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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吾妻

  “云英啊云英,我为你收了尸,也算是我这辈子补偿你的了。”
  苏青鸾说着这句话,言语中有无尽的嘲讽,夜雨更凉了,天色本该微阑,可惜教这漫天乌云薄雨遮得依旧黯如长夜。
  她看向坐在瓜篷下的老朽,她问:“你说这书生可耻不可耻?信誓旦旦的恩情,因为一张脸就能烟消云散,珠胎在肚的糟糠之妻,转眼就能置之死地,为她收了尸身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你说这书生,凉薄不凉薄?”
  苏青鸾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一辈子不愿意自己来超度姐姐的亡灵,她为何那么笃定让我来玄音阁,她早就知道了,从葫芦大士这个人在锦城声名鹊起的时候,师父就知道是你了。”
  说着,苏青鸾走到瓜篷下,顺手摘了那葫芦瓜下来,愤怒的道:“你算哪门子大善人,你还有什么脸面忝居人心之上,道貌岸然的诓骗世人?”说着的时候将瓜摔在地上。
  萧肃容听完所有之后,也不知是淋了一身雨而全身发寒,还是知道了这具尸骸的真相而瑟瑟发抖,他看到苏青鸾这样,奉行了师父的遗愿,却发现原来到头来师父也是有私心的。
  她有些伤心,有些难过,更难过的是,她知道了师父其实是爱着那个凉薄的书生的,为此耗尽一生,不值啊!更在心里多了一层怪责,师父对书生的情放不下,一辈子都没有带着云英娘子来找他,非得死后才留下遗嘱,嘱咐苏青鸾完成这件事。
  师父,何苦呢!
  萧肃容看苏青鸾如此,又看葫芦大士此刻佝偻着身子在那里老泪纵横,却连哭都费尽了力气,萧肃容有些不忍,他拉起了苏青鸾手,“走吧,真相既然查清楚了,就不要再流连于此了。”
  萧肃容的手触碰到苏青鸾的时候,苏青鸾将手一缩,她看着那颗放在葫芦大士面前的头颅时,说:“师父临终前叫我带上云英酿,带上云英娘子的头颅前来玄音阁超度!”
  她伸出手擦了擦落于两腮的湿热,退了几步,而后再度将那把破伞拎起来,破败的伞遮不住漫天的雨,依旧有雨滴从从破伞伞骨蜿蜒下来,如同珠帘一般遮在苏青鸾的容颜前方。
  桃花红一般的裙,在这枯涩灰暗的夜里,走开时溅起雨水,荡漾起裙花,响动了腰间的双佩铃,叮铃铃,叮铃铃……身影伴随着铃声逐渐走远了。
  出了玄音阁,苏青鸾执着这把破伞又循着原路回去,青草碧碧,被绣鞋踩过的时候压低了身姿。
  苏青鸾也不去理会湿了绣鞋,径自一路喃喃自语,“所谓郁结,乃忧郁之情积结于心,谓之心结,这是病,得治!须以柴胡参术,郁金青皮调引心经,理肝疏气,方能治愈!”
  说着的时候,苏青鸾言语一顿,而后又带着一丝嘲讽,“不过,再好的药能医他心病也没用,那颗老葫芦,没救了。”
  说着说着,苏青鸾的脚步停了下来。师父临死前,亦是同样郁结于心,心结难解,自病难医。
  当她再抬眼望去的时候,原本的满目愁郁,忽然见到前方山坡上在微雨中窘迫无比的那头灰驴,原想它醉酒乱窜,怕是寻不回来了,原来驴儿还是好驴儿!
  苏青鸾一扫愁郁,朝着那头已经酒醒了的白玉骢走去,她揪了揪灰驴的耳朵,训斥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酒。”说着,她拉起绳子要牵它前往,可偏偏这驴脾气一起来,犟得苏青鸾都想再发一场脾气了。
  “犟驴犟驴,你跟一头畜生置气什么?”身后,忽然传来萧肃容的声音,他从玄音阁追出来之后,一路听着她念那些奇奇怪怪的病理时没有打扰,反倒是看到她牵不动这头犟驴想发脾气的时候,才发觉这才是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该有的模样。
  苏青鸾见萧肃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干脆将绳子一扔,“犟驴不要也罢!”说罢,负气往前走去。
  却不知道萧肃容使的什么办法,在苏青鸾走没多久居然真牵着白玉骢追了上来,那偌大的铃铛挂在驴子的脖子上,叮铃铃的响得老远。
  “上来吧,路上捡了头别人不要的驴,顺路稍你回城里!”萧肃容指了指驴背,示意苏青鸾。
  苏青鸾眉头一皱,这人可真会捡便宜,但她也不乘白不乘,她蹬上驴背,侧着身两条腿放在一旁,手上依旧执着那把破伞,偶尔晃了晃自己的双脚,同时晃动双佩铃,好听得犹如破开长夜的仙音。
  “回城里之后,你去哪里?”萧肃容问。
  苏青鸾答,“去酒肆,好好喝一场。”
  萧肃容皱眉,如此好酒?难怪她一诓就诓了酒肆老板整窖的酒,但萧肃容随即展颜,高喊了一句,“好咧。”便牵着这头白玉骢,载着桃花红和破伞,一步步从阡陌上走回去。
  阡陌一头连着锦城,一头连着玄音阁。
  此时的玄音阁内,杳无一人,原本伺候在葫芦大士身边的少年也被赶走了,他忽发了癫狂,他抱着那个头颅不住的问:“我做错了什么,是你们骗了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即便我错了,我弥补了,我用尽一生,但行好事,不问因果,我这辈子都在赎罪,为什么临死了,还不让我解脱?”他越发癫狂,越发哭得凄惨。
  随后起来将这传闻中梦遇玄音的葫芦篷给捣毁了,可当葫芦篷倒下的时候,老朽又像是怕极了似的,手脚极不灵便,也依旧死死的抱着那个头颅,护着她走出瓜篷,走出玄音阁。
  他漫无目的的,冒着雨在这即将黎明的深夜,一步步往前走,“我散尽家财,一生行善,我难道还洗不清当年的罪孽吗?我用一辈子去做善事,我哪里还做得不够,哪里还不够谁能告诉我?”
  不知不觉间,他竟也将云英带回了那个破败的酒窖里,那口酒井底下,深埋着当年他带回来的尸身,此时此刻,他终于带着她回来了。
  这一路走来,淋了雨,又病了许久,他已然颤颤巍巍,站也站不稳的模样,但掩不住他此刻的急切,他将头颅带回酒井里,然后在当年埋骨之地,安安然然的将头颅埋葬了进去,看了看那坟丘,满意的笑了起来。
  在最后一抔黄土掩埋去白骨风华的时候,这一刻,他自觉圆满了,坐在酒井之中嘿嘿的傻笑着,他抬起头来,看着天色渐显鱼肚白,他忽然狂喜,站了起来不断的仰望着苍穹。
  “我能登仙了吗?”他抬头看着天,嘶哑着声音问上苍,“我把云英带回来了,我功德圆满了吗?”说着说着,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往周围找寻着,“对,还没剃度,不算出家。”他最后在一堆瓦罐里找出一些瓦片,用瓦片不断的割着自己的发。
  他心结已解,心病已除,一生的罪孽全部在今夜洗清,他终于悟了,悟了!想着想着,他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拿着瓦片的手都过分用力了些,割得头皮有血迹渗了出来,又被雨水淋下,淡了痕迹。
  今时今夜,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
  天微明,酒肆的老板刚开张,便迎来了苏青鸾,刚被她顺走了整个酒窖里的云英酿,此时一看到苏青鸾酒肆老板一点好脸色都没。
  “老板,来壶热酒暖暖身子。”萧肃容一进酒肆便在桌上扔了一锭银,豪阔之气,真不愧乃城中有名的纨绔之一,店家温了酒上来,苏青鸾一杯下肚才仿佛回了魂。
  然而,萧肃容一路过来总有疑惑,他看苏青鸾终于有了好脸色,于是问:“你说,那葫芦大士……真是当年那书生吗?”
  此事总觉得,无论怎么说都有些天方夜谭,可苏青鸾的话他又听得清楚,若非亲眼所见,谁肯相信行了一生善的大善人,居然有如此过往。
  苏青鸾一副狐疑的模样上下打量着苏青鸾,又轻抿了一口温酒,说了一句,“你说呢?”
  “我说?”
  “按我说,当年簪缨,冠盖满京华之时,我殿试夺魁,那是何等的风光,云英啊,你知道的啊,那日登科及第我高兴坏了。”葫芦大士丢弃掉那难割的瓦片,累了,无力倚靠在台阶上粗粗喘着气,洋洋洒洒的说着当年,有如回光返照似的,他竟一反病态,此时脸上带着得意。
  头上被瓦片割裂的痕迹和参差不齐的头发,显得十分的凌乱和狼藉。
  这葫芦大士,这书生老朽,他摇头直笑,“休提当年,休提当年,万般皆老矣。云英,你是不知道啊,我后来官居一品,那是百官逢迎,万民敬仰啊!就连东宫太子都忌惮我三分,可谓是手可摘星辰哪,你是没有看到那光景。”
  老朽书生回忆起当年来,那等风华即便再过一百年,犹然是他一生中波澜壮阔的一笔,可再如何波澜壮阔,犹然挡不住眼前这斑驳苍苍,只能偶尔忆忆当年,却不敢再认。
  他看着自己一身破败灰衣,又起身来在地上用那雨水照了照自己的残颜,瘦如枯槁,连皮都褶了下去,老书生忽然皱眉,“你这厮青衫落拓,往日风光去哪里了呀?”
  这么一问,所有的得意忽然在眉间烟消云散,他骤然从狂喜到失落,仅此一瞬间,他忽然像泄了气似的,“我被贬了,流放了,千里镣铐,从官居一品到阶下囚,云英啊,你没想到吧,时至今日我又回来了。”
  他看着这个酒窖,他当年落魄至此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却没想到三十年后,临了了,又回到了这里,兜兜转转,人生如是。
  老书生想着想着忽然又哭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酒井中传出,声音沙哑得让人难认,而随后又猛然的咳嗽了起来,这一咳便止不住了,直到将心口那一口血吐了出来,才舒坦。
  他靠在墙边上,无力的喘着气,“我当年落魄,流落至此,我原以为此生高中便再不会有这般窘境,可谁曾想,我如今又回到这里来?”
  “云英啊,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从未离开过,就好似那葫芦一梦?对,葫芦一梦,我这些年兜兜转转,只是做了一场梦罢了,罢了!”书生安慰着自己,还想再哭,却已没了力气。
  他睁眼望去,只见在酒井的中央,云英依旧在忙里忙外,她酿的酒十里飘香,就是书生都馋了,书生看到这光景的时候,恍恍惚惚之间爬了起来,一步步的朝着那女子走去。
  他的步伐从缓慢颤抖,到极力的想要加快,他摔倒在了台阶上,依旧是抓不住那抹如花的笑靥,他哭喊着:“云英,我错了,我错了错了,你在哪里,我求求你回来好不好?我不报恩了,我也不升迁了,我们一起回来,回来酿酒,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好不好,云英……云英!”
  他一个纵身扑去,倒在酒井当中,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时散了,只余下这一个孤坟,连一块墓碑都无。
  如此想着,老书生爬了起来,连忙在这周围找了一块木板,原想在上面凿刻上字的,可找了一遍都找不到工具,最后书生干脆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在这块木板上面书写着:吾妻云英之墓!
  写完,他将这墓碑插在酒井中,这才满意。
  他坐在那台阶上,双手抱着膝,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念着墓碑上面自己写下的字,“吾妻!云英,你乃吾妻!”
  他满足了,随手摘起了边上葫芦藤上的一朵开得娇俏的小花,放在鼻息间轻嗅了嗅,慢慢的,他埋首在膝间,累了,睡了。
  不知何时,手上那朵花也逐渐的零落在地。
  天上的雨依旧淅淅沥沥,那清冷洗涤白茫茫一片落满了大地,就连那写在木板上的血迹,都逐渐被雨水洗刷,流落成泥,再无痕迹。
  这葫芦一梦啊,长得让人恍如隔世。三十年光景,三十辗转,犹记当时年少,持花穿过市井,一路狂奔城南。
  三十年前一梦,至今没有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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