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血的二重奏

  爱和血的二重奏
  1
  “你!”
  “你!”
  我和粹民不约而同地叫起来。随即,一只壮健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使劲地摇撼。他那满渗着汗水的军便服,也因而微沁出酸味。但在我,这仿佛是一剂“嗅盐”,只令人感到刺激和轻快。
  “走!到家谈去。”我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
  “方便吗?”
  “你还没有改掉你这句口头禅?”我笑道,“公家眷舍不够分配,我住在外面,方便得很。”
  好朋友久别重逢,何况又是如此偶然,满怀说不尽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坐在公共汽车一角,我们只是默默地相看着。好半晌,我说:
  “你黑多了。”
  “是吗?”他下意识地摸摸脸,“大概是叫海风吹的。”
  “你现在哪儿?”
  “我在外岛。”
  “外岛?金门?”
  “不,大陈。”
  下了车到我家只有一箭之路,边走边谈,他开始问起我的妻。
  “则华姊身体还好?”
  “还好。她也常提到你呢。”
  “该有孩子了吧?几个?”
  “惭愧!还是劳而无功。”
  “也好。”他毫不思索地接下去说,“少一点牵累。”
  我很奇怪他的见解,因为他一直是主张一个美满的家庭重于一切的,所以对于对象的选择异常严格,以致迟迟未婚。而且他也曾竭力鼓吹“孩子为家庭中心论”,那么,何有牵累之言?我又想到:他是不是依旧独身?或者结了婚而并不理想,乃以孩子为牵累?
  但我这时来不及去问他,因为已走到了家。推开竹篱,我高声叫唤:
  “则华……”
  “不要叫!”他打断我的声音,“她在哪里?”
  “大概在做饭。”我指着右面的厨房说。
  “等我来吓她一跳。”
  他还是那样淘气,蹑手蹑脚地躲到厨房的窗户下面,敲敲板壁,然后猛一探头。
  “谁?”妻子大声地喊着,“啊——是你!”她扔下锅铲,奔了出来。
  “想不到是我吧?”
  “真是想不到!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台湾?怎么不给我们写信?来,里面坐。”
  这一连串的问句,使他无从置答,只是微笑着跟我们进了屋。妻看见他那为汗水渗透的衣服,劝他先洗个澡。
  “方便吗?”他问。
  “不方便。”妻故意这样说。
  “哈——”粹民爽朗地笑了,满嘴雪白整齐的牙,衬托着那张黝黑的脸,极容易地使人联想到一种牙膏的商标。
  2
  为了款待粹民,妻破例买了两瓶酒,但一瓶都没有喝完,因为粹民已不复从前那样宏量,而且忙着谈话,顾不得喝酒。我们谈到五年前在海口分手时的那种悲凉的心情,谈到大陈的激昂的士气和艰苦的奋斗,谈到他的生活和近况,他还告诉我刚受完一种专门的军事训练正在候船回大陈。
  吃完午饭,他要出去,妻则竭力劝他在家休息,粹民说了许多理由,都不能改变妻的主张,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老实告诉她,有一个不能不践的约会。
  “朋友的约会?”
  “嗯。”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粹民迟疑了一会儿说:
  “女朋友。不过,”他加以补充,“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
  “这才叫作贼心虚。管你是哪种女朋友,反正晚上等你回来吃饭……噢,”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你那位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带来,成不成?”
  “没有什么不成。不过,方——”他突然省悟,把那句口头禅缩了回去,“不过,不必费事弄什么菜,就准备点儿——不,我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回见,回见!”
  那种似乎欲盖弥彰的语气,更引起妻的兴奋,整个下午,她絮絮不断地猜想着他们的关系,以及“她”的身份和品貌。这也难怪,妻和粹民是从小的邻居,也是不同班的同学,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又是最好的同事,两代的交谊,她应该具有这一份深切的关怀,何况太太们对别人的恋爱和婚姻,又一向是特别感兴趣的。但我总觉得妻的兴奋,还缺乏具体事实的支持,未免太早了些。尤其是当我想到“牵累”那句话时,更不敢像妻那样乐观,这些只是我心里的感想,并没有说出来,怕扫了妻的兴。
  傍晚,粹民果然带着他的女朋友来了,一进门就叫道:
  “则华姊,我来替你引见——郭秀梅,小学教员。”
  然后又给我介绍。郭秀梅大大方方地向我们鞠躬、握手。
  “欢迎,欢迎!”妻说着便执住她的手,细细端详,真像一个大姊姊在品量她的新弟妹。不但看得郭秀梅怪窘的,连粹民也忸怩不安。
  “好了,好了。”我向妻说,“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
  “你看你,粹民都没有讲话,你急什么?”
  我们俩这一打趣,郭秀梅更不好意思。朝粹民看了一眼,他便来解围:
  “算了,别弄得她以后不敢再来。您请回厨房去吧。”
  妻打个招呼,笑着走了。我则少不得找些话来寒暄。一面谈一面观察,她并不算美,只是那种沉着娴静的风度,颇令人欣赏。说话不多,但措辞用字,非常恰当,说的是从注音符号中学会的国语,语尾显示她是一个江苏人。
  然后我来观察他们的关系。对于他们认识的经过,我毫无所知,自然也不便在这时探问。可是有许多微妙的动作和对话,耐人寻思,譬如在饭桌上——“她爱吃这个。”粹民把一碟冬菇白菜换到她面前。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客气。”郭秀梅把那碟菜又换回到我面前。
  每遇到这种情形,妻便向我做一个眼色,郭秀梅也向粹民做一个眼色。但不知是粹民觉得根本无所谓呢,还是不解其意,依然我行我素,郭秀梅索性不再理会,免得更让我们好笑。
  一顿饭下来,她和妻已成了稔友,偏是粹民赶着要送她回去。及至他再回来时,妻已经在院子里摆上藤椅,摆好了茶在等他。
  “你说,郭秀梅怎么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妻抓住他那句话问。
  “我不知道在你的想象中应该是哪种女朋友。”
  “那得问你自己啰。”
  “你以为是所谓‘爱人’?”
  “难道不是?”
  “倒并非不是——啊,不必谈了,总之,你们对这些名词的解释,跟我不同。”
  “为什么不谈?”妻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你别不好意思,她对你很不坏,你要不便对她说,我替你去说。”
  “说什么?”粹民傻里傻气地问。
  “你!”妻恨恨地说,“太可恶了,到这时候你还跟我装蒜!”
  粹民和她就这样一来一往“打太极拳”,始终也没有谈到一块。夜凉人倦,妻先去睡了。粹民洗完澡,重又出来,精神十足地向我说:
  “温温谈通宵的滋味吧?”
  “不,你累了。”我说。
  “我不累。”他摇摇头,“我真想跟你痛痛快快地谈一谈。”
  “那为什么五年不给我们写信呢?我打听了好久,打听不出你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叫我难说。”他感叹地说,“人的感情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给你写了多少信,总觉得词不达意,只好撕掉,心里在说:‘过几天再说吧!’就这样越到后来越难写。我没有别的不安,就是这件事,老是牵肠挂肚,一想起来就着急。”
  “也是,世界上真有难以解释的事。我也有过你这种经验。”
  “可见得你确是唯一了解我的!”他将双手放在我膝上,激动而又欣慰。“则华姊,”他顿了一下说,“她不像你。也许是由于性别和环境的不同。”
  “你是说她一个劲儿劝你结婚?在我看来,那倒是很正常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
  “除非你有特殊的理由去解释。”
  “要什么特殊理由?‘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是个驳不倒的理由。”我故意这样说。
  他不响。背着暗淡的灯光,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是我猜想他对我近乎讽刺的话,或许会不快,因有歉然之感。于是,我用另一角度来跟他谈这问题:
  “你不能只顾你自己,你替郭秀梅想过没有?她不见得像你这样不想结婚,那么,感情越深,岂不是矛盾越大?”
  “对了,这才是要害所在!”他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发亮,微微察看得出他那惶惑的脸色。
  这是个难以忍耐的沉默,可是我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话。忽然,一点火头越过我的头顶,远远地落到竹篱外面,那是他使劲扔掉了烟蒂。
  “对!”他的声音低慢而沉着,“我该替秀梅着想。”
  我品味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答道:
  “你这句话在则华和我听来,可能是两种正好相反的意思。”
  “不管你们怎么样想,我都感觉安慰。好了,不必再谈这个问题。”他又点上支烟,然后很快地接下去说,“此时此地,我们要了解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犯不上为这事去破费工夫。”
  这话使我生出莫名其妙的反感。但是知友远道而来,又当如此良夜,我应该让他保有恬静的心境去寻求好梦,因此放弃要和他争辩的意愿,只谈些有趣的身边琐事,然后分别归寝。
  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了一趟,旋即回来,说是下午有便船,必须得走,而且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及与秀梅作别,便写下她的地址给我,要我代为致意。想不到才逢又别,如此匆促,但也无法多留。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
  “你还应该振作一点,我们不都有过一番抱负吗?‘时代考验青年,青年创造时代’,创造我不敢说,考验我相信一定经得起,希望你多鼓励我!”
  “不,考验与创造是一回事。”我说,“通过考验,就是创造。”
  他很注意地听我的话,又偏着头想了想,倏然露出欣慰的神色:
  “你确是比我想得远!‘通过考验,就是创造’,好,这话对我的启示很大。”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粹民那种好学深思、谦虚诚挚的性格,表现无遗。一种由惭愧、敬佩、骄傲混合起来的感觉,充塞了我每一个感官,每一根神经,而终于化作茫然!眼看他的背影消失,仿佛失落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但又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
  3
  从此,我在空闲的时候,有了一个很好的消遣,那就是跟粹民通信。秀梅也常来我家做客,渐渐地,她和妻已至熟不拘礼的地步,而对我,则还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客气。每次她来,妻总要问她收到了粹民的信没有?多半说有,或说没有。问她信里说些什么,则总是以一笑作答,想来该是我们问得多余。或许妻私下问过她,她也会向妻一个人公开她的“情书”的内容,但我既不问,妻也没有告诉过我。至于粹民每次给我的信,我都拿给她看,她看得仔细。
  第二次看到粹民是在半年之后,他到台北来休假。事先已经接到他的信,因此妻早就约好了秀梅在我家等。非常奇怪地,当他们相见时,粹民有一些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地便恢复常态。然后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吃晚饭,饭后,粹民非常技巧地怂恿妻和秀梅去看电影,而留下我伴他一起。
  “我猜你有话跟我讲,是不是?”踱到比较清静的马路上,我这样问他。
  “我要告诉你,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改变!”他的声音中有无法掩饰的兴奋,“我决定向秀梅求婚!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我乐意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地回答。
  “不是,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是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客观意见。譬如说,我做了相反的决定……”
  “那就是说坚持你原来的想法?”
  “对了。”
  “很坦白地说,”我吃力地说出了一句,“我也赞成!”
  “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老师对小学生。
  “我觉得你结婚有结婚的理由,不想结婚有不想结婚的理由。我相信你的任何一种决定都不是一时的冲动,因此,你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你这样一说,我的决定才是最后的决定。我告诉你我做这一决定的理由。”他顿了一下说,“这几年我对军人唯一的哲学——爱与死这两个字,自信研究得相当透彻,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过去还懂得不够完全。人生即是爱,‘爱他’自不待言,但并不是爱的全部,能够被爱,能够接受‘他爱’,才是完美的人生。因此,我应该接受秀梅的爱,做结婚的打算!”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不过……”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下去,“你对你婚后的生活环境,以及秀梅的一切,都考虑过了吗?”我怕他听不懂我的意思,用更率直的语气重复:“简单地说,你是不是认为秀梅全心全意地在爱你?而且必须要结婚?”
  “那没有问题!”他很轻松地说,“从上次回去以后,我就有意疏远,很少写信给她,可是她还是照常写信给我,而且常寄给我生活上所需要的东西——都是她自己做的,内衣、布鞋、毛衣……可见得她对我的爱和信心毫未动摇。至于你说的第二点,那不是我单方面所能回答的……”
  以下他再说些什么,我未听清。因为前一段话在我内心激起极大的波澜!为什么秀梅绝少收到粹民的信而常常说有?这一点可以有很多的解释,而归结起来,莫不是她性格深沉的表现。显然粹民并不知道她撒这种谎的经过,那么对秀梅之了解,或许我比粹民更深!
  “你看如何?”
  “什么?”我愕然不知所答。
  “你在想什么?”
  “别管我。说下去!”
  “我想明天约她单独谈一谈。”
  “当然。以你们的关系,任何第三者插足都是多余。”
  这时又走回到西门了。逛逛街,看看橱窗,磨到电影散场,我俩去接妻和秀梅。我暗示妻走慢些,让粹民和秀梅在前面并肩低语,同时我把那喜讯告诉了妻。
  走出“电影街”,妻提议坐三轮车回去,她和秀梅一辆,我和粹民同车。先送秀梅回宿舍,然后我们回家。在车上,粹民告诉我已约好秀梅明晚九点钟在植物园见面,但并未预先告诉她约会的目的。
  这一夜一天,真是妻少有的快乐的日子,她不厌其详地向粹民建议和教导,怎样筹备婚礼,怎样组织家庭……我发觉粹民对这些事没有多大兴趣,但仍装作非常注意地在领教。这当然是不愿使妻扫兴的缘故。
  很快地到了该践约的时候。妻要粹民穿我的便衣去,为的是“方便”些。粹民的身材远比我魁梧,穿上小的不相称的我的衣服,实在不如他穿自己的军服显得英武,但粹民仍是欣然乐从。
  及至他一走,忽然下起雨来,由淅沥而滂沱,加上风声的撞击,气势异常惊人,同时天也变得很冷。我和妻都为他俩担心,不要受凉致病。这样将到十点钟时,粹民回来了,一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肉上,显得非常狼狈。
  “啊,淋得这个样子!”妻这回总算沉得住气,“快先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出来,粹民还在微微发抖。妻让他坐在靠椅上,拿毛毯替他围住双腿,又端上热茶让他喝。等他缓过神来才问他:
  “说好了?秀梅说些什么?”
  “我没有见她!”
  “啊——她没来?”
  “不,我没有去。”
  “你,你……”
  “不要急!”我向妻轻喝着,“让他慢慢说。”
  “我觉得还是不结婚的好。”他看看妻的脸色,然后以一个乞求的眼神抛向我,“你应该赞成,你说过的,我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你跟他说什么来着?”未容我答言,妻先向我咆哮,“你给他出了什么馊主意?”
  对妻的那种态度,我非常生气,但对粹民的反反复复,也同样不满。可是我首先想到而且要责备他的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让女朋友守候在冷僻的植物园而不加理会,真太不人道。
  “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我说,“你既然没有预先告诉她今晚约会的目的,那么你还是应该去的……。”
  “啊,对了……”粹民惶急地站起来。
  “谁说没有预先告诉她?”妻插进来说。
  “谁告诉她的?”我大声地问。
  妻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而又不得不承认一般,涨红着脸,委委屈屈地说了一个字:
  “我!”
  我知道了,怪不得妻昨晚抢着要和秀梅坐一辆车,原来就是急于要报告这个消息。这一来糟了,粹民的“临阵脱逃”,秀梅会做怎样的解释呢?我又急又恨,忍不住对妻咬牙瞪眼:
  “好啊,怎么办?你自己说吧!”
  “我说什么?”妻也不甘示弱,“又不是我造谣,谁知道粹民临时变了卦!”
  “你不用管别人变卦不变卦,谁要你多嘴?”
  “什么叫多嘴,要多嘴也先得数你,谁叫你先告诉我的?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决定了就定了,说说怕什么?况且彼此又是走得那么近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换了我是不是也得抢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秀梅?再说……”
  “少讲那套理由!”我硬截断了妻的话,“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错!可是那是粹民和秀梅两个人的事,谁要你自作聪明在里头胡搅?”
  “你是在说话,还是放屁?”妻向我吼叫着,“我多早晚在里头胡搅了?哼,照我说,罪魁祸首是你,粹民都是受了你的影响!你从来没有鼓励过粹民结婚!我知道,你就是讨厌家,讨厌我,好像那就妨碍了你的成功立业。干脆,咱们离婚!”
  “离婚就离婚,谁稀罕你?”
  夫妇吵架到这个地步,就快动武了。这可急坏了粹民,插在中间,打躬作揖,两面说好话,但我俩谁也不理他。正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妻脱出“战线”,大叫一声:
  “秀梅!”
  这一声如焦雷,我赶紧朝妻所奔过去的那方向看,只见秀梅立在窗外。从雨水模糊的玻璃窗望出去,那张披头散发、瘦削苍白的面影,像笔记小说中所描写的吊死鬼。
  妻开了门让秀梅进来。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风雨在肆意咆哮!我看看妻尴尬的脸色,和粹民不知所措的神气,感到像窒息般难受。更令我不解和不安的是秀梅的表情,为何异常平静?
  “我替你做了一双鞋,今天带来了。”秀梅大概知道粹民绝不好意思来接,把一个布包放在茶几上,然后看着妻和我说:“时候不早了,而且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明天见吧!”
  说完,随即管自开门走了。直等她出了竹篱,妻才省悟,开了门大声叫道:
  “秀梅,秀梅,你回来!我有话说。”
  “郭小姐,你请回来!等雨小了再走。”我也帮着妻叫唤。
  “不啦,明天见!”从雨声和风声中隐隐传来她的答语。
  “不行!”妻迅捷地摘下挂在门背后的雨衣交给我,“追她回来!”
  这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我披上雨衣要走。突然有人抢去我的雨衣,那是粹民!三脚两步,跌跌撞撞,很快地被吞没在无边的夜幕和风雨之中。
  4
  经过这一场精神上的折磨之后,我和妻都渴望着休息。“粹民去干什么?”在我们纷如乱丝的脑海中,仅能提出这个问题,不愿也不能去研究答案。
  妻先睡了,我还得替粹民应门。靠在床前的藤椅上,无意识地想着。正当有睡意来袭时,听见叩门的声音。
  “则华姊,我们回来了!”
  “听到没有?则华!”我精神大振,“‘我们’!”
  “快开门!”妻一面起床一面说,“秀梅来了!”
  于是我去开门,妻则打开了所有的灯。门外,粹民和秀梅双双含笑并立着。
  “好极了!”我衷心表示欢迎,“请进,请进!”
  “我郑重向你们宣布,”粹民揽着秀梅的肩,走到屋子中间说,“我和秀梅已经订婚了,你俩是我们的证人。”
  “什么?”妻真怕是听错了,睁大双眼注视着他们,然后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向我说:
  “你看,咱们俩这场架吵得多冤?”
  大家都笑了。怅惘哀伤的气氛一扫而空,风声雨声变成最美妙的音乐。妻一面让粹民和秀梅分别去换衣服,一面找出家里所有的酒和食物,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简陋的酒会。谈着笑着,几乎不知东方之既白。
  秀梅自然留宿在我家,和妻同床。我和粹民住另一间屋。这时,许多不便当着秀梅问的话,可以谈了。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我小声地问。
  “半路上。”
  “她没有坐车?”
  “没有。”
  “你怎么跟她说的?”
  “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向她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今天就订婚。’”
  “她怎么说呢?”
  “她答得很妙。她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说这句话的。’”
  “现在我要问你,”我说,“你最后怎么改变主意的?决定性的因素是什么?”
  “因为我到今晚才彻底了解她。她比我所想象的坚强。”
  “为什么不说比你所想象的更可爱?”
  “因为我需要的是性格坚强,为的是……”
  “少一点牵累!”我抢着说。
  “痛快,痛快!”粹民大笑道,“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我就有两个半知己。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你不要得意!”我说,“或许倒是你的‘半个知己’则华的见解才是对的,她认为家庭和妻子是事业的帮助,而不是牵累。”
  粹民看看我不答。
  “怎么样,你看!”我催促着。
  “你言不由衷,我懒得跟你讲。”他说。
  “事实上确有些矛盾。”我平心静气地说,“一方面你认为能够被爱,接受他人的爱,才是完美的人生;另一方面又认为爱情发展必然的结果——结婚是牵累,这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吗?”
  “奇怪!”粹民一翻身坐起来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肤浅庸俗的想法?看来我要撤销你‘知己’的封号了!”
  “不错,我承认这是肤浅庸俗的想法,但我要提醒你,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你的想法是变态的,不健康的!”
  “你越说越远了!”他的神态非常庄严,“你不能拿一般人的尺度来衡量我,如果我有那种想法,我不会来当军人。”
  我被他驳倒,或者说我心悦诚服地被他驳倒。但在这后面,好像隐藏着一些东西,是我想看而又怕看的东西。
  5
  粹民的愉快甜蜜的十天假期过去,重又回到大陈。临别时他告诉我,他们结婚的日期无法确定,但不会太远。
  他好像对岗位上的工作干得更起劲了,每次来信,字里行间,常表示爱情鼓舞一个人的力量的伟大。有时谈到重回大陆后的计划,说要携着秀梅,步徐霞客的遗踪,踏遍大陆上的穷幽绝胜之处。在这种地方,充分流露出他的诗人的气质,最为妻所欣赏。
  但是秀梅对粹民最欣赏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虽然她是我家的熟客。不过有一点是我可以确定的,秀梅的了解粹民,超过粹民的了解秀梅。夸张一点地说,粹民会做些什么事,都在秀梅的意料和控制之中。因此,除非有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改变了粹民的性格,否则,她和他的爱,便是人间最坚贞的。
  要证明我的观察的正确,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但是,事实并不如此!
  6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家光临了一位客人:一位佩着传令证的战士。他从马口铁的公文箱里,掏出一个印有部队番号的封袋叫我签收。
  这是粹民所服务的部队来的公事。“是给我的吗?我与这部队有什么关系?”一面想,一面打开封套。一通公文里面夹着一张练习本子上撕下来的洋纸,反折着,纸下角现出一小块红色,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
  x哥:
  总算没有辜负你的期许,在军人哲学这一课上,我应该是可以“通过考验”了。
  我应该特别告诉所有关心我的人,我是在快乐中死去的。事实确是如此,现在围绕在我四周的同志们,可以替我做证。遗憾的是你们无法分享我现在的快乐,而时间亦不容许我详细分析我现在的心境。不过,我相信你能想象得到。
  关于我亲爱的妻——秀梅,她是经得起任何打击和考验的。她对她自己可以做任何决定,我无不赞成。套用你的一句话,她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我只请你告诉她一句话:我欠她的太多的爱,已用另一种她必然会赞许的方式偿还。
  使我不安的是则华姊,请你为我安慰她,告诉她求仁得仁的道理。
  我的血早已自誓贡献,现在分赠你们一滴。我的所有要说而没有机会再说的话,都包含在这一滴血里面。
  我的骨灰,请你带回大陆去,埋葬或扬撒在任何地方。方便吗?
  x月x日凯旋途中,粹民口述,请xxx同志笔录
  一遍又一遍地读,我的意识反抗着去接受这一事实,但那滴血迫使我屈服。血,一滴粹民的血,凝固在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紫红的颜色,像一粒上品的宝石般璀璨美丽。
  对于那封公文,我变得非常笨拙,好不容易才看懂了它的意思。它告诉我:粹民在一次突击战役中,腹部中弹重伤。处于那种情况之下,无法做适时的救护,以致在完成任务返回的船上,因出血过多而殉职。到死为止,他一直保持着湛明的神志,这可以从他口述那封遗书看出来。公文里面,大大地赞扬粹民的忠勇。整个部队都因他的殉职而深深痛悼,但同时也感到骄傲和光荣。最后通知我,定期在大陈和台北两地同时举行此次战役殉职官兵的追悼会,希望我能参加。
  沸腾的血烫伤了我的思维,使我分辨不出我的感觉。颓然倒在床上,只见顶上一块块涂着白垩的四方蔗板,像银幕一般,映演着粹民的一切,是如此迅速而繁多,以致使我应接不暇而感到晕眩。渐渐地,那些景象变得模糊、模糊……重又清楚,我看见粹民躺在一条机帆船的担架上……
  忽然,一切景象都隐藏了。外屋强烈的灯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意识到我是躺在床上,但不知天已黑了多久。
  “你看,他的信!”是妻的酸楚的声音发自外面那间屋子。
  “大概是秀梅。”我这样想着,撑下床来,走出去。
  “我也接到了通知。”秀梅听到我的声音,抬眼向我说了这样一句,依然咬着嘴唇继续看粹民的信。
  “方便吗?”宛然是粹民的口吻,我下意识地转脸去看。坐在一旁不住用手绢擦着眼睛的妻,像有精神病似的在自语:“‘方便吗’?……从此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我们应该确信他是快乐地死的!”秀梅沉着地说,“他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改变他的常态!他……”秀梅以一种极其难听的声音说,“他的考验是满分!”
  “但是,他死了,他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不再看得见我们了!”妻歇斯底里地冲过来,摇撼着秀梅,“你,你为什么不哭?”
  “不要这样子!”她像慈母般抚着伏在她肩上抽噎的妻的头发,“在我看起来,粹民并没有死!”
  这句话安慰了妻,也安慰了我。我投以感激和尊敬的一瞥,但她谦和地避开了视线,扶着妻坐向一边,然后对我说:
  “我有一个自私的要求,我想保存他的血。”
  “好的!”我点点头,“你连他的信一起带去。”
  “不!信应该留给你俩作纪念。同时,信上的每一个字我也都记住了。”
  说着,她用桌上的剪刀剪下信上凝结着粹民的血的那一小块纸。放下剪刀,张目回顾,踌躇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考虑如何安排这一珍贵的纪念品。
  “什么地方都不妥当!”她把那一小块血纸放进嘴里,顺手端起桌上现成的冷茶来喝。从玻璃杯外面望过去,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中滚出来,沿着鼻翼流到玻璃杯里,然后,那些掺和在冷茶里面的她的眼泪,又仍旧一起吞到她自己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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