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封家的餐桌环境一向安静,偌大餐厅只能听到金属餐具与碗碟偶尔刮擦的微小声响。
  从食物搭配、餐盘摆放,到每个人的用餐仪态都堪称完美,架起摄像机便可以拍摄一期上流社会用餐礼仪模范教学。
  江松月看了封父好几次,后者专心地用餐,对她的眼色视若无睹。
  江松月只好自己开口。
  “封承,你上周跟宋家女儿见完面,怎么样?”
  “不怎么样。”封承用叉子轻巧将虾肉与皮剥离,头都不抬,“没联系。”
  “上回的女孩你说走路声音太响,不文雅,这个宋小姐人文雅温柔,知书达理,家世好脾性又好,我觉得很不错。”
  “无趣。”封承说。
  这个宋小姐是江松月最满意的人选,太太圈里每个人都赞不绝口的好儿媳人选,竟然被封承用“无趣”两个字就打发掉。
  停顿两秒,她又道:“你要是不喜欢宋小姐这种性子安静的,杨老局长的孙女呢?那丫头性子活泼有趣,机灵可爱,特别讨人喜欢,从小在家里就很受宠。每次来我们家都要找你玩呢。”
  听到名字就发皱的眉头足以说明封承的嫌弃。
  “年龄太小,幼稚。”
  “那方教授的侄女呢?和你同岁,现在在哈佛读博士,药物化学方面的,很有前途,父母也都是医生,非常支持她将来从事学术研究。”
  “我最讨厌化学,没共同话题。”
  江松月微不可查地拧起眉心,侧头看到封父依然沉默地吃自己的饭,不管不问的态度。
  “你爸那位老同学的女儿高婷婷,也是设计师,经常往米兰巴黎跑,参加各种时装周,应该跟你很有共同话题。”
  封承似乎回想了几秒,才记起这号人物,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唇,餐刀精准地将牛肉切成标准的四方体。
  “她啊。鼻子是垫的。”
  “这个我知道,她本身底子就蛮好,只是做了点微调,看不出来的。”
  “我看得出来。”封承将牛肉送入口中,“职业病。”
  江松月毕生所有的好涵养都用在此时此刻了,对着他如此不讲道理、吹毛求疵的挑剔,竟然都没有变脸,依然维持着和颜悦色。
  尽管封承和她自己都知道,她内心的不耐和怒气,恐怕已经到达顶峰。
  “毕竟是终身大事,你挑剔些,要求高些也是应该的,你奶奶也很重视,再三提点我一定要给你找一个最好的、配得上你的妻子。既然这些你都不满意,那我再物色其他的,也请我香港、国外的朋友帮忙留意,世界上年轻姑娘多的是,总有一个能让你满意的。”
  封承没接腔。
  江松月优雅地吃了几口菜,似是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前两年好像有个电影学院校花追了你很久,是叫柳卿卿吧?我记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跟仙女似的,还是天生的,没整过容。教养好,情商又高,待人接物分寸都拿捏得刚刚好,挑不出一点错来。那姑娘性子跟你很搭,说话有趣又不吵闹。听说现在已经出道了,事业发展得不错,和你的事业也有交集,样样都符合你的标准。”
  江松月看着封承,大有“我看你还能从这个完美无暇的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来”的意思。
  封承抬了抬眼睑,在她执着的注视下,放下刀叉,慢条斯理拿餐巾擦了擦嘴角。
  “我不喜欢被女人追。”
  江松月眼角抽了抽:“……”
  ——行,你赢了。
  “好了。”一直不出声、仿佛事不关己的封父终于开口,不知是嫌这样的饭桌太吵,还是觉得江松月多事,打断她追根究底的架势。
  “他这么大个人了,找个老婆还要人手把手帮忙吗?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江松月勉强地抿了抿唇,不再多说。
  封承将餐巾四角对齐折好,起身:“我吃好了。”
  嘣
  黑色双黄点球在墙上发出一声爆响,回弹。
  封承靠在沙发里,右手接住球,再次掷向墙壁。
  “嘿!”孟春健反应敏捷地下蹲,躲过差点砸到自己脑袋的球,“看着点啊,我这头刚做的手术,价值八万呢。不就跟大家分享分享你的第一百八十九次失败相亲经历嘛,你看看你,怎么还带闹小别扭的呢。”
  封承没搭理,继续把球往他价值八万的脑袋上扔。
  孟春健对他这副死样子见怪不怪,跳起来把球接住往裤兜里一揣。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这回的女主角是建筑公司的千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家底也不差,太姥姥是民国时候的上海名媛,那是正经的书香门第,跟咱们封少门当户对。这姑娘我见过,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特别有气质,配封承这个王八蛋那真是委屈人家了。”
  “哟,终于轮到咱们封少收好人卡了?”有人调笑着问。
  “哪儿的话,咱们封少好歹也是风度翩翩人模狗样儿,怎么可能有女人给他发好人卡。是他看不上人家姑娘。”
  本以为有个新鲜的,没想到又是同样的结局,一帮人顿时兴趣缺缺,并纷纷谴责封承不是个人,浪费国家优质女青年资源。
  “害……”
  “这回又挑人姑娘什么毛病了?”
  “我也想听听他又有什么操蛋理由。”
  “咱们封少嫌人家姑娘饭量小!”
  孟春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原话说:‘只吃几口就说饱了,和她一起吃饭会影响我的食欲。’——你们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你找老婆是用来下饭的?那你娶老干妈啊。”
  第6章
  封承在爆发的笑声中拿起另一颗球,在手里颠了颠,面无表情瞄准孟春健的脑袋扔过去。
  正笑得前仰后合的孟春健一时不察被砸个正着,一声惨叫:“嗷!~~”
  “你说你没事笑话他干嘛,不是自己找死么。”柯岩作为一位专业医生,非常不专业地随便拿了瓶冰啤酒怼到孟春健的额头上,“来敷一会儿。”
  “你刚才没笑似的。我这不是为了他的幸福心急火燎嘛。一六五的姑娘他非说像小鸡,人家只是那天穿了条黄色的裙子;个子高高瘦瘦的吧,他又说大小腿比例不符合他的审美;行,比例比雕像都完美的美女也有,身材那叫一个性感啊,我看了都蠢蠢欲动,这位爷竟然说人家走路内八……我跟了十分钟也没看出来哪只脚内八。
  “老大不小的人了,要事业有事业,要长相有长相,又不是长得太磕碜拿不出手,追他的姑娘能翻过秦岭排到黄浦江,结果白瞎了他这么一张帅脸,到现在恋爱都没谈过一次。你看把江阿姨都急成啥样了,满世界挑儿媳妇。”
  孟春健一边冰镇自己的头一边痛心疾首。
  “这眼看马上就过三十大关了,还是个老处男,你说说,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老脸往哪儿……啊~~~”
  孟春健顾前不顾腚,捂住被球正中红心的屁股转身怒吼:“我的菊花!”
  封承拿着球冷冷道:“你再废话一句,我让你变成向日葵。”
  孟春健一脸羞愤:“我就知道你个王八蛋觊觎我的屁股!你老实说,你拒绝那么多女的,是不是因为对我爱而不得?”
  “……”
  “贱得你。”柯岩把啤酒瓶一扔不想管他了。
  包厢被酒精气味熏染,孟春健鬼鬼祟祟拉着除封承之外的每一个人交代:“待会儿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别让我被他染指了……你看他看我的眼神,如狼似虎!啧啧啧……”
  柯岩受不了,叫封承出去抽烟。
  俩人站在二楼露台,一人点了根烟,身前夜幕沉静,身后灯红酒绿喧嚣,躁动里清静。
  封承不太抽烟,右手拿着在指间闲玩。
  柯岩抽了几口,在烟雾缭绕里沉默片刻,忽而摆出语重心长的口气:“老封,你不会真还是处男吧?”
  “他脑子有问题,你也有问题?”封承十分不耐烦。
  他今天心情差得毫无理由,难免让人误会成恼羞成怒。
  柯岩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之后,转过表情肃穆的脸。
  长得又帅又有钱的男人,身在时尚圈,接触的大半是娱乐圈的大小明星,身边围着各色漂亮女人,三十岁了竟然还是处男——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嘛。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事确实比较难以启齿,都是兄弟,我不会笑话你。我不跟孟春健那个蠢驴似的。我认识的有靠谱的专家,改天介绍给你,男人那方面的问题不是小事,一定要尽早治疗。”
  封承:“……”
  “我给你八万,你跟他一起去治治脑子吧——八万都贵了,我看你们俩加起来也不值八十。神经。”
  封承把烟摁在烟灰槽里,大力碾断,转身就走。
  柯岩刚把烟举到嘴边,发现他又大步折回来,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老子不是处男,别他妈造我的谣。你要是想跟孟春健一起开并蒂莲,我分分钟满足你们。”
  柯岩:“……”
  柯岩微笑:“谢谢不用别客气。”
  郭青正在看赵小俏发过来的实拍图,书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她从电脑上抬起头,酸奶穿着睡衣抱着草莓熊站在门口。
  “妈妈,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啊,快过来。”
  郭青转过椅子,把她抱到腿上。酸奶刚睡醒,软软地靠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
  “怎么不继续睡了?”郭青继续滑动屏幕上的照片。
  酸奶枕着她,小声说:“梦到爸爸了。”
  鼠标一顿,郭青的手和身体一僵,低头。
  酸奶摸了摸草莓熊的耳朵,脸上的表情有点小伤感:“妈妈,爸爸葬在哪里啊?我可以去看看爸爸吗?”
  这……
  以前为了解决“孩子为什么没有爸爸”这个问题,她给自己编了一个阴阳两隔生离死别的凄美爱情故事。糊弄住了两个崽,顺便也糊弄住了周围其他好奇的人,给自己避免不少麻烦。
  但回来的时候光顾着思考她跟《visez》的恩恩怨怨,忘了自己还扯过“你爸死在燕城”这个瞎话了。
  这可咋整?
  郭青的大脑用史无前例的性能高速运转,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谎言,来圆以前造的谎。
  “你爸爸是一个潇洒不羁爱自由的人,他的遗愿就是死后不葬入黄土,而是归于大自然。虽然妈妈很舍不得,但还是要尊重爸爸的意愿,所以把他的骨灰撒到大海里去了。就在西戴河,那里风景很漂亮,爸爸很喜欢。”
  郭青说得有鼻子有眼,信誓旦旦。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编故事编得信手拈来,现在却有那么点心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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