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不等谢玟进入,他身后的简风致就率先一步冲了进去,一边嚎着周大人!,一边却又全然愣在了原地。
  谢玟心中登时不安,他迈入密牢中,脚下干枯的草叶发出粉碎的脆响。一旁的灯烛似乎是今日新换的,照亮了昏暗的一角。
  周勉盘腿坐在光亮之处,他英俊的脸颊上落着一道鲜红的鞭痕,已经结痂了,看起来会留疤。小将军暗红利落的劲装上遍布着或深或浅的血迹,这件衣衫被撕烂了,露出的皮肤上留有用过刑的迹象。
  简风致呆呆地看了半晌。
  借着不算明亮的烛火,谢玟在周勉的对面席地而坐。他本该想到的,萧玄谦把人关到这里一定会用刑。
  子跃,谢玟道,看目前小皇帝的态度,我并无杀身之祸。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初年幼的时候了,我很早之前就无法左右他的想法,他把简风致也安排在我身边,是要用你和这孩子时时提醒我
  你妥协了什么?周勉忽然打断道。
  谢玟怔了一下。
  你能来见我,是不是他说到一半,话语忽然又顿住,转而道,他始终把我当成一个可以牵制你的棋子,但我竟然没有看透。
  现在下棋的人是他,我和你都同样是其中的棋子而已。谢玟道,如果像你所说的,只要我妥协一部分,就能让你跟他他指了指身侧的简风致,你们两个脱离漩涡中心,反倒是好事,我只是顾忌他言而无信。
  你顾忌对了,他本不是可信之人。周勉言语冷峻地道。
  你被关密牢,萧玄谦有没有派人跟你谈过。
  周勉踌躇了须臾:有。
  是怎么说的?
  放我出去的条件是,周勉沉沉地看着他,宫刑。
  不光是简风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连谢玟都吃了一惊,他诧异地抬起眼:什么?
  而周勉神色如故,似乎看穿了萧玄谦此举背后的意义,可越是如此,他越难以妥协。
  这算是什么要求?让周老将军之子、周家的最后一个武将断子绝孙?谢玟脑子里稍显混乱,有些理不清萧玄谦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陌生,看不穿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无论是从把控朝野、也是从天子声誉的角度着想,萧玄谦都没有必要这么对待周勉,说得再过分些,他甚至砍了周勉的脑袋,也比用这种恶毒的刑罚给他交换自由更合理。推己及人,谢玟甚至联想到自己以后要是被关了小黑屋,是不是也得切掉才能出来。
  他的学生不仅不听话,而且仿佛已经是个变态了。
  就在两人相对沉默的时候,一旁的简风致似乎也从这样的对话中得到了无限的联想,他呆了又呆,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不会是自卑吧他是不是憎恶别人比他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某种不可言说的目光看向谢玟,毕竟只有谢大人体验过。
  谢玟按了按额头上的青筋,面无表情地道:闭嘴。
  简风致立即闭嘴。
  他专横善妒。周勉冷淡地评价道,以这个作为条件,不过是想要羞辱我而已。
  善妒难不成还真是妒忌男人的大小吗?谢玟觉得荒唐无比,他不知道周勉怎么也这么想,只得道:此事绝不能答应。我这次来也是要告诉你,如今的萧玄谦跟以往不同,他就是做个专/制暴君也无人能制得住,我会跟他谈判,让你离开密牢、远离京畿,以后也就能
  不行。周勉盯着他道,我不会走的。
  谢玟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周勉不是在乎京都权位的人: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杀我。周勉道,他也不会杀简风致。因为他有一个很怕的事情。
  他怕有人会在谢玟心里留下印记,他怕这段关系再添裂痕,怕把怀玉越推越远同样的视角,周勉在这个角度上,比任何人都了解萧玄谦。活人是没法跟死人争的,就算是萧玄谦也不敢这么做。
  谢玟跟小皇帝接触最多,竟然不知道周勉所言为何,但对方很快又转移话题,他心知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便继续征询他的意见:你依旧要留在京都吗?
  即便没有你的事,他也依旧容不下我。周勉道,从当年我的妹妹险些被先帝指婚给你,到我父亲乞骸骨、回乡途中被他三封信气到重病,他就没想过放过周家。
  他似乎很明白谢玟最为关心的地方,谢怀玉曾是最为冷酷的执棋人,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的立场和良知,让他总是赢得体面风度,几乎带着一些对失败者的垂怜他骨子里有一股不自知的多情。
  周家的事早已成为谢玟与萧玄谦之间的一根刺,他越是这么说,才越能让谢玟深刻感受到那一位已经不是曾经百依百顺的少年郎了。
  我会留在京都的。周勉定定地道,我活在他眼前,就能让他最为介怀。
  他已经明白如何才能真正折磨到那位九五之尊了。萧九唯一的软肋就站在他面前,而且对他温柔同情,对方的一点点关心,都能让皇帝夜不能寐。
  谢玟长叹一口气,慢慢地斟酌道:我算了算日子,按照往年的规矩,西北军驻防将军不日将回京述职,那是周老将军的学生旧部,他们回来见不到你,肯定会上书递折子。到时便是放出你的机会,只不过就算你能脱身,手里的兵权和职责也要受控。
  中央禁卫从来不属于我。周勉道,他只是营造了一个属于我的假象。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怀玉,你不能对他让步,你不能原谅他。
  外面响起淅沥的雨声。
  谢玟跟周勉聊了聊他的想法,随后又让简风致跟他独处,周勉似乎要交代一些事。而谢玟自己则是走出囚牢,一抬眼就见到一身锦服的沈越霄等在外面。
  沈越霄低头行礼:帝师大人。他习惯性地礼毕后,才又道,三年不见,怀玉先生的风姿更胜从前,也不怪陛下心心念念,非要去什么海上仙山接你了。
  又开玩笑是吧?谢玟走到他身侧。
  哪敢开玩笑,我见到你的刹那,还以为是你的鬼魂终于舍得来看看我了呢。沈越霄笑了笑,我说怎么大晚上的把周勉关进我这里来,我猜一猜嗯哼,他帮你逃跑了?
  谢玟叹了口气:好了,难道全天下人都知道周大人跟我是一伙的吗?倒也不是,我也是看到结果才能猜出来的,但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对陛下而言非同凡响。沈越霄的目光从上而下扫视他一遍,眼前的这个人一派温雅柔和,完全看不出在几年之前,他是一个能够在金殿上拔剑逼旨、以三寸之舌退百万兵的人,更看不出他是那位对皇帝恩同再造、言语比圣旨还金贵的老师。几年前,福州大儒李先生曾问过我,说当朝帝师如此掌权,莫非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皇帝有什么好当的,当个权臣不过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当代勤勤恳恳任务人谢玟继续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你没有。沈越霄道,我们怀玉先生只想做一个流芳千古的忠臣。可惜失算了。不过我总觉得,你忠臣做不了,皇后可能还有点机会
  谢玟睨他一眼:还开玩笑?
  我可没有。人做事总有目的,陛下对你的执着,剥去了权力身份的外衣之后,已经有些过分了。沈越霄一边思索一边道,你教会了陛下所有,但好像没教会他怎么去爱一个人。
  谢玟一时间没把这两句话联系到一起,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对方:难道他对我做的这些事,是因为我没教他,要怎么学着尊重人、疼爱人吗?
  沈越霄被这句话一噎,分外无语地看着他,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们
  我承认我年轻时有些不成体统。谢玟拍掉他的手,顺着对方碰的地方按了按眉心,但我后来没想再顺着他了,我就知道迟早要惯出毛病来。
  就像他跟简风致说得那样,他跟小皇帝只是睡过,并没好过。
  沈越霄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沉寂地对视了一会儿,在一股莫名的寂静和尴尬当中,谢玟败下阵来,无奈地道:好,我教。
  沈越霄幽幽地道:朝廷安定并不容易,下官一想到你回来了,就觉得朝野上下浑身的皮都紧了一层,一是怕你,二是怕你惹怒陛下。以前圣上跟你意见分歧、吵架冷战,离京的官员、撤得要职,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抱怨得点到为止,等简风致出来跟到谢玟身后时,沈越霄亲自将两人送出去。
  谢玟一眼就看到一架熟悉的马车等在外面,崔盛随行。那架马车里只会坐着一个人,细雨连绵,小皇帝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上车时动作慢了一分,手腕便被熟悉的温度紧紧捉住,一臂勾回来,揽着他拉进了车里,萧九迫不及待地贴在他身畔。
  迎面的气息比雨声更热烈些。
  沈越霄望着马车远去,掸了掸衣角,觉得今年京都新流行的香艳秘事仿佛有了新的素材,一见谢怀玉,他就有数不清的奇妙灵感。
  第9章 御猫
  萧玄谦似乎等了他很久。
  谢玟像是一块柔软的棉花似的被他抱进怀里曾经小皇帝并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此直接地冒犯他。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也不记得了。
  对方的指腹拨开他的发丝,掌心按在脊背上。谢玟下意识地想要退避躲闪,对于这种姿势的回忆,不是难以言说、就是疼痛不堪,他像是一个神经敏感的鹿,对撞断了角的树桩分外抵触。
  而这种抵触恰好又让性情暴戾的小皇帝无法接受。谢玟越是想要闪避,萧玄谦就越是不让他逃离,呼吸间的温度和气息像是带着刺一样,非要遁入他的身边。
  老师,他唯一的弟子已经不是乖乖的小狗了,他的声音已有令人畏惧的震慑力。你怎么在里面待那么久?
  如果放到现代,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吃醋的伴侣一样。可惜谢玟没有感觉到丝毫被需要的幸运,只听出了其中扭曲又惶恐的掌控欲。
  他浑身不自在,将萧玄谦扣着自己肩膀的手握住,男人的手腕筋骨毕现,是很有力度的、习过武的样子。
  你是想把我变成一件乖乖的摆件玩具么。谢玟将他的手拉下来,不冷不热地道,那你捆了我塞进宫里,岂不是更方便些?
  萧玄谦盯着他,脑子里几乎不过弯地想着: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如果他还要离开的话
  谢玟见到对方凝视的目光,心中当下就咯噔一声,对这小兔崽子的了解让他警铃大作,连忙用新学会的威胁方式挽回自由:你是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萧玄谦猛然回神,他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辩解的话,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得出来,而是情绪不稳地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老师,我从没想过要你的命。
  如今的局面,怎么样不算是要我的命?谢玟叹了口气,你既然早已视我为掌控江山的最后阻碍,为什么却又翻案。一个迟来的忠臣之名,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吗?
  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看着这个没比他年长多少岁的青年坐在对面,分明是责怪他的话语,但因为从谢怀玉的嘴里说出来,总让他怀疑这是多情的示好、是不争的情衷。他在这个人身上善于脑补太多情爱、善于寻觅许多无意义的失去。
  他常常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过老师的多情,哪怕只有一部分也好,但他时常又想,除了我以外,老师凭什么对别人好呢?
  你十六岁认识我,如今快要有十年了。谢玟道,当年你跪在我门外磕头,跟我说的是你要成为这天下最高的主人,你要名垂千古、万世流芳。我已经将你送上万世流芳的顶峰,萧玄谦,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
  要是我再年长一些,在你身旁看着,都该要气得长白头发了。谢玟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袖口,他不愿意多说往事,每一提起,都觉得满心疲惫。就像是一个单机养成游戏,他耗费了十年的时间才让死在宫墙里都没有人哭的少年、成为了咳嗽一声全天下都心惊胆战的帝王,可这个他养成的小人叛变了。
  谢玟没有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他看得再淡都觉得要脑溢血了。
  您不能离开我。小皇帝示弱的时候不自觉地用敬称,我也是您心血的一部分,老师想要抛下我的话,我会受不了的。
  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了。
  有。萧玄谦看着他,情绪忽然起伏得很剧烈,他的眼眸黑沉幽然,有的,老师。
  谢玟跟他对视了片刻,匆促地收回了视线,他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懊恼年轻时不成体统的那部分。他似乎真的误导了萧玄谦的取向和感情,但这也不能全然怪罪自己,是小皇帝年轻的时候非要钻他的被窝的。
  我再陪你几年吧。谢玟妥协道,他觉得自己有纠正对方这些习惯的责任,这是他选中、培养的人,一件事最好应该有个善始善终,但你要放了不相干的人。
  萧玄谦听到前一句时,眼前一亮几乎像个看到肉骨头的大型犬,但在后半句出现后,又立刻露出了恶兽的獠牙和暴躁:你是为了周勉才留下的吗?
  谢玟蹙起眉:你能不能别这么
  我怎么?萧玄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声音极其矛盾,明明是无理取闹,但却能听出一股隐忍压抑的痛苦不甘,难道我不如他吗?为什么你总会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才会妥协,谢怀玉,你的眼睛怎么能装着其他人
  马车平稳行驶,但还有些微的晃动。谢玟被他一下子按倒在车里,这种晃动感随着身体的紧贴一下子加剧了许多。他像是被一只老虎之类的动物扑倒了一样,根本反抗不了习武之人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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