住阿笙的手臂,让她陡然停下脚步,没好气地横他:“难不成家眷不用回避么?”
“哦,还真不用。”他没商量地把她轻轻一拽,阿笙见他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只能乖乖回到远处,在蒲垫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沉默无语。
“属下拜见司空。”陈群着一身中规中矩的峨冠博带,面容严肃地俯首见礼,一举一动皆恪守礼节。
看见曹操身边的阿笙,他目光惊了一瞬,料想必是主公的某位夫人,于是立刻郑重其事地以头磕地,恭恭敬敬道:“属下问司空夫人安。”
这人一看就是个出身儒门的正经老实人,方面大颌,举止刻板。
阿笙暗想着,也谨慎地点了个头以示回礼,丝毫不敢怠慢。她站起身端壶给陈群沏了杯茶,他连忙双手接过道谢。
曹操问道:“不知陈长文有何事前来。”
陈群施了一礼,面容立刻变得激愤慷慨,一副义正辞严的口气:“属下听闻,郭祭酒素来流连胭脂花柳之地,举止无端放荡失礼,此人如此不治行检,司空不宜坐视不理,应严词斥之令其速速改过。”
说到激动处,陈群义愤填膺,一双青年老成的眼睛满是忿怒,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曹操非但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震怒,反而放声大笑。
阿笙侍立在旁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想到不能在他人面前失了颜面,只能拿袖口掩住嘴巴。
陈群见状不免疑惑,忙问:“司空为何而笑?”
曹操摆摆手,敛了笑容若无其事道:“郭奉孝向来怜香惜玉,舍不下青|楼舞巷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姬们,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长文,你也不必过于苛责他。”
陈群顿时着了急,面红耳赤地就要来争辩,作揖的手不停挥动:“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听,郭祭酒处处违忤,司空岂能不惩戒之以正百官之风?”
“子亦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流连花间,自有人去照顾生意,你又何必去阻碍奉孝特立独行的爱好呢,如此还挡了人家姑娘们的生路。”曹操明显也是忍着笑,还要故作严肃道。
“可是——”陈群做梦都未想到曹司空会这般回答他,脖子根都梗起了青筋涨成一片朱色,还想继续据理力争,却听见门外侍卫冷不丁又闯进来,跪地高声禀报:“荀令君,程太守,荀军师以及郭祭酒求见,称有事要与司空相议。”
陈群一听见“郭祭酒”三个字,如做了贼当场被主人逮到一般,顷刻面如土色,唬得立刻闭了嘴再不敢多言半句。
“看见否,背后可不得随意告状,这不他就来还和你对质了?”曹操眼角尽量藏着笑意,故作不经意地指了指门口陆续走近的四位。
人未至,一股清雅的香氛早已先缓缓飘过来,是沉水里间杂尾冬粉梅的淡然恬静,还透着香主人卓尔不群的品鉴。
不用猜也知谁才会熏此香。
而郭嘉身上掩藏不了的胭脂味儿也随之钻入人的鼻尖,然而又不多么浓郁,非但不教人厌倦,反倒令人不禁遐想他平日里生活的香艳冶丽。
四人皆着便服,尤其是郭嘉,披着一件随意的翡翠青色淡袍,显得很是无拘无束不重外表。
他漫不经心地将身上的雪落斗篷解下来,交在上前的侍仆手上。
他们依官位次序拜见曹操,纷纷拂起长袖,向他谦恭地作礼道:“司空。”
这时他们同样望见了默默呆看的阿笙,除了太守程昱,其他人皆是对她再熟识不过,于是忙全部低下头,垂至正好能用宽袖遮住脸庞的高度,声音文文雅雅地传出来:“问夫人安。”
刚还在出神的阿笙闻得这一番隆重的见礼,思绪立刻被拽回了现今,当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胡乱全部依次回了个礼。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在这么多外人臣子面前抛头露面,这已然是个极不合世俗风化,有失礼节的举动。
她窘迫不安地立即提起深衣的裙袂足摆,像寻求援助似的向曹操望了望。见他盯着她微微颔首,阿笙会意,赶忙道了声见谅,回身就往后面的屏风奔去,躲在那扇墨青色的山水画前偷窥堂前的众人。
只见陈群自四人进来起始,便一直低头看地上的石板,心虚地假装自己在思索问题。
曹操看出他内心的尴尬,也不故意去谑他。
倒是郭嘉施施然垂袖站在众人身侧,清澈澄明的眸子有意无意瞟过陈群,似乎对他内心所思了如指掌,却故意看破而不乐意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