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塞利托开着车,看起来有些烦躁,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大力扯了一下衣领。
凯瑟琳注意到了朗·塞利托的肢体语言,警探开着一辆没有警徽的皇冠车,丹斯在加州调查局也有辆一模一样的公派用车。此刻,塞利托载着她快速穿行在纽约的大街上。车顶上的警灯闪烁着,但没有开启警铃。
丹斯在出租车上接到的电话就是塞利托打来的,电话中,塞利托再次请她帮忙调查案子:“我知道你要赶飞机,也知道你得回家,但是……”
塞利托告诉丹斯,他们发现了钟表匠在现场留下的那两个时钟的可靠来源,想让丹斯帮忙去盘问一下那个有可能卖出时钟的店主。而且,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能排除店主与钟表匠之间或许有些关联,所以他们想知道丹斯对此的看法。
丹斯考虑了片刻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她有点后悔刚才那么匆忙就离开了林肯·莱姆的房子;凯瑟琳·丹斯不喜欢在案件调查过程中撒手不管,即便不是她的案子。所以她叫出租车掉头,回到了莱姆的住所,到那儿之后,丹斯发现塞利托正在等她。
而现在,她就坐在警探的车里,丹斯问道:“打电话给我是你自己的主意,对吗?”
“为什么这么说?”塞利托不答反问。
“肯定不是林肯的主意,因为他对我还是将信将疑。”塞利托那一秒钟的犹豫更加验证了丹斯的猜测。
“你对那个目击者的审讯过程很精彩,对科布。”
丹斯了然地微笑:“我知道,但莱姆还是信不过我。”
塞利托又一次沉默了一秒:“他比较喜欢自己的证据调查。”
“人无完人嘛。”
警探大笑出声,他拉响了警铃,加速闯过了一个路口的红灯。
塞利托驾车的时候,丹斯正无声地观察着他,看他的手势和眼神,听他的声音。然后,丹斯便知晓了,塞利托是真的急切地想抓住这个钟表匠。与这件案子相比,他办公桌上堆着的案子大概对他来说已经蒸发了一样,看不见了。而且,昨天在进行讲座时,丹斯也注意到了他,他神态十分坚定,是个坚韧到有些顽固的人,头脑反应也十分机敏,为了弄明白一个问题,掌握一种审讯技巧,他有着无穷的耐心,似乎不管花费多久的时间,他都不会放弃。如果有人会对这样的塞利托不耐烦,那一定是他们耐心不够。
塞利托身上的气场有些紧张,但和阿米莉亚·萨克斯的紧张完全不同,后者似乎有一些潜在的防御意识在。塞利托虽然会出于习惯,总喜欢抱怨些什么,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丹斯总是这样不自觉地去分析某人,分析别人的姿态、眼神,一句无意识的断言,这些对她来说都是一块块神秘的人性拼图。之前只要她有意为之,就可以克制自己的这种做法。毕竟若是在外面喝酒放松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分析自己的酒友,那就太扫兴了(对被分析的人来说就更加难以接受)。但更多时候,这些想法都是自然而然就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大概这就是凯瑟琳·丹斯的一部分。
对人类着迷。
“你成家了吗?”塞利托问她。
“是的,两个孩子。”
“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遗孀。”丹斯的工作就是区分不同的语气可以带来的不同影响,此刻她故意用一种特殊的表达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中透露着些许冷淡和悲伤,这样一来,他就会接收到这句回答的潜在信息:“我不想谈这个。”如果对方是女人,这时也许会同情地握住她的手,但塞利托的表现和多数男性一样,轻声而尴尬地说了句“很抱歉”,而后转移了话题,开始说起他们在案子里发现的证据和线索——基本上就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开着有些生硬的玩笑。
啊,比尔啊……你信不信?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男人的。丹斯知道,自己是喜欢上这个警探了。
塞利托又对丹斯说起了这家有可能出售了时钟的钟表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哈勒斯坦因会不会就是凶手。但他绝对和这个案子有关。所以,这次行动可能会有些危险。”
“我没带武器。”丹斯直接承认。
美国各个州之间关于警察配枪的法令极其严格且各有不同,但基本上,所有警察如果跨区域办案,都不允许将配枪带出所在州域。而且不光是这个问题;除了在靶场上,丹斯从来没开过她那把格洛克手枪,并且今后,直到她退休的那天,她都不想开枪。
“我就在你身边。”塞利托对她保证道。
哈勒斯坦因钟表店坐落在一个有些昏暗的街区正中央,它两旁分别是一个批发店铺面和一个仓库。丹斯打量着这个地方。建筑表面的油漆已经褪色,墙面上也满是污迹,但哈勒斯坦因的钟表店窗户上装了粗壮的防盗窗,透过防盗窗的缝隙,丹斯的目光穿过了玻璃,看到了店内陈列的各式各样精美的钟表。
在他们走向店门的途中,丹斯对塞利托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只出示证件就好,剩下的交给我吧,可以吗?”
有些警察不喜欢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反客为主、指手画脚,但丹斯能够感觉到,塞利托并不是这种人(他的自信多得是),不过她还是要事先问一句的。果真,塞利托说:“都交给你了,那是你的主场,这就是我们请你帮的忙。”
“我可能会先说一些听起来有些奇怪的话。但你不用奇怪,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然后,如果我觉得他就是钟表匠,我会身体前倾,然后双手手指缠绕在一起。”这种姿势会让人显得弱小无害,从而让杀手放松,降低他直接开枪伤人的概率,“如果我觉得这人是清白的,我会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柜台上。”
“明白了。”
“准备好了吗?”
“你先请。”
丹斯按了一下门铃,店门应声而开。他们步入了店内,里面并不大,但各式各样的时钟将这里塞得满满当当:有高大的老式落地钟,与之相似但是个头小很多的台式钟,拥有别致雕塑外形的装饰时钟,设计时髦的现代时钟,还有其他样式的,数不胜数,再加上五六十种收藏级的手表,让人眼花缭乱。
他们继续向后面柜台处走去,一个六十岁左右、体格健壮的光头男人正在柜台后略带戒备地看着他们两个。男人身前放着一个拆开的表芯,看来他正在忙手头的活儿。
“下午好。”塞利托开口打招呼。
男人点头回道:“你好。”
“我是纽约警察局的塞利托警探,这位是丹斯探员。”塞利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你就是维克多·哈勒斯坦因?”
“是的。”他回答道,摘下了一副高倍放大的眼镜,看了看塞利托的警徽。随后微笑,但只是牵动了嘴角,笑容并没有到达他的眼底。他伸出手与塞利托相握。
“您就是店主吗?”
“对,店主,还是这里的厨师、清洁工。我在这里开店已经十年了,没换过地方,快十一年了。”
提供多余的信息,通常暗示着对方有所隐瞒。也可能是出于紧张,无意识间脱口而出,毕竟他也没想到两个警察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店里。人体动作学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单一的某种姿态或行为能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所以不能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片面地判断对方的状态和意图,而是要观察“信息群”——举例来说,看到一个人抱着臂膀时,也必须去看看对方的目光接触反应,还有手的动作、讲话声调、所说的内容和措辞。
在同一种压力刺激下,这个人的行为表现也是一定的,只有确立了这个标准才能进一步开始判断此人的行为意义。
若让凯瑟琳·丹斯来解释,她会说人体动作学分析不是一击必杀的“本垒打”,而是一场需要取得连续胜利的比赛。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警官,出了什么事?这附近又有人遭劫了?”
塞利托看向丹斯,后者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环视店内的钟表,大笑出声:“我这辈子从来没在一个地方看见过这么多时钟。”
“我卖了好多年了。”
“这些都是对外出售的吗?”
“那你得出一个我拒绝不了的价钱。”男人笑着回答道,然后说,“不开玩笑,有些钟我是不会卖的,但大多数都是对外出售的,我开的毕竟是个商店啊,对吧?”
“那座钟可真漂亮。”
男人看了一眼丹斯说的那座时钟,那是一个纯金制造的新艺术风格时钟,有着简约的钟面:“赛斯·托马斯的作品,一九〇五年制造,款式经典,时间准确。”
“很贵吧?”
“三百。这座时钟只是镀金的,批量生产的仿品……你想看看贵的吗?”哈勒斯坦因说着,指向一个陶瓷时钟,时钟上画着粉色、蓝色和紫色的花朵,丹斯觉得它花哨得有些过头。店主却说:“它的价钱是刚才那个的五倍。”
“啊。”
“我懂你的反应,但是在钟表收藏圈子里,同一个时钟,有人觉得俗气,有人觉得是艺术。”他微笑,虽然他的谨慎与忧虑还没完全消失,但是已经没有初见时那么戒备了。
丹斯皱眉问道:“这么多时钟报时,到了中午您怎么办,戴上耳塞吗?”
哈勒斯坦因笑着说:“这里大部分时钟的报时装置都能关掉,要说吵闹,还是那种有布谷鸟叫声的时钟,简直能把人逼疯。”
丹斯又问了他一些生意上的问题,收集了他一系列的姿势、表情、语调和用词,到这个阶段,算是能够确定他在一般情况下的基准抗压表现了。
终于,丹斯继续用闲谈的语气问道:“先生,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最近有没有人在您这里买过两个时钟?就像这种样子的?”她拿出了一张阿诺德制造的时钟照片(就是被钟表匠放在犯罪现场的那两个时钟)给哈勒斯坦因看。丹斯在他观察照片时也在观察他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喜怒,但丹斯觉得他看照片的时间太久了,这样意味着,对方可能在绞尽脑汁思考什么。
“想不起来了,我卖了太多时钟,真的。”
推说记忆力有问题,是受审者否认阶段常见的表现,和此前的阿里·科布一样。他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但他的肩膀微微倾斜向丹斯,头低了低,语调上升:“真的想不起来了,很抱歉,我帮不上忙。”
丹斯知道他在说谎,不仅是从他的动作分析出来的,还有他的认同反应(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的表情和所说的内容相违背)——很有可能他认出了这个时钟。但是他为什么说谎?是因为他不想牵扯进麻烦里,还是因为他觉得,买走他时钟的人可能犯了罪?又或者是因为他自己也参与了谋杀?
到底是该将双手缠绕,还是把包放在柜台上?
她要判断受审者的性格特征。之前不愿意合作的目击者科布是外向型人格,哈勒斯坦因却正相反,是个内向的人。也就是说,他依靠直觉和情感来做决定。丹斯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看出了他对钟表的热情,还有他宁愿只卖自己喜欢的时钟,也不为了盈利而开一个普通的连锁钟表店。
要让一个内向型受审者说实话,丹斯就必须与其建立联系,让他们觉得自在。如果像对待科布那样步步紧逼,哈勒斯坦因就会立刻闭口不谈。
丹斯叹了口气,她的肩膀下垂:“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她叹息,看向塞利托,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他失望的表情十分真切,塞利托表情暗淡地摇了摇头。
“最后的希望?”哈勒斯坦因问。
“买了这两个时钟的男人犯下了非常骇人的罪行,而我们手上只有这么一条有用的线索。”
哈勒斯坦因流露的关心真诚而热切,但丹斯见过各种各样的“演员”。她将照片收进了包里:“这两个时钟是在凶杀现场发现的。”
哈勒斯坦因的目光一凝。丹斯看出,这位钟表店店主现在正备受压力。
“凶杀?”
“是的,昨晚两个人被杀。这两个时钟可能是凶手留在现场传达某种信息用的,我们也不确定。”丹斯皱眉回答道,“只是这种做法太奇怪了。如果我是凶手,我杀了人之后,想留下个信息,应该会把它留在尸体旁边,很显眼的地方,而不是把它藏在三十英尺外。所以,我们现在也还不明白。”
丹斯仔细地观察着哈勒斯坦因的反应。对于她刚刚编造的信息,哈勒斯坦因像其他不知内情的人一样——听到这样的惨剧,他只是摇了摇头。如果他是凶手,听到这些会有认同反应,表现在眼睛和鼻子周围,因为丹斯说的与他所知的事实不符。他可能会想:但是凶手确实将时钟留在尸体边上了啊,为什么有人把它移走了?而这些想法也会在他的一些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中体现出来。
一个高明的骗子会将认同反应减小到常人难以察觉的程度,但是丹斯的雷达是火力全开的状态,而且她相信,店主已经通过了测试。他未曾到过犯罪现场,也不认识钟表匠。
丹斯将包放在了柜台上。
朗·塞利托此时将放在胯间的手放下了。
可丹斯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们已经可以认定店主并不是凶手,也不认识凶手,不过他显然有所隐瞒。
“哈勒斯坦因先生,那两位被害人死状极其凄惨。”
“等等,新闻上是不是已经报道过了?有一个是被碾死,一个被扔下了河?”
“没错。”
“还有……那座时钟也在现场?”
他差一点就说成“我的时钟”了,不过还差一点。
鱼儿要上钩了,此时最为关键,淡定,丹斯告诫自己。
她点头:“我们认为他还会再次行凶。而且,就像我说的,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重新开始找这两个时钟的卖家,又得花好几周时间。”
哈勒斯坦因表情闪烁。
错愕是很容易识别的表情,但是让人们露出错愕表情的情绪却多种多样——同情、痛苦、失望、悲伤和难为情——只有专门研究人体动作学的专家才能在受审者不主动提供信息时区分表情的情感来源。凯瑟琳·丹斯细细观察着男人的眼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身前的一座时钟,舌头舔着嘴角。突然间,丹斯明白了,哈勒斯坦因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他在害怕,在担忧自己的安危。
那就好办了。
“哈勒斯坦因先生,如果您能记起来任何可以帮到我们的事情,我们会保证您的人身安全。”说着,丹斯看了一眼塞利托,塞利托立刻点头:“哦,我们绝对可以保证。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派警员守在店外。”
男人依旧在犹豫,神情郁郁地把玩着手中的微型螺丝刀。
丹斯再次从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您能再仔细看看吗?试试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但是男人并没有看照片。他微微缩起了身体,胸膛塌了下去,头向前探着,做出了坦白的姿态:“对不起,我撒了谎。”
这是访谈过程中很难听到的坦诚之言。丹斯给了他机会,让他再看一次照片,那样他就能有个台阶下,说自己刚刚看得太快,没看清什么的。但此刻,哈勒斯坦因并不打算那么做了,他放弃了辩解,打算坦白一切。
“我一开始就认出那座时钟了。但是,买时钟的那人说,我不能对别人说起这事,如果我告诉了别人,他就会回来收拾我,还会砸了我的店,毁了我所有的收藏!但我不知道会出现杀人案。我发誓!我以为他就是个怪人而已。”哈勒斯坦因的下巴颤抖着,手放在身后刚刚在收拾的表芯上,这姿势在丹斯看来是很明显的、寻求宽慰的信号。
丹斯还看出了一些别的信息。一个人体动作学专家必须能够判断出受审对象说的是不是实话。此刻哈勒斯坦因因为谋杀案的事情备受谴责,还为自己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担忧,这都可以理解,但是他的反应过于强烈,似乎还有别的隐情。
不待丹斯继续询问,店主自己便说出了真正让他担忧恐惧的原因。
“你刚刚说他每杀一个人,就在现场留下一座这样的时钟吗?”哈勒斯坦因问。
塞利托点头。
“那,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他的声音犹如拉紧的琴弦,然后低声说道,“他不止买了两座,他买走了十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