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

  次日清晨一大早,谢尽华和柯余声已然走在无人的山道上。
  因为早上回村的人也不多,也不好搭便车。沿路走回去,也算是拉着这个平时不爱动的技术宅锻炼锻炼身体。
  带着草香的晨雾山岚扑在脸上,格外清凉。青山绿水,坦途沟壑徐徐向后,鸟鸣与蛩声零零星星,间或响起,分不清是在近处的草丛里,还是在远山遮蔽中。
  脚下的车轱辘痕迹层层叠叠。
  柯余声打个哈欠,半靠在谢尽华身上。
  “没睡醒还是爬累了?”
  “都有……”柯余声揉揉眼睛,慢吞吞地跟着,“谢先生,你当初也在这条路上走过吧。”
  “中学在镇子上,每个月来来回回的,毕竟走路有点远,那时候这条道还没那么宽,坑更多。现在学校已经被推平盖了工厂。”
  “如果那时候有网课多好……”
  谢尽华失笑,“那时候都没有供电,烧油的又贵,真有需要的人家才自己花大价钱弄个发电机,得手动发电。”
  “是我孤陋寡闻,见识短浅,何不食肉糜了。”柯余声玩笑似的拱拱手。
  “倒不是孤陋寡闻……而是出身不同,时代不同。”谢尽华捞着怀里软趴趴的人,“手机电脑是什么,就算在镇子里上学,都没听过,倒是有对bp机的印象。大哥大也是有钱人的专属,进城以后才亲眼见到过。跟你比,我才是土包子。”
  柯余声津津有味地听着,感叹道:“时代变啦,以后的孩子们也该说我们老土了……咱俩就别嫌弃谁啦,管他土不土,足够现在好好过日子就行。”说着,柯余声亲昵地蹭蹭对方。
  真是让人安心的存在啊。
  数日后,陈奥和校长召集了各位老师,商量“生命教育”的事儿。
  “这套教材我们每个年级买了五套。首先感谢我们的金主热心帮助!再一个,感谢校长和各位老师的鼎力支持!”一通标准流程过后,陈奥进入正题,说着自己和校长商量过的方案。
  “我们的德育课以前就是讲讲故事,甚至自习,没什么教材,现在有了书之后,我希望各位老师能讲一讲。”陈奥翻出一册书举例,严肃地演说着,“这里面有的内容,我们的老师可能不好意思开口,但大家一定要有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意识,就是这些东西如果我们不去教,他们未来会从什么样的事情上学到,学到的代价会不会很大,后果也许会很严重。”
  “陈老师,要不你们带带头,”谢达海有点为难地看着书上的内容,“这种事情我们不好讲嘞。”
  柯余声很给面子地伸胳膊摸过一本,翻了翻,轻松无压力似的开了口,“确实得讲讲,孩子们可没大人们心思这么多,学科学嘛,有什么害羞的。总不能以后让他们被欺负了,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害的是自己,让坏人逍遥法外。”
  柯余声这话已经挺含蓄了,不过脸皮薄的老师还是微微红了脸。
  “没错,而且对于孩子来说,越是不讲越是好奇,大人不告诉,甚至讳莫如深,孩子就只能自己尝试,因为无知做出傻事。只有告诉他们生命的重要性,教他们识别危险,才能尽可能地规避风险。”陈奥表示认同,“如果各位老师有顾虑,在性别部分,可以男女生分开授课,循序渐进。”
  “不然柯老师先准备准备,把这部分内容讲了?我就是个粗人,说不明白。”谢达海似乎有些抗拒。
  “也行啊,不过我希望我能和尽华老师一起讲。”柯余声笑眯眯地接过这个担子,“这类型的案子他比我了解得多,能讲的可不少。”
  谢尽华捏笔的手收紧些许,看向柯余声,表态道:“可以。”
  “既然这样,这部分主题,希望佳铭和玲玲也能参加备课,分两批授课。我们支教时间有限,这些读本我们只能讲一部分。如果各位老师觉得有不方便不熟悉讲的单元,我们团队愿意承担这部分内容。”陈奥主动挑起大旗,“这也是全面素质教育中的重要部分,我们要和应试教育两手抓,培养适应新时代的优秀青年,为建成现代化强国持续奋斗!”
  柯余声嘴角不由上扬。陈奥的冲劲儿挺好,就是偶尔有点官方,喊口号,容易走□□嘛。
  任有成发话道:“非常感谢几位老师!我们私底下也讨论过,这些内容我们确实没做过,还请各位不吝赐教,多多指导……”
  “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陈奥认真回应。
  柯余声揉揉太阳穴,哎,这种氛围真是不太喜欢。
  “生命大讲堂”的第一期嘉宾是窦胜军,他穿着长袍马褂就踱步上台了,这节大课面向全校师生。
  “虽然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我也希望大家能够认真地听。因为生命是我们每个人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幸福生活的基础。只有我认识了什么是生命,对生命保持敬畏之心,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们必须要好好珍惜,好好爱护得来不易的生命。那么我们的生命从哪里来?如何叫做珍爱生命?生命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些关于生命的问题,我们要在未来的课程与人生的实践中慢慢解答……”
  窦胜军的胡子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的,颇有趣味。期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让孩子们惊叹不已。
  总之,这节导引课,上得十分精彩。
  “我们下周会进行第二节生命大讲堂。主题是我们的身体,要按照男生和女生分别上课。这,是我们生命的物质基础……”
  窦胜军没忍住,又多念叨几句才鞠了一躬。
  反响还不错。
  同一周的周末,冷清的,吴家对面的小屋。
  “准备得差不多了。呼……”柯余声拿着写得歪歪扭扭的教案,自己都看不下去,“谢先生,我们出去逛逛?”
  “想去个阴气重的地方吗?”谢尽华忽而露出怂恿般的笑意。
  柯余声惊恐地抬起头。
  “后山的乱葬岗,也就是我们之前发现秦青兰尸骨的地方,就在那座山上,不止有那样一具冤骨。有的是真正无名无姓。到时候,吴姨的骨灰回来,或许可以免遭风吹日晒之苦。”熟稔的眸子转向重重叠叠的群山之中,薄唇轻抿,将愁思通通埋在平静之下。
  “谢先生想去做什么?”
  “祭拜一下……我的父母。”谢尽华说出这句话,稍稍释然似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被埋葬在哪里,总之,是在这座山中。他们,终究是给了我这条性命。”让我有机会遇到你,让我有机会做愿意做的事。
  为什么不做个牌位?柯余声想问出口,随后突然明白,谢尽华不仅仅想祭拜父母,说句简单的感恩,还想告慰他们,还有那些素未谋面的人,还有这座养育并埋葬了这么多人的大山。
  即使发生过很多,那颗心依然炽热。
  能说出父母二字,对谢尽华来说是种认同。
  柯余声心里有些酸。
  谢先生太温柔了,他本身是个充满感情与温度的人啊。他……他一步步这么做,回到家乡,寻求真相,捍卫正义,容忍流言,口上说起来是大道理,实则都源于内心的温柔,包裹在坚强外壳下的柔软。
  他忽然想到会出言劝慰嫌疑人的祁珩,还有理解谢尽华和祁珩的谢忱。
  这种属于人类感情与温度,让常年缺爱的柯余声欲罢不能,从而深深沦陷。
  即使一开始,只源于一个意识模糊时的,逢场作戏的深吻。
  那种逼真的,热烈的模样,还有那担忧的,把人捡走照顾的赤忱。
  或许自己的潜意识里,既想依靠“如兄如父”的爱人,找到昔日缺失的爱意与关照,又想为对方付出全部的热忱,给予稳定的安全感,永远温暖彼此。
  宠着吧。
  柯余声没有拒绝,给出来个建议,“要不要去韩先生那问问怎么祭拜啊?”
  “也好。顺便求道平安符,别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今日店铺只提供简易早餐,两元自助,自取即可。
  上午过去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人再来。
  韩铎静静地坐在最靠里的桌边折元宝。
  听完他俩的来意,韩铎将一小兜东西交给他们。
  “山林防火,禁止火种,焚香烧纸暂且免了。中元节地官赦罪,鑫泽已行过法事。二位有心,鑫泽便代为焚香敬神,二位姑且撒些纸钱元宝,祈求所求,口诵太乙救苦天尊便是。有葫芦加持,金光护体,诛邪不侵。另外……此回村中波折未尽,往后也请小心谨慎。”
  该来的风浪总是避不过,俩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村后头的乱葬岗几乎是片禁地,地形有些窝风,天然带着种瘆人的寒冷。村民们就算来此地葬人,都要颤颤巍巍地求菩萨告奶奶,尽最快的速度把人埋了。这里草草埋着很多无名尸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浮土之下,便是森森白骨。
  “谢先生,有点冷……”柯余声抱着人胳膊拎着一兜纸钱纸元宝,又摸出几张正反打量,“虽然能降解,不过,会不会有点污染环境啊。”
  谢尽华摸过纸钱,轻轻撒出去一把,“至少是纸质的,平日也没人来祭祀,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从科学角度看,其实所有的祭祀,都是给在世之人看的。”
  浅黄的纸钱随风飘扬,如同落叶纷纷,盘旋飞舞,落入树枝、草丛、山谷。
  “如何面对死亡,也是生命中必须面对的问题。而这些,是祝福也是寄托。”谢尽华目光深邃,带着柯余声,慢慢走向万千枯骨垒成的坟茔,“列祖列宗保佑,谢家亲友诸事顺遂。此间众生,沉冤昭雪。”
  太乙救苦天尊。
  山间的风还带着昨夜秋雨的湿度。
  湿润的泥土纷纷将纸钱拢住,像是接受了在世之人的委托。
  柯余声跟着,微微动容。
  “神仙保佑,先人保佑,我和谢先生能乘风破浪,顺利解决事件,世界和平!”
  “倒不用追求那种宏愿。”谢尽华摸摸认真的柯余声,“保佑我们两个能继续追光前行,平平安安,驱散潜藏的黑暗。”
  也顾不上什么教派手势,合十也好,抱拳也好,总归都是美好的期待。
  亡者福荫生者,生者向前而行。
  生命有限,却有着无限的未来——在一次次的传承中壮大着,凝聚成的无穷力量与价值,让脆弱的生命拥有无限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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