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 还剑
曹熊死在建安十二年的秋天。
阿笙把他葬在许都郊外的一处小山旁。那里天高云淡,没有高大巍峨的红墙,也没有庭院深深的禁锢。
只有自由自在飞掠天空的鸟,飘逸的羽毛扇起清新安逸的风,还有清澈得能见到底部小石子的湖泊,会时而荡起微小的涟漪。
她站在墓前,给儿子专注地挖土种了几株紫草花,想他乐以忘忧,不再知何为愁,何为苦。
“是娘对不起你。”她低低地说,“娘没能给你一个健康的人生,没能让你过上想要的日子,都是娘的罪责。”
她想起熊儿临走前对自己说:“娘,儿子终于解脱了,你别哭,更别再让父亲惹你不高兴了。”
他那时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可还要拼命喘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朝她笑,甚至抬起手试图擦拭她的眼泪。
然后还未擦完,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
万籁俱寂中她唯独听见自己的哭声,以及深入骨髓的疼痛。
**
刘妈发现,一夜之间,阿笙似乎添了许多白发,憔悴得和原先已是判若两人。
处理完儿子的丧事,她也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和以前一般经常爱笑打趣,总是安安静静的像在想一些事。
角落的兰花还在开着,阿笙俯下身嗅了嗅清雅的香气,怜爱地望着鹅黄的娇嫩花蕊。
“我记得熊儿很喜欢兰花。”她突然轻声说,“他还求过我送他几盆摆在床头,下回再去坟前为他栽些。”
身旁的刘妈默默地听着,手中的纹蝶织绣倏然就错了针,乱了原本细密的针脚。
一滴泪从刘妈的眼角静静淌落,打湿了所绣的纹蝶背面云霞般鲜艳的海棠树枝,一寸寸地,悄悄洇染开来。
“夫人。”她嗓子直发酸,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没事。”阿笙知道刘妈为自己难过,平静道。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良久后她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位子上缓缓站起身,“我还要保护我的儿子,包括这件,还有很多账没有算清。以德报怨,我做不到。”
言罢她解下常戴的明珠珥珰,边塞到刘妈手里:“这段时日有劳嬷嬷帮助,我也没什么能感谢的,您若不嫌就收下这个吧。”
“那可不成!”刘妈连连推阻,当场急得红了脸,“这是丞相赠予夫人的礼物,老奴怎敢受此重赏。”
她摇头,拉过刘妈的手臂,强硬地将珥珰放进后者的掌上,说:“我要这个东西也无甚用处,还是您拿着吧,若是实在不用也可以当掉换些钱,听说您不是还有个儿子要娶媳妇么?”
话到这里她弯唇微笑,将刘妈的手塞回袖子里。
别开视线,似乎犹豫了会儿,随后又下定决心般踱步到房内的另一边,取下挂在墙上的承影剑。
刘妈是何等乖觉老练之人,看阿笙的神情心里已是猜到了几分,见她态度这么坚决,也不好再推脱。
“那老奴多谢夫人赏赐,这份恩情必当铭记于心。”
话音刚落,阿笙手里握了把细剑走到她面前,她不解何意,却听见阿笙平静的声音:“嬷嬷可否为我做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老奴定会竭力效命。”
阿笙将剑递到刘妈手上,这时后者发现那枚她一直挽着的玉镯,竟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那些事刘妈身为下人自然不敢多问,谨慎噤口,而后说:“不知夫人将此剑有何事?”
“替我把它还给曹孟德。”阿笙淡淡道。
刘妈一怔,抬眼望向她:“夫人可还有话需要老奴转达的么?”
她转过身,似乎看也不想再看这把藏了二十年的旧物一眼,声音渺渺地传过来:“嬷嬷只管去把剑放下就回来。”
“诺。”刘妈不敢再追问下去,恭谨地捧剑退出门。
相署里,曹操只披了件绣金的玄色斗篷坐在上首,正掌了烛火批文,微微的萤光不知疲倦地摇曳视线,与洗梧月色浑成一体。
“丞相。”刘妈捧着手中剑,跪在门口蓦然禀道。
曹操抬眼,目光越过门外浅淡夜色,骤而瞥见了这把剑。眸子明显失神了瞬,声音听起来犹然不辨情绪:“这是孤送给她的东西。”
“正是,夫人让老奴将此物还给您。”刘妈低着头,不敢碰上他的视线。
她遵照阿笙的话,将剑放在地上便欲告辞,却被他出言制止:“慢着。”
目光悠悠掠过剑身,他脸上的神色渐而阴沉,声音也降下来:“她还说了什么?”
“禀丞相,夫人派老奴转交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
是啊,所谓故剑情深,她大概连情都不留了,还要这故剑做什么呢。
他自嘲地笑起来,说:“你去把剑扔进水里罢,孤也不想再看到它。”
刘妈愣住:“丞相是说……”
“是。”他言简意赅。
刘妈早已隐约看出了什么,自是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当下诺道:“老奴这就去按丞相的命令办。”
河岸边她松开手,承影瞬间落入滚滚的水流之中,卷至无边无尽的漩涡中心。
只余“砰”一声,刹那没了踪影。
**
按习俗今日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蓁蓁自然也和荀恽一同回了府。
阿笙正在缝衣裳,一见他们进了门,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指了指面前的座位招呼道:“你们坐下吧,先喝口茶。”
红蘋和朱薇闻声殷勤上前,躬着身端茶递水,道了声:“蓁小姐荀公子请用茶。”
蓁蓁怀孕已近六月,阿笙便让红蘋取了两盘青梅摆在她跟前小桌上。
她津津有味地嚼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我听闻子建也要订亲了,下聘的是不是那崔琰大夫的侄女?”
阿笙点头:“正是,我最近也在为送些什么发愁,河北崔氏毕竟是家学渊源极深的世族大家,一般的聘礼怕送不出手。”
“这些繁文缛节也真是烦,要是我才不稀罕这些个俗物呢。”蓁蓁不屑撇嘴,“长倩和我反正都不喜欢贵重的东西,家里我从来也只是布置几盆花草,我觉得也就够了,长倩你说是不是?”
她扭头看向荀恽,后者无奈地微笑,忙附和道:“是是是,夫人说的都对,为夫意见和你完全一致。”
蓁蓁这才满意回头,却又开始担忧起来:“崔氏那位小姐出身世家,举止过于矜持古板,好像都不怎么笑。子建那么一个好动活泼的人,会不会不太喜欢……啊嚏!”话还没讲完,一个巨大的喷嚏陡然打断了话头。
荀恽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身上,在阿笙面前他也不拘束,手就这么自然地搭在妻子的肩头,一面倾身笑道:“曹月老,你连自己冻出病了也不知,还有这闲心思关心人家的姻缘啊?”
“那毕竟是我的亲弟弟!”蓁蓁不服,“子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怎会不关心?难不成景倩成亲,你个做长兄的也能袖手旁观啊?”
“景倩才多大,你就想着他娶妻?”荀恽忍不住噗嗤失笑。
“他都快十八了,再不考虑考虑终身大事还来得及吗?谁和你一样只知读你那圣贤书,半点家事也不关心。”她一下子脾气上来了,也不顾阿笙在场,径自和荀恽拌起嘴。
“行,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恽一切都以夫人为准心。”
“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荀恽正陪着笑道歉,突然间刘妈大惊失色地奔进门,不停喘着气,朝阿笙叫道,“老奴刚才看见,二公子被一队校尉绑缚押送到丞相那里,瞧模样怕是大事不妙啊!”
“你说什么?”阿笙闻言一下子站起来,慌张惊问。
蓁蓁亦是不由得大吃一惊,目光紧张地盯着刘妈等待下文。
刘妈顿足,痛心疾首地叹气:“夫人您快去劝劝丞相吧,听说是丞相以为仓舒公子的死与二公子有关,因此勃然大怒要问罪啊。”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子桓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阿笙摇头重复,越想越坐立难安,放下手里绣了一半的袖口,顷刻推开桌子冲了出去。
“母亲——”身后蓁蓁想追上来,然而大着肚子又不好跑动,只能待在原地干瞪眼着急。
**
“逆子!”曹操勃然大怒,长袖一拂,桌案竹简随之尽落于地,“竟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杀害仓舒,孤原先真是看错你了。”
曹丕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任凭父亲厉声斥责,过了许久方低声道:“父亲在上,儿实是不知为何会被扣上这个罪名。仓舒是儿幼弟,怎会起那等杀心害他?”
“仓舒一死,乃汝之幸,他好端端的无缘无故怎会得病?你还敢狡辩?”
“□□有常,父亲既然执意认为儿是凶手,那要杀要剐儿任凭处置,身为人子死在父亲手里也算尽孝。”
此言无异更是激怒曹操,骤然他拔出腰间倚天剑,径直朝曹丕肩头刺去。
寒光顿起,曹丕下意识闭眼迎接锋刃的来临。然而两秒过去,意料中的风暴却没有到来。
他不禁睁开眼,随即顿时惊叫出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