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6)
负责护送的是娄江。
娄江亲自来的?
陆净一顿,马上明白不渡和尚为何神色如此严肃。娄江亲自护送,某种程度上,等于半个山海阁主亲至,以娄江的谨慎,万万不可能疏忽大意。
有人或者妖,不想让天池山的事顺利。陆净坐了下来,皱着眉头把最近不安分的人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怀疑的目标太多了,一时间竟然没办法确认,只能暂且按下,第二个消息呢?
第二个不渡和尚转头看他,消息传出去了,至多三天,天道坠魔的消息十二洲人尽皆知。
陆净手一抖,扯下一缕头发,他顾不上心疼头发,开口便骂: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谁说这是好消息了?不渡和尚合上飞信,脸色苍白,这是坏中最坏的消息!
仇薄灯坐在黑石上,红衣垂进寒潭,随水流动。手中还握着那根断了的玉簪,梅子酒沿簪身下滑,滴到石面发出一声轻响,飞溅起四五滴亮点。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伸出手,他想去触碰那双重新成银灰的眼睛。
师巫洛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阿洛?
仇薄灯偏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层清玉的光。
师巫洛想俯身,想用尽全力拥抱他,想如恶鬼一般,偏执无忌地占有他,把他圈在怀里,把他藏进心脏,十二载如万年的死生相别将爱慕和思念酝酿了心底的妖魔,叫嚣,咆哮可心底的声音平静地说:
你害了他,过去,现在。
还会有将来。
世上的芸芸众生,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在怎么磋磨踏践,在怎么艰难苦痛,总能怨一句造化弄人,天道无情。可他就是造化,就是天道,他该怨谁令他的神君一身残病,两袖风霜?
师巫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拙口笨舌得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懵懵懂懂的时候,不知词意,不同言语。
这到底算什么呢?
他想问,却无处去问,也无法去问。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对不起。
师巫洛避开仇薄灯的视线,仓惶转身。
一片雪花从衣袖边沿滚落,仇薄灯在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师巫洛僵立在雪中。
对不起什么?你说。仇薄灯收紧手指。
他声音沙哑:我不能
不能在害你了。
剩下的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成了个懦夫,成了个自欺欺人的窃徒,想独占一点不该属于他的星火。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无数纷纷杂杂的欲念,分开仇薄灯抓住他手腕的手指。
最后一根纤长的手指与手腕分离,仇薄灯的手垂下。
遥远的西北隅,冰成百川,百川南下。
此间的梅城,不渡、陆净在奔走。
隐秘传遍十二洲,暗流正涌。
风波将至。
师巫洛低着头,看一角红衣从视线中消失。
只剩下一地白茫茫的雪。
时间静了,风也止歇了,万物都远去了,唯独雪还在下。师巫洛向前走,雪地上没有脚印留下,只有一根滚落的糖葫芦被积雪渐渐掩埋。一步,两步,三步仇薄灯在后面忽然笑了一声。
师巫洛一下子定住,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怕自己多看那么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苦涩与余温混杂在一起,爱不得,离不舍多年以后,天道终于懂得了当初神君教他的百味到底是什么。
你不说?仇薄灯在他背后道,那我替你说。
说不骗我,句句都在骗我。
说好带我回巫族,走到涌洲就停下了。
说好不让我一个人待着,在朝城留我一个,在大荒让我离开。
说好不在受伤,独登天阶斩天神,受了多少伤要不要我替你数一数?
师巫洛背对着仇薄灯,低垂眼睫,手指在袖中轻微地颤抖,竭力克制回头的冲动。他现在醒了没错,可他能清醒多久?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就坠为真正渴食血肉的恶鬼。
雪落在师巫洛的发上,仇薄灯在后面看他也好似一夜白首。
阿洛,我什么时候教你
言而无信?
话还没出口,就忽然止住。
他的确教会了他的阿洛什么是言而无信,教会了阿洛怎么欺骗从离开烛南到独自登天阶,在到下幽冥,阿洛走过的路,一步一步,与他曾经走过的完全重叠。他登过的天阶,流淌过阿洛的血,他葬魂过的幽冥,也成了阿洛挣扎的命。
这算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仇薄灯头一回发现,阿洛的的确确是跟他学了个彻底。
梅城和钱来城都有荒侍在活动,百弓庄主是派来试探你的,我坠魔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师巫洛低垂着眼,看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低声说,我在人间待太久,十二洲就会变成另一个大荒
那你就要回大荒?
仇薄灯在背后打断他。
师巫洛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以前千年万年,花谢和花开没有区别,木枯和木茂也没有区别,千山作千山万水作万水,他能靠回忆过往的画面来等待,时间就变得漫长又匆匆。他那是只懂了什么是愤恨,而如今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人间百味,最苦是不该得。
许久,师巫洛低头,黑气凝成的神识链出现在他和仇薄灯腕上,他指尖微微颤抖着,一根一根解开。
仇薄灯等了好一会,等来个解神识链的结果,一时间连蠢货都骂不出来。
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死心眼?
行。
仇薄灯磨了磨牙,要笑不笑。
也不制止师巫洛解神识链,只低头找出个陆净之前收集话本的纳戒来。翻了翻,翻出本《天下新谈录》来,哗啦啦找到主刊思慕之词的那一块,一清嗓子,面不改色,就开始念:
我寄神君芷生沅水,君居澧桑,天雪未落朽河川欲裁山兰以赠君,又恐山兰不知我,欲渡大江以逐君,又恐大江不载我
第138章 你会不会想在树下吻我?
无人归云寄, 独饮散高台。
芦花倒影,天涯孤舟, 秋水徘徊。惊鸿见,一袖红衣落窗台。那堪是望,十二年思梦,憔悴空对月怀。寒衣深尽,脉脉情怀。终不见,又舟来。青葱如玉的手指翻过雪宣,依水而坐的念诗人点评, 抒情写景,辞意婉约,读起来像是沧洲云泽那边的书庄那里的芦花荡连绵万顷,泽水清映天光, 渔舟皆做半蓬,暮晚便折芦花燃火
冷风过黑石崖。
崖上一枝梅影孤斜, 零零星星,暗红的花瓣飘落,或落于暗影中, 或落于潭面, 或落于石上。其中有三两点红沾到背对寒潭和少年的清瘦男子肩膀上。
垂于身侧的手, 手指紧绷。
翻书声从背后传来, 仇薄灯宛如当他不存在,一首又一首, 将十二洲无数书生文人乃至隐姓埋名的修士写下的爱慕之诗一一念出, 有如烛南唱渔桥的海郎般, 直白奔放的,也有如沧洲云泽一见情钟, 委婉辗转的。
一直到一句:
拟把万金换轻狂,换回眸一晌欢,相赠钿合钗环。
《天下新谈录》的书页忽然被按住。
一只苍白的手覆盖在仇薄灯的手上,连带着把剩下的字也挡住。
仇薄灯偏头,乜斜看师巫洛。他的眼尾天生扫出一段长而上扬的弧度,侧眸睐人时,有种比若绯刀刀刃逼人又艳丽的线条,在昏暗中割开一丝妩媚的亮线,似笑非笑。
你不是要走么?仇薄灯凉飕飕地问,现在这是做什么?
我
银灰中的邪戾忽然一滞。
西洲天寒,雪季长,越往北,地被冻得越硬,越难动木工。就只能浇冰屋,但厉风风大,冰屋不能建太高,只能容两个人相拥而眠,就这样来在长夜里取暖。仇薄灯不急着拿话激他,而是不紧不慢地讲起了看似不相关的习俗,共住一个冰屋的两个人,叫做共毡人
说到这里,仇薄灯停顿了一下,问师巫洛:
要是我们在西洲的寒天之地,建的冰屋会是什么样子?
不等师巫洛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决定。
嗯,要是圆顶的,不要太大,两人同时进出,会碰到对方的肩膀。门要修得低一点,出门得低头,不然就会被撞到。
伴随着仇薄灯话,师巫洛的眼前也仿佛一下子浮现出了一片冰原。
冰原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顶冰屋。
西北天不足,风厉百川寒。冰屋之外,是呼呼的寒风,雪花大如席。篝火在这种地方作用有限,再厚的羊毛毡也显得单薄,所以居住在同一个冰屋里的人,只能共毡共枕,成为彼此唯一的暖源。
篝火照出手臂交叠,脊背与胸口相贴的两人,一个有昳丽的眉眼,一个有冷白的指尖。
那里的他们不会是天道也不会是神君。
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天大风寒,一个对视,一个相望都能涌成动情的火。
反正是在最冷的地带,这里所有人为了熬过长冬的冷寂都要以最放肆的方式相爱。寒风最大的时候,每一次碾转毡被都要怀着明日将死的放纵,把对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仔仔细细地研磨点燃。
哪怕脊背因毡毯粗糙一片绯红也无所谓。
若是等到风小了,就要推开冰屋的房门清雪,以免得雪越积越高,最后淹没整个屋子,把人生生冰葬。
因为冰屋的门,比较低,所以出门的时候,年轻的男子要伸出手,护在少年头顶。以免哪一次,他疏忽,直起身的时候,撞到头顶。又因为要保证冰屋整体坚固,冰门也不能开得很宽,所以一起出去的时候,男子要侧过身,就形成了一个恰好将少年拥在怀中的保护姿势。
门口要立一棵冰树,挂上各种颜色的彩带。彩带底下系一个铃铛。
积雪一点一点清干净,冰树就一点一点露出来。
弯弯曲曲的树干上,挂着很多彩色的布条,每一次清干净积雪,就会在枝干上挂上一条,作为又一次熬过大雪的标志冰树很高,有些高的地方少年够不到,年轻的男子就会将他抱起来,帮他够到上面的枝条;或者,年轻的男子会蹲下来,让他踩在自己肩上;又或者少年坐在他的肩头
他们会在冰树上挂上很多很多的彩条,很多很多的铃铛。
风一吹,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彩条就一起招招展展,连带底下的铃铛叮叮咚咚,奏成一曲天赖。
仇薄灯突然凑近师巫洛。
天池山的雪细碎坠下,擦过他们两人的脸庞。
坠魔成恶鬼后,师巫洛失去了心跳,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胸膛内依旧如有鼓鸣。
少年声音带笑,好似撒了把晶莹的碎冰糖,在他耳边,问:
你会不会想在树下吻我?
想不想?会不会?
岂止是在树下,冰屋内,在矮门前,积雪中。
无时不刻,无处不想。
简直就是
贪婪。
师巫洛的目光猛然移开,他忽然从西洲北地的幻梦中惊醒。
贪婪两个字灼痛了他的神经幽冥中,诸鬼群魔纷纷杂杂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你以为人间就比大荒好到哪里去?笑话人间与大荒一般无二,你看世人多贪欲,或求财或求利,为一物可杀百人千人千万人!你恨苍生?哈哈哈你和苍生有什么区别!人心贪婪,天道自然也是贪婪!
他的确也是贪婪自私的。
修士求财,可以驱舟掠夺凡人女子,将其扔进烛南的销金窟。天神求无上,可以铸造牧天索掠夺人间气运。
而他呢?
他的贪婪是什么?
是想要将神君独占这种贪婪如此之深,以至于听到些遐想的思慕之词,就无法忍耐。师巫洛攥着仇薄灯的手腕,心中一时十二洲汹涌的暗流,一时是《天下新谈录》或直白或婉约的诗词。
一时间,他原本就苍白的肤色忽然变得越发苍白。
仇薄灯在看他。
他闭上眼。
一念贪婪,万事成灰。
松开仇薄灯的手腕,师巫洛低垂眼睫,一步一退。
尽管有所预料,仇薄灯还是被他气笑了。
他恶狠狠地一把攥住师巫洛的手,咬牙切齿:在西洲的北地,独自住冰屋的人,要么熬不过寒,冻死了,要么耐不住风啸,最后疯了。所以共毡人不可分离,若有事久别,就叫做侯雪。侯雪只候三年,共毡的关系就自动解除了,就能换新人进入冰屋,共分一张暖毡而不受摘指。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一扬眉。
十二年了,早过了候雪的时间真有个西洲北地的我,现在共毡人都该换个两三茬了!
师巫洛要分开他的手忽然定格在半空。
共毡的人都该换个两三茬了。
系满彩带的冰树,叮叮咚咚的铃铛,硕大洁白的雪花,稍窄低矮的冰门。
少年身边掠过两三个模糊无面目的陌生人影,他们取代他,在系满彩带的冰树下,在叮咚的铃声中亲吻少年嫣红的唇;取代他伸手护住少年头顶冰屋的篝火熊熊燃烧,属于他的暖毡被别的身形占据,火光在冰墙上印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