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永嘉冲进房舍,望见屋内的灵柩,脚下一缓,她僵身立在入门处,泪霎时落下来。
永嘉在门前僵站了许久,才轻轻推开围上来的姜尚宫和陈尚宫,一步一步朝灵柩处走去,她跪在灵前,磕头奉香。
“母妃病逝…可有人来吊唁过吗?”
姜尚宫和陈尚宫皆是沉默。最后姜尚宫先走上前扶永嘉起身:“殿下要当心身子。”
永嘉看着姜尚宫和陈尚宫的反应,心中明了,她压下眼底的泪:“礼部也不曾来人吗?”
姜尚宫摇头:“天子不在京,没有天子的命令,无人敢来。”
“本宫若赶不回来,他们便要一直这般对母妃吗?死后入土都不许吗?”永嘉大步向外走:“本宫要见丞相,要见礼部尚书。”
陈尚宫突然跪地拦住永嘉的去路:“殿下,太妃娘娘留了话给您。”
“什么话?”永嘉急急询问,她弯身欲将陈尚宫扶起。
陈尚宫一时却未起身,她贴身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奉给永嘉:“这是太妃娘娘的遗书,留给您和惠王殿下的。”
永嘉盯着陈尚宫递来的信,颤抖着双手接过,她展开信,母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下。
“这是您离京那日太妃娘娘写的,原以为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不想……”陈尚宫嗓音哽咽:“是奴婢没能照顾好太妃娘娘。”
永嘉看着母妃留下的遗书,执信的手愈发颤抖,姜尚宫陪在永嘉身旁,看着淑太妃留下的信,亦是神色大变。
淑太妃信中的两个遗愿,一是望惠王尽早归京,在她灵前奉上一炷香,二是想与先帝合葬,若得此愿,九泉之下再无牵挂。
姜尚宫看过信,她看着地上的陈尚宫,磕磕绊绊的开口:“这…这真是太妃娘娘…留给殿下的?”
“是,”陈尚宫垂头开口:“是我亲眼看着太妃娘娘写的。”
姜尚宫还是不肯信的开口:“那…那时候,太妃娘娘可是糊涂了?”
陈尚宫一时不说话,最后她闭紧眼睛:“你这阵子与我一起伺候太妃娘娘,娘娘有没有糊涂,你不清楚吗?”
姜尚宫并非真的觉得淑太妃糊涂了,她只是不敢相信,这是太妃娘娘留下来的,太妃娘娘应该明白,她的这些遗愿,落在如今,皆是奢望。
不但难以成真,还要给殿下留下无穷的祸患。
永嘉收好母妃留下的信,让姜尚宫先将陈尚宫扶起来,陈尚宫说身子乏了,想回房休息,永嘉让姜尚宫送她,被陈尚宫拒绝了,陈尚宫对着永嘉深深行了一礼,临行前,她又补了一句。
“殿下,其实无论太妃娘娘的遗愿如何,奴婢一直跟在太妃娘娘身边,奴婢知道,太妃娘娘最大的愿望,便是殿下安康无忧。”
陈尚宫走后,姜尚宫陪在永嘉身边,她拿过淑太妃遗书,仔仔细细看了数遍,的确是太妃的字迹,姜尚宫的心更沉了。
“殿下…这该如何?”姜尚宫沉吟开口:“您回来前,陛下可有说过太妃娘娘的丧仪?”
永嘉回想起在淮州那晚,京城赶来报信的人先去见了沈邵,随后又来见她,她得了消息便匆匆要赶回京城,是王然替她备的车,庞崇带了一队人马来,整个晚上,她都没有见沈邵露面,那时的他与在淮州江上,极致的判若两人。
“按照礼制,母妃应该葬入妃陵,但父皇曾留下封后的诏书,母妃死后想与父皇合葬,也是有资格的,”永嘉望着灵柩前燃烧的白烛缓缓开口:“母妃本无错,她的遗愿本也是她该享的,难道死后让儿女在灵前上一炷香也算奢望吗?”
“…那殿下是想与陛下开口吗?奴婢只怕…”姜尚宫也是心疼淑太妃,她与陈尚宫一样,自幼就跟着太妃,一生风风雨雨的走过,太妃是命苦的,最疼爱的一双儿女,临终前却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何尝不想太妃能够如愿,只是沈邵如何会同意,到头来受罪的,又是殿下。
“他不会同意的,”永嘉知道姜尚宫在担心什么,她也没奢望过,通过沈邵的仁慈来成全母妃的遗愿,沈邵一直认定是母妃害死了文思皇后,恨不能除之后快,如何会同意让杀母仇人与自己的母亲同穴而葬。
“我明日先去见礼部尚书,让母妃先入妃陵,日后待我们查出真凶,还母妃清白,母妃便可堂堂正正的与父皇同葬,”永嘉捏着遗书出神,她嗓音低低的轻叹:“我从前总是觉得,是父皇爱母妃更多一些,母妃总是很平淡,后来母妃又与我讲起我的生父,我更觉得,母妃心里记挂的还是我的生父。”
“没想到…母妃心底最舍不下的还是父皇,感情果然是,若不亲历,个中滋味,旁人是无从得知的。”
姜尚宫抱住永嘉,安慰她:“奴婢陪着殿下,定还太妃娘娘一个清白。”
永嘉次日先去见了礼部尚书,商议淑太妃的身后事,灵柩在行宫已经停了许久,需要尽快入葬妃陵。
礼部尚书在府上接驾,他得知永嘉来意,先请永嘉入府喝茶。
“殿下恕罪,太妃娘娘的身后事,臣不敢擅自做主,一切需听陛下旨意。”礼部尚书听永嘉几番催促后,放下茶盏,跪地说道。
“陛下如今不在京中,太妃病逝已久,等不得陛下再回来。”永嘉望着礼部尚书,放下身段,站起身对他一礼,算是恳求:“陛下回来若有不满之处,所有罪责,本宫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尚书,何况是依照祖制行事,不会出错的。”
礼部尚书见永嘉对他行礼,更跪在地上不肯起,连连磕头:“求殿下不要为难微臣,实不相瞒,是陛下告诉微臣,太妃娘娘的身后事,需等圣驾归京后再行定夺。”
“陛下?”永嘉迟疑开口:“是陛下说…不许本宫母妃下葬的?”
“陛下是说,太妃娘娘的身后事需再定夺,所以臣实在不敢专行,殿下若是真的心急,不如去求陛下…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永嘉离开尚书府,京城的春,迎面扶来的风带着刺人的痛,姜尚宫陪在永嘉身旁,扶着她虚弱的身子,登上马车时,永嘉不稳的摔下来,姜尚宫大惊,连忙低身去扶。
永嘉摔在地上,胃中忽觉一阵翻江倒海,许久不曾有的滋味再次涌上,永嘉干呕许久,眼底逼出猩红来。
“殿下,殿下,”姜尚宫被永嘉的反应惊吓道:“您没事吧…唤太医,快唤太医来。”
永嘉制止姜尚宫,强忍着起身,她仰头直视苍穹刺人的日光,她看了半晌,眼前皆是炫目的光白,许久,她闭上眼睛:“去丞相府。”
范缙之得知长公主前来,亲自行到府门前相迎,他不等永嘉开口,已先问:“殿下前来,是为了太妃娘娘的丧事吧?”
“丞相如何知道?”
范缙之闻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奉给永嘉:“这是陛下命人从南郡送来的,陛下说如今身在南郡不得空,无法赶回京中,太妃的丧仪全由殿下操办。”
永嘉听着范缙之的话,她接过他递来的信,尚来不及打开,又听他说:“但陛下有命,太妃娘娘不能葬入皇家陵地,需由殿下在京郊择一处满意的地方,下葬太妃。”
永嘉身子一震,她执信的手开始颤抖,她盯着范缙之摇头:“本宫要见陛下,本宫要给陛下写信。”
范缙之躬身一礼:“殿下恕罪,臣无力帮助殿下,还望殿下谨遵圣命,快快下葬太妃,太妃的身后事,殿下若有需臣帮忙的地方,臣自当竭尽全力。”
永嘉看着范缙之公事公办,强硬的态度,心叹他果真是沈邵一手提拔上的好丞相,她缓缓的垂下头,看着沈邵亲笔的信,上面还盖着他的玉章,慢慢握拳,她将他的信攥成一团,最后丢在丞相府的石阶上,转身离去。
永嘉在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沈邵的狠,也知道了自己的天真。
她一直以为自己委身于沈邵,换得的是母妃的平安,但沈邵从未停止过报复,他知道母妃时日不多,病痛缠身的活着,何尝不是报复,他冷眼看着她们母女为了好好存活在皇权下拼命挣扎,他给她希望,让她觉得,只要她臣服于他,母妃便能落得一个美好的结局。
她也痴傻的信了,因为沈邵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母妃,他就像是将母妃刻意遗忘,但其实他没有,他一直在等,等母妃离世那日,狠狠的报复。
他不许母妃葬入皇陵,在京郊荒芜处随意寻一块地下葬,那与孤魂野鬼有何异?
马车停在行宫门前,姜尚宫扶着永嘉冰冷的手下车,刚踏入宫门,忽听见宫内起了喧哗,有三两宫人惊慌失措的跑出来,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陈尚宫自尽了……”
第54章 恩赐
陈尚宫殉主, 行宫的春又平添了一抹悲凉。
姜尚宫收拾了陈尚宫的遗物,永嘉着人买了一口上好棺材,烧纸上香, 请人在京郊择了一处风水好地,将淑太妃与陈尚宫葬在一处。
姜尚宫陪永嘉回长公主府, 太妃入土后, 永嘉大病了一场, 在夕佳楼内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时看见守在床榻畔的姜尚宫。
姜尚宫红着眼, 抓起永嘉的手, 直哭说:“殿下, 您吓死奴婢了。”
永嘉疲惫的扯出一抹笑来,她安慰的拍了拍姜尚宫的手,轻声开口:“尚宫,我饿了。”
姜尚宫闻言,慌忙擦了眼泪, 面上带着喜色:“奴婢这就去备膳,这就去。”
永嘉望着姜尚宫匆匆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眼睛, 她庆幸身边有姜尚宫陪着, 母妃病故,陈尚宫自尽, 她也病倒了,只剩姜尚宫一个人坚守着,永嘉睁开眼睛,撑着床榻起身,母妃遗愿未成, 何家的仇未报,弟弟的命还捏在沈邵手里,她不能放纵自己病下去。
永嘉沐浴更衣,简单的用了膳,姜尚宫将她昏迷这几日所生的事择重汇报了一下,长公主府无客,赵九打理公主府上下,随她一道从淮州来的芸香,被安置在夕佳楼的一角偏殿里。
永嘉听过姜尚宫的汇报,她喝着入口软糯的米粥,便知这是姜尚宫早早准备下的,永嘉心底发暖:“这几日商行可有消息,陆宅你有去过吗?”
姜尚宫闻言先是一顿,接着点了点头,面上带着难色:“殿下,奴婢去过了。”
“如何?”永嘉连忙问。
姜尚宫却垂下头,摇了摇:“尚无消息。”其实淑太妃病逝,永嘉归京之前,姜尚宫便拿到了商行和陆翊送回来的消息,本想等着永嘉归京时告诉她,却不想遇上淑太妃病逝,姜尚宫更不忍开口,便先将消息瞒了下来。
“商行的人去了那几名宫人籍贯地,都查无此人…”姜尚宫说着,又急忙开口“奴婢想是她们在宫里伺候多年,可能被主子赐了新名字,归乡后更名改姓也未必,也或许是搬家,嫁去了别处,”姜尚宫扶着永嘉瘦弱的肩膀:“殿下莫急…总会有消息的。”
永嘉闻言仰头对姜尚宫笑了笑,她拉着姜尚宫在身旁坐下,她心底如何能不急,姜尚宫说的后话,不过是在安慰她,若是真的无法寻到文思皇后前宫人,查不出真相,母妃生前已经受了许多罪,死后仍要背负着这盆污水,孤独葬在京郊,不得安宁。
“那陆将军呢?”
“陆大人送回来的信与商行一样,都说找不到同名同姓的人…他问殿下,若能找到画像,应该会方便许多。”
“宫女哪里会有画像。”永嘉摇了摇头,心上似压了千斤重,她越迫切想要寻到真相,越毫无头绪,如今趁着沈邵不在京,她必须尽快寻人,永嘉吩咐姜尚宫:“你再多联络几个商行,多派人去找,总没有凭空消失的道理,来回时记得避开芸香。”
***
“真的埋在京郊了?”何欢眼睛瞪圆,她拉着何铎的衣袖,不甚相信的问道。
何铎喝了口茶,点了点头:“陛下的旨意,她也不敢不从。”
何欢顿时觉得解气,她坐在何铎身边,拿起桌案的橘子,剥开一瓣一瓣的吃:“还是便宜她们了,要我说就该将那个淑太妃挫骨扬灰。”
何铎闻言,侧眸看了眼何欢:“苦头还没吃够吗,莫要再生是非。”
何欢听了,立即将手中的一瓣橘子递到何铎嘴边:“我知道…我都听哥哥,这不是有哥哥替我收拾沈姝那贱人吗。”
何铎张口将橘子吃了:“我所有的事你都不许插手,你只管看着,自有她们倒霉的时候。”
“哥,你说沈姝不会怀疑那遗书的真假吗?陈尚宫那个老妇,竟然自尽了。”
何铎闻言冷笑了笑:“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陛下知道,知道长公主还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等她得罪了陛下,失了靠山,还不是由你拿捏,到时候咱们的仇,还是要报的。”
何欢喜笑颜开,她抱住何铎的手臂:“还是哥哥疼我。”
何铎转头看了看何欢,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抬头瞧向远处,庭院的春慢慢染上枝头,透着嫩绿。
他忆起半月前,在京中聚宾楼撞上长公主贴身的嬷嬷,他偷听到她们竟联系商行,寻找姑母身边曾经伺候的旧宫人。
沈姝无端的寻找旧宫人,一定是想调查当年文思皇后病逝真相,她想翻案,她不想背这个黑锅,她非要将那些陈年旧事都翻出来,那便只能先要了她的命。
何铎收回目光,他看向何欢,再次开口警告:“陛下就快归京,你务必给我老实些。”
***
沈邵从南郡抵京,是在永嘉搬进夕佳楼半月后,长万前来送信,说沈邵召她入宫。
永嘉称病,推脱了,长万离开不久后,御驾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沈邵走进夕佳楼时,见永嘉一身素白衣衫,满头青丝无一点珠钗,她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正执笔抄经。
沈邵阔步走上,他立在小榻前,垂眸打量永嘉的小脸,接着抬手欲去触碰她:“不是病了,怎不好好歇着?”
永嘉察觉到沈邵的动作,侧头躲开。
沈邵神色一闪,他慢慢收回手,转身走到小榻对面坐下,他拿起一张永嘉抄好的经,沉默瞧了瞧,接着放下,他又看向永嘉:“朕在问你话。”
永嘉将最后一张经文写完,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沈邵,她望着他,望着他的眉目,他平静的好似何事都不曾发生,好似那个在南郡写手谕,让她将母妃孤独埋葬在京郊的人不是他。
沈邵对上永嘉的目光,不禁蹙眉:“这么看着朕做什么?”
永嘉忽然落下手中的笔,她从小榻上站起身,走到沈邵面前,屈膝一礼:“臣有事想请求陛下。”
“若是为了你母妃,便不必与朕开口。”沈邵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