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1)

  石窟地底的血池已经蒸发干净了。
  梅城的城祝司将血池里的尸体搬出去了大半,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搬走的尸体交错横搁在干涸的池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池子正中心的祭坛龟裂破碎,新写上了散发金光的梵文经咒明显这是不渡和尚的手笔。
  我爹那个老古板,上次为了这茬差点没被他骂死算了,不说他,陆净摇摇头,一指突破经咒封锁,不断冒出来的一缕缕黑气,就是这东西,没办法彻底消除,也没办法彻底封印是昨天晚上刚刚出现的。
  说到这里,陆净顿了顿。
  是子时出现的。
  子时。
  正是仇薄灯引师巫洛魂归人间的时刻。
  仇薄灯闻言,垂眸看着石窟,略一沉吟,伸出手,食指在空中虚画出几道光纹,然后屈指一弹落到祭坛上。
  光纹落下,黑气消失了。
  陆净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消失的黑气没相隔多久,就又重新升了起来,一缕一缕,如黑蛇群舞,如幽暗中无数冤魂朝天空伸出手。
  果然不渡和尚意料之中地捻转手腕上的白骨珠,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望向仇薄灯,这不是大荒的瘴气。所以,他才要赶在一大早,请仇薄灯亲自过来看看其实他要请的人,不是仇薄灯,而是师巫洛。
  仇薄灯颔首,神色平静。
  不是大荒的瘴气,那是什么?陆净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
  仇薄灯没说话,只是侧首看身边的师巫洛。
  师巫洛凝视着祭坛,慢慢抬起空着的左手,又忽然止住。他的指尖和衣袖流动着同样的黑气,寒气凝结在他的手指间,利如刀刃。
  天色骤阴。
  陆净的脸色微微变了。
  去吧。
  仇薄灯接过师巫洛手中的油纸伞,轻声说。
  师巫洛血衣衣袖飘摇,落到祭坛正中心。
  他一落下,地窟中无数道黑气立刻如寻找到归源一般,蜂拥而来在那一瞬间,黑气里浮现出无数女子苍白的脸庞,或年轻,或年迈,或美丽,或丑陋。它们是所有死于血池中的冤魂。不知为何,这些死魂没有归入荒瘴,而是停驻在这里。
  死魂作轻烟,源源不断地汇聚进师巫洛的衣袖。
  千道万道黑气中,师巫洛血衣殷红。
  如新血流淌。
  这、这是
  陆净声音干涩。
  仇薄灯立于风雪中,低垂眼眸,凝视正在吸收黑气的师巫洛。他的手比握着的玉柏伞柄还白,指尖被天光照得透亮。一副浑然天成的美人照山河图。然而,他目光所落之处,却是森罗地狱。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双掌合十,敛容轻诵。
  天道坠魔的影响,无遮无掩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人凝神,两人静默。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祭坛中不再有黑气升起。
  冤魂归尽了。
  师巫洛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从地窟中上来,眼眸漆黑,血衣流动,衣摆掠过雪地,留下一条污秽血痕。雪花定格,地面龟裂。
  不渡和尚与陆净被他身上泄露的可怖气息逼迫,不由自主向后退。
  刚才在石亭中,见师巫洛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安静地为仇薄灯斟酒焙火,他们不免有种错觉错以为一切都没有变过,师巫洛除了模样和以前稍微有点不同,还是那个陪伴在仇薄灯身边的巫族首巫。
  但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迎面而来的,不是天道,是尸山血海,冤魂缠身的恶鬼。
  血衣污秽。
  不渡和尚握住手腕上的白骨珠,陆净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
  仇薄灯向前。
  恶鬼抬手,苍白的十指伸向仇薄灯。
  仇施主。
  不渡和尚忍不住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仇薄灯没有回头,黑氅轻拂,露出一节红衣素腕。
  他轻轻倾斜纸伞。
  替恶鬼遮去风雪。
  第132章 沸雪梅花粥
  雪积在伞面。
  黑眸沉凝, 血衣上的雾渐渐收敛,恶鬼变回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除了衣色不详外,没有什么异样。他伸出手,从仇薄灯手中接过伞时,忽地收作一个小木偶,当空坠下。仇薄灯接住若木灵偶,拢进袖。
  纸伞跌进雪地。
  转了半圈。
  走吧。
  仇薄灯回身。
  不渡和尚皱着眉,还在看祭坛。陆净却忍不住了, 出声问道:这是?
  他坠魔了,在大荒时还好,归来人间,天地受他影响, 死魂被拘留人间,不入荒瘴。仇薄灯说, 不过,现在还能控制。
  贫僧这几年行走洲城,发现一些小城内, 死魂魍魉, 戾妖邪祟的数目比十二年前多了不少, 不渡和尚收回目光, 之前猜是招魔引的影响,现在看来, 是不是和他坠魔也有些关系?
  看样子是。
  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渡和尚问。
  意识不够稳定, 吸收了这个血池的冤魂恶念, 得花几天压制一下,不然可能要失控, 仇薄灯在袖间轻轻碰了碰小木偶,确认还在,便输了一丝神识进灵傀里,又望向陆净,你们药谷是不是有一块定魂的琼花镜?
  上次我二哥去祛除水泽秽气时带上了,他现在离西洲不远,我传讯让他立刻带过来。陆净当即说道。
  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白骨珠:这个管用不?
  现在还不用。仇薄灯想了想,摇摇头,白骨珠毕竟是佛珠,和魔障鬼气相克大于相生不渡,你这段时间先在梅城待着,真需要我在跟你说。
  行。不渡和尚干脆利落地答应,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刚好闲一下骨头,成天东跑西跑的,差点没把脚底板都磨秃噜皮对了陆十一,你要不要给我报个账?上个月藤鞋可是足足跑破了七双,给贫僧布个一百两银子的银子呗?
  一边去,陆净没好气,七双藤鞋一百两银子,你可真敢开口。
  陆大公子家大业大,区区一百两银子,毛毛雨啦。
  滚滚滚。
  仇薄灯捡起跌落雪中的伞,合上。
  陆净见气氛缓和下来了,想了想接下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事,就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梅城里有条老巷,据说红泥酒配梅花粥堪称一绝。仇薄灯还没来得及答话,叶仓就匆匆找过来了。
  小师祖,地窟里藏着的另外一个人有问题。
  庄九烛,修为定魄期下层,痴迷丹青,是西洲第一丹青手,嗯,参加丹青大比的人都被他师兄师姐提前打点好了。自诩当世怪杰,因为叶仓他们几个在钱来城偶然比武夺得画作,误认为知己,一路追了过来
  陆净一边听不渡和尚说审讯出来的结果,一边打开鹿萧萧那天送给仇薄灯的木盒,展开盛放在珠光绸上的画卷。
  一看之下,险些笑岔气。
  你们快看,这这这特娘的是哪门子的鬼才?画的这是什么玩意,陆净举起那张用五花十色的线条歪歪扭扭,爬出无数小人在盒子里或走或动,或站或躺的《西洲风物卷》,笑得直拍桌,我的天,我三岁往我哥脸上画乌龟都比这像样。
  站在旁边的叶仓差点一把捂住脸。
  怪不得那天那些比武赠画的人那么快就被放倒了,感情全是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幕后师兄师姐们特地雇来忽悠师弟的
  鹿萧萧盯画的目光就跟火在烧似的。
  他们看那盒子精致非常,上面的绸带打出来的礼花复杂漂亮,怕拆开就扎不回去,所以也就没亲眼看过,只当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画肯定好,就一路小心翼翼揣着,揣到了天池山。
  没成想,竟然是这么个玩意。
  这种东西出现在小师祖处处富有格调的房间里,简直就是玷|污!
  鹿萧萧羞愧到几乎要钻地缝谢罪。
  没事,仇薄灯瞥了一眼那张抽象至极的画,沉默了一会,安慰她,其实还挺富有创新精神的很富有灵魂
  陆净笑得打跌。
  鹿萧萧捏紧拳头:以后遇到胡乱吹嘘自己的,我见一个打一个!
  名不副实的家伙都去死!
  不过,这家伙身上确实有古怪,陆净把画卷了卷,丢回到匣子里,正色道,他被顾剑圣收为徒弟后,一直很不成器,一个灵兽也没契成,但御兽宗对他却很器重,三年前直接令他掌管御兽宗属下的赌行。他修为不济,体魄却极其沉重,就连普通以锤炼体魄,肉身为器的武士都难以媲美
  你说他是谁的徒弟?仇薄灯忽然打断他,顾轻水?
  啊,对,就是那个西洲第一剑圣的顾轻水陆净挠了挠头,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一千年前西北隅出邪祟,好像就是他前去斩杀的,西北隅韦风风穴的镇碑就是他立的。
  这样啊。
  仇薄灯微微颔首,神色如常。
  他的指尖慢慢拨弄桌上白瓷瓶里插着的一支梅花,花瓣映红了他的指尖。
  这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也是顾长老前去驱鲸破冰,正航道叶仓道,话说到一半,就被鹿萧萧狠狠拧了一下,疼得眼角微微抽搐。
  叶仓回头看她,意思是,你发什么神经。
  鹿萧萧凶狠地瞪他一眼。
  房间里,不渡和尚在写给山海阁的信,陆净继续分析庄九烛身上的疑点,仇薄灯在斟酒看花,没什么异样。鹿萧萧却奇怪地,敏锐地觉得,小师祖问顾轻水的时候,隐约有一些很轻微的不对劲。
  这一丝直觉稍纵即逝,她在看小师祖时,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梅城的动静这么大,御兽宗估摸这两天就得到消息了。不渡和尚抬头道,除了百弓庄跟他们有关系,我路上探查的几个引魔阵,也有他们的手笔,虽说都不是直接插手的。现在是?
  传信给御兽宗,要让谁来梅城走一遭,自己看着办。仇薄灯挑拣盘中的梅子,语气不疾不徐,不喜不怒,但来的人,我不满意,那就换我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他们的山门。
  仇薄灯松开指尖。
  一枚蜜渍梅子浸进酒里。
  有那么一瞬间,不渡和尚觉得说这话的,不是太乙小师祖,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纨绔仇薄灯,而是神君。
  可他什么时候不是神君,又什么时候是神君?毛笔在空中悬停了一下,在纸上滴了一滴墨,不渡和尚猛然回过神,低头说了声好。
  仇薄灯已经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天池山上,流云过岗。
  且不提一句简简单单的亲自登门在御兽宗惊起什么波澜暗涌,梅城的人只觉得这个冬天和以前相比,要好太多。
  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忽然没了,在没有穿着百弓庄袍的人趾高气昂地来往,有女儿的人家不用担心哪天就找不到女儿了。铺摊货郎也不用担心时不时有人酒饱饭足,还掀了自己的案板。
  今年雪下得早,天池山的古梅也开得早。
  明年会是个好气候。
  熏雪茶,煮粥花,蜜渍梅子不少加新雪沸的新茶!
  白梅果,红梅络,蝶糕煎罗锅
  梅饼五文一个
  婉转的早点铺子叫卖声在冷清的空气里回响,雪一天一天下得大起来,赶来梅城观雪赏梅的旅客文人也一天一天地多了起来。冬天来梅城的人,早上大多不会在客栈里窝着,而是要顶寒冒冷地,去喝一碗地地道道的梅城粥点。
  东街末,垂枝梅下。
  一根竹竿挑起写了个杨字的旧旗,底下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铺子。主勺的老妇人姓杨,未曾婚嫁,老来便开了个早点铺子,除了糊口外,主要是找点事做,不要太冷清。去年收了个走荒人的遗孤,认作自己孙女儿。
  小丫头穿件红棉袄,坐在石阶上帮奶奶挑拣煮粥要的梅花。
  一边数,一边脆生生地吆喝。
  两坛白梅酒,两碟蜜渍梅花。一双踏雪来的靴子旧旗下停住。
  好的欸,不要早粥吗?小丫头诧异地抬头。
  雪地里,站了一个撑伞披黑氅的人,伞沿压得有些低,坐在石阶最上层的小丫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简简单单站在那里,也显得与别人不一样。
  早粥?
  来人扫了一眼摆放在木架和石阶上的诸多坛子。
  坛子烧得不算精致,但一个一个摆放得很整齐,洗得也很干净,坛口用木塞塞了。只在坛身上贴了红纸,用板正的楷书写了字:山桃白、千山雪、白须朱砂、金钱绿萼、跳雪垂枝、烟里红林林总总,数十种梅花的名字。
  见他在看坛子,小丫头放下手里的竹篾,认认真真给他解释:我们家的白梅酒比较烈,早上不吃东西只喝酒容易烧胃。大哥哥你还是在点碗粥吧,很便宜的,这么大一碗才四文钱她双手拢在一起,费力比划,这么大一碗呢!奶奶熬的粥很好喝的,不骗你!
  那就在加碗粥吧。
  来人合起伞。
  他收起伞的瞬间,小丫头一下子就愣住了。垂过院墙的単瓣五福梅,簇拥厚绒的少年,烟红的指尖,半拢的纸伞,滑落的白雪坐落在僻静出的小铺子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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