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寒山也在下雨,蒙蒙似雾。
  谢刃懒懒靠坐在回廊围栏下,掌心托起一簇灵焰,指尖轻晃,灵焰跟着轻晃。斜风细雨掠过他的发梢,在睫毛处也挂上一层湿意,越发显得少年俊秀清灵,不似凡品,像春日里新破土的嫩笋一般,只等过了这场雨,就能蓬勃茁壮地抽出枝节。
  在与曜雀帝君共同修习的这段时日里,他不仅对灵焰掌控得越发纯熟,修为也有了极大提高,神魂已然进入一片更为广阔的领域,只要稍微凝住心神,便能感知到周围万物的生与衰,御剑而行时,身体亦是从未有过的轻盈,闭目细听,连天边云卷都有了声音。
  连曜雀帝君也对此大为赞赏,若说在刚刚离开凛冬城时,他还曾犹豫过是否要去太仓取剑,那么现在便已经全然决定了,要让烛照永远留在谢刃的灵脉内。千年难遇的天才少年,万妖淬火而成的剑魄,若这二者能完美地合为一体,当属天下之幸。
  “或许我很快就能回凛冬城了。”他曾对谢刃说。
  回凛冬城,就意味着下一场永无尽头的长眠。谢刃觉得这怎么想都不算好事,便没有接话,曜雀帝君却道:“我此番重回世间,全为镇压邪祟,邪祟若除,我再拖延不归,有违天道。”
  谢刃道:“可这世间还有许多妖邪。”
  “杀不尽的,便留给你去杀。”曜雀帝君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卸去金甲威严,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属于长辈的神态,“你只需记得,逢妖必除,莫要辜负烛照与苍生,也莫要辜负本座。”
  谢刃点头称是,并未将“逢妖必除”四个字看得太严肃,照他自己的理解,这里的“妖”应当只指为非作歹的凶妖,至于能教化的妖,比如那只时常嘤嘤哭泣的水妖,就不该在“必除”的范围内。
  惊雷滚过天,雨霎时下得更大了。谢刃跳下围栏,跑回屋去给风缱雪写信。须知谢小公子平日里是懒得抓笔的,但自打进了寒山,倒是成了拥有绵绵相思的半吊子才子,三不五时就要以诗寄相思。
  他刚开始时还写得比较浪漫内敛,可后来一想,看诗的人又不爱浪漫,便改了风格,按照心肝宝贝的喜好来写,好大一场雨,其实也不大,后来有点大,我又想你啦!
  写完再画个烈焰红唇的爱子,父子一起遥寄相思。
  时间就在这一首又一首的诗里,溜得飞快。两三个月的时间,匆匆几场雨,飘飘几回雪,只一转眼,漫山遍野的黄叶就已落尽,变成白霜满枝头,而寒山山巅的大殿也已接近收尾,远观金光缭绕,自是巍峨雄壮。
  破军城中的百姓已经开始欢欢喜喜地置办各种年货了。
  这日午后,月映野与木逢春坐在大殿顶上,一边晒着半死不活的冬日薄阳,一边目送谢刃跟在曜雀帝君身后,一道进了寒山。
  木逢春手中攥了一把五香瓜子:“咱们当真要去杏花城过年?”
  月映野道:“这不是你替整座仙府应下的吗?”
  木逢春辩解:“当时我只想着哄一下小雪,也不是不能反悔。”
  月映野瞥了一眼:“你这瓜子,是宁夫人送来的炒货吧?”
  木逢春:“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真厉害。”
  月映野:“……”
  这短短几十天里,谢员外夫妇已经往青霭仙府中送了不少东西,大多是杏花城的土特产,还有一些又白又绒又暖和的小玩意,是专程给风缱雪的,可爱得很,二师兄看了也想要。
  但小师弟不愿意给。
  嗨呀。
  …………
  曜雀帝君带着谢刃,一路走到寒山最深处。
  “准备好了吗?”
  “嗯。”
  曜雀帝君挥手打开结界:“只要能用烛照灵焰压制住枭凤的邪火,你便不会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谢刃点点头,握紧逍遥跨进山门。
  结界在他身后悄然合拢。
  这里并不像预想得那般漆黑,反倒更似一个处处流萤的异世界。不断有火簇飞起落下,在空气中曳出星星点点的光晕。巨大的中空山体带来阵阵奇妙的回响音,地上生着湿泞苔草,水洼折射出光。
  初时并没有枭凤的鸣叫声。
  谢刃一路往里走,顺便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他先前可从未想过,看起来雄伟的寒山居然只是个空壳,本来还担心枭凤若狂躁挣扎起来,会不会将整座山冲撞坍塌,现在一看,委实多虑了,如此广阔的空间,别说是一只枭凤,就算是数十只枭凤一起发疯……啧!
  他飞速闪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道火光!还未来得及站稳,凄厉恐怖的长嘶便已如箭刺入脑髓,带出一片混沌嗡鸣。
  铺天盖地的火光席卷,谢刃后退两步,右手同时拔剑出鞘,一道红莲烈焰横扫,将火海撕出两丈裂口!而透过这道裂口,恰好能看到一只正在不断流淌出熔浆的狠戾眼球。
  完全苏醒的枭凤挥舞双翅,正裹着被压制数千年的怒意,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谢刃仰头与它对视,觉得这玩意可真是……大是一回事,实在太丑了,原来数千年前的妖物,长得都如此随随便便的吗?幸好自家心肝没有来,否则八成会被恶心走,眉眼歪斜就歪斜,怎么还能往下流汤呢,落在地面一砸一个坑的。
  一想到那么漂亮的幽萤居然是被这玩意给吞了,谢小公子立刻就觉得,可真是太不值当了。
  枭凤掀起火墙,又一次攻了过来。
  谢刃扬手逍遥带出两道火龙,将枭凤逼退的同时,人也顺势钻到对方腹下,果然在那里看到了一块裂开的焦黑伤疤,应该就是当年幽萤留下的伤痕。他当机立断,一剑重重斩向缝隙处,结果——
  “砰!”
  如同戳上万年生铁,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几乎握不住剑,被激怒的枭凤挥来一爪,在他后背留下三道深深伤痕。
  谢刃惊魂未定地想,什么鬼东西,怎么还能刀枪不入。他腾挪避开火海,又找准机会砍了一剑,这回是理应最柔软的下颚——但现实却并不讲道理,那处反而比伤痕更硬。
  曜雀帝君说,只要能用灵焰压制住枭凤邪火,便不会输,但却并没有说如何打才能赢。谢刃与它对战数百会合,趁着对方晕头转向时,纵身扑上枭凤的脊背,觉得这般两相缠斗总不是办法,哪怕红莲烈焰能紧紧裹住对方,可烧不死也是白搭,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小火慢煎百十来年。
  枭凤对落在自己背上的人极为不满,在空中转圈试图将其甩下来,怒鸣一声胜过一声,搅出一重又一重不灭的火海。谢刃浓烟被熏得双眼几乎失明,索性也挥剑刺向对方眼球,果不其然,“噗嗤”一声,毫无伤害。
  眼眶中流淌的熔浆很快就重新聚拢起来。
  但谢刃却敏锐地觉察出,枭凤方才似乎吃痛地颤了一下。而接下来凶禽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个猜测,在它再度张嘴的时候,口中明显涌出了一股黑红色的血浆。
  这玩意的舌头是软的!
  谢刃滚落在地,单手掏出乾坤袋,将所有的护具都抖落出来,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了个密不透风。而后便挥剑召出灵焰,劈向了枭凤大张的嘴!
  锋刃破开鲜活血肉,舌头连带着火苗一起落在地上,喉管被撕出豁口,带有腐蚀性的粘液淋淋漓漓落在护具上,引出腥臭生锈的气息。谢刃此时当真成了一把锋刃,裹着火焰一路开膛破腹,从最柔软的内里将枭凤一剖为二。
  凶禽轰然落地,砸出满地微弱火海。
  谢刃粗重地喘息着,最后奋力一把,将它依然在燃烧的胃扯了出来。
  坑坑洼洼的皮肉上满是伤疤,看形状应该出自幽萤,但除了伤疤,胃里并没有别的东西。
  谢刃不甘心,又将枭凤的尸体翻来覆去验看一遍,依旧没找到幽萤。
  不会真的完全被熔了吧?
  谢刃踢了踢凶禽,郁闷地想,怪不得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谓“同体共生”的回应,原来连渣都没剩下,你倒是能消化。
  他一件一件卸下护具,靠在墙上休息片刻,转身向外走去。
  第84章
  在与枭凤的缠斗中,谢刃受了不少伤,背部抓痕仍在渗血,双手灼得红肿,黑烟倒灌,熏得眼底布满血丝,视线也有些模糊,他抬起胳膊,想用勉强干净的小臂去擦一把脸,一团黑影却突然从墙角跃起,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谢刃猝不及防,硬生生与之撞了个满怀!尖锐的利甲扫过下巴,他吃疼地反手一甩,对方似灵猫四爪落地,眨眼就连蹿带滚地消失在了石壁间。
  黑影同风缱雪套圈套来的“爱女”风小飞一样,也是一只白牙山兽,不过体型要大上许多,皮毛油光水滑。谢刃有些后悔早早就摘了护具,他一瘸一拐,顺着白牙消失的地方往上一看,竟然发现了一处漆黑空洞,隐有风声传入。
  谢刃单手一攀,轻松钻入洞中。
  寒山外,月映野与木逢春还在大殿顶上嗑着瓜子,不过已经由晒太阳变成了晒月亮。两人都有些疑惑,那处山洞看着也不大,为何一进去就不出来了?
  木逢春心里没底:“你我还是去看看吧。”
  月映野:“理由。”
  “这还要理由?”木逢春丢下手里的瓜子壳,“那小崽子若是出了事,小雪不得把你我吊在房梁上打。”
  月映野噎了一下:“我说的是,用来向曜雀帝君解释,我们为何会出现在寒山的理由。”
  木逢春:“……”
  月映野道:“帝君一直站在山洞口,倘若有事,他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而且小雪情况特殊,他那股惧怕来得无缘无故,实在令人难安,所以照我看,青霭仙府的人最近还是少出现在此地为妙。”
  木逢春听得也有些犹豫:“也罢,那我们便多等半个时辰。”
  有曜雀金殿的光芒照映,山间一切动静都能看得清楚。风吹着干枯的树林,令这个冬夜越发寒冷萧瑟。虽然结界迟迟没有被打开,但曜雀帝君并没有进去帮忙的打算,他对于谢刃、或者说是对于自己亲手炼出的烛照神剑有着绝对的信任,他知道这次的枭凤充其量只能算作一次练手、一个开端,而开端之后的漫漫斩妖路,才是真正的成长。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
  曜雀帝君脸色一变,大步朝声源处走去。月映野与木逢春也匆忙站起来,就见在山谷深处,“呼啦啦”蹿出来了少说也有几十只白牙山兽,一大半身上都燃着火,谢刃正紧紧跟在后面追,他手中抛出一道又一道引水符,却哪里能追的上受惊的白牙!
  关键时刻,幸有曜雀帝君抬手引来一道急雨,将那群冒烟的活物浇了个湿透,但红莲灵焰不比一般烈火,许多白牙都被烧得焦黑,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地上。
  月映野与木逢春摸不清状况,也顾不上隐藏行踪了,两人一起过去查看究竟。谢刃本人也狼狈至极,他与枭凤对战时受了一次伤,在空洞里遇到白牙群时又受了第二次伤,此时看着眼前横七竖八躺着的山兽,内心懊悔不已:“帝君,上仙。”
  曜雀帝君并未关心月映野与木逢春,只问谢刃:“你为何会从后山跑出来?”
  “山里有一个洞,我一时好奇,就想看看是通往何处,没想到会遇到白牙群。为了驱散它们,我情急之下砍出了一道灵火,谁知道这群白牙不但不闪躲,反而主动扑——”
  “你随我来!”
  曜雀帝君沉声打断他,转身走向深谷。
  谢刃额上还在渗血,他看了眼地上的白牙,抬头道:“……花明上仙。”
  “帝君只叫了你一人,我与师兄不方便跟过去。”木逢春低问,“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不成样,可有什么需要帮忙?”
  谢刃摇头:“没有,帝君只是让我去斩枭凤,它现在已经死了。”
  “那便快些去吧。”木逢春拍拍他的肩膀,“这群白牙我会带回去疗伤,你不必担心。”
  “多谢花明上仙。”谢刃松了口气,后又朝月映野行了一礼,“夙夜上仙。”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但明显不是认亲闲聊的好时候,所以月映野也只让他快些去追曜雀帝君。待到少年跑远之后,木逢春将受伤的白牙一一捏进乾坤袋中:“枭凤,寒山怎么会关着枭凤?我还以为这凶禽在数千年前就已绝了种。”
  “不知。”月映野看了眼山深处,“或许是曜雀帝君当年所留吧。”
  谢刃一路小跑,顺便扯下一条衣袖内衬,将几处流血的伤口缠住。因为方才那一大群白牙山兽四处乱撞,山洞的出口已经被刨得能容下两名成年男子,曜雀帝君蹲下问:“这里一直通往空山最中心?”
  “是,我就是跟随白牙跑出来的。”
  “枭凤如何?”
  “已经被我斩杀,但是在它的肚腹内并未找到幽萤,只有被冻伤的旧疤。”
  寒山山体坚硬,绝非区区一群白牙山兽能轻易打穿。曜雀帝君将手伸向洞壁,闭目凝神细辨,果然探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寒气。应当是幽萤在冲破山壁的瞬间,带出霜雪冻结碎石,催使它们蕴满灵力,而后便在这不为人知的角落中,静静躺了千年。
  “……帝君?”见对方脸色暗沉,久久不语,谢刃心里有些发毛,于是试探着叫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曜雀帝君道:“幽萤仍存活世间。”
  谢刃闻言万分吃惊:“幽萤存活……枭凤腹中确实没有长弓,但它的胃壁看起来伤痕累累,会不会是已经被邪火销熔?”
  “它就是逃了。”曜雀帝君站起来,“否则这处空穴、以及空穴附近残留的寒意都无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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