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那巨石剑速度极快,摧枯拉朽般直直刺透阎君的胸口,将他钉死于锋利的长剑上。
  天尊大笑,朝出声的福兮道:“你来得正好!”
  他翩然转过身子,御风而行,心中大呼痛快,前行不过两步,却面色忽变,眉头紧皱,“你眼睛怎么了?”
  “你很想知道?”
  福兮摸索着从地上爬起,两道猩红的血迹从她可怖的眼眶中流出。
  “谁挖了你的眼睛?”他停下脚步,重复道。
  福兮抬起头,被自己活生生挖去的眼睛疼痛难忍,似有晶莹而滚烫的东西顺着脸颊缓缓而下,可她却异常平静,唯有那血淋淋的眼睛执着地看向阎君的方向。
  良久后,她展颜一笑:“你输了。”
  天尊攒眉而视,万里晴空刹那天昏地暗。
  巨石剑上,此刻哪里还有阎君的身影!
  他厉声正色,一把掐住福兮的脖子:“你在耍什么花招,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福兮呼吸困难,眼中鲜血更甚,却咬着牙不肯低头:“你想杀就杀,废什么话!”
  天尊一愣,手上松了几分力气:“是你的脾气,”说罢,他掌下生风,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福兮一连吐了几口鲜血,天尊翻手从袖中取出她的本体槐树球。
  “在我的面前耍心机,你应该知道会是什么,”
  他猛地怔住,不可置信地捏紧了槐树球。只见从他袖中飞出的一团黑气扭着身体缠绕在槐树上,那黑气似妖似魅,煞气逼人,可惜非但没有令槐树枯萎半分,还让它更加绿意盎然,无风自动。
  “共生术呢,我给你的共生术呢?”
  福兮吐出口中鲜血,黑洞般的眼睛看向他:“邪门歪道,你不配为神!”
  “你说谁邪门歪道,谁不配为神?”
  他怒气冲冲,将前方的福兮吸入手中,揪着她的衣领质问道:“我不配为神,谁配!”
  “上天庭八百神仙,哪一个是我的对手?”
  “凡人怎么了,我一样可以将他们踩在脚下!”
  福兮手腕越发滚烫,她小心地往下拉扯衣服,遮住那被金蛇锁喉的美人祭杀图。
  “如果不是有药仙的血脉和周前辈的剑,你根本走不到今天!”她故意激怒道。
  “哈哈哈哈!”
  天尊狞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原来你们都这么看我呐!”
  他语气一转,又格外温柔,凑近了福兮,如同往日呢喃:“我没有努力吗?我有选择的权利吗?他要杀我们,我只想自保。”
  “我勤勤恳恳,叁省吾身受尽苦楚,忍辱负重十七年,只是为了保母兄平安,可是,是他们逼我的!”
  天尊面目狰狞,埋于心间几百年的悲愤彻底将他淹没。
  他恨,为什么不能恨?
  有的人,一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享受众星捧月。
  而他,却背负着血脉之耻,每日与母兄叁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吃不饱,穿不暖,身上永远破破烂烂。哥哥为了一个长着绿毛的馒头就能被人戏耍得蹲在街边学狗叫,他们最后却笑着把馒头踩得稀巴烂。
  那一天愤怒的哥哥终于挥起了拳头,他躲在树下,拍手叫好。
  就是要这样,欺负我们的人,一定要还回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涌而上的村民就像乱头蜂一样围上了哥哥。
  他们扔起手中的石头,臭鸡蛋,锄头,菜刀……
  他想上前,却被不知何时赶到的母亲拦了下来。
  “你看到了吗,如果继续和我们在一起,你也会这样。”
  “娘,我不想走。”
  “如果你不走,我们娘仨都得死。”
  谁一生下来就是恶贯满盈呢?
  他曾经也善良,也以为只要一心向善,总有一天会打动上天,还他们母子一个公道。
  可是,上天没有被他们的虔诚打动,反而引来了所谓的父亲。
  那绝不是父亲,
  他从未承认过,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可是阎君父母是无辜的!”
  天尊勾起一边唇角,银发遮住了他半张脸:“那又怎样?”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无辜人。”
  他扶起福兮站稳,拇指轻柔地抚掉她脸上的血迹,“我以前也这么狼狈,但是现在的我,就是要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能屹立于天地间的真龙,只能是我!”
  他几乎疯狂,长发在风中肆意,掐着福兮脖子的手越发收紧。
  “是吗?”
  一道低沉戏谑的声音从天尊身后响起,他缓慢而僵硬地扭过头,一条金色的巨龙伫于山间,金龙身躯庞大,遮天蔽日。两条长须韧如利刃,墨色的双眼盯着他。
  天尊从他铜铃般的眼睛里,看到了苍白憔悴的自己。
  “这,这怎么可能,你,”他抬起头,似乎在期盼着黑色的天雷能像以往一样降临。
  阎君未待他把话说完,便伸出巨大的爪子将他一爪拍飞。
  天尊于半空中稳住身躯,挥起雕花双蛇剑,凌空袭来。
  巨龙腾空呼啸,天地色变,林中鸟兽纷纷伏地哀鸣。他口中喷出的真火焚香重如千斤,一下一下砸向天尊。
  天尊面不改色,极为轻松地灵活闪身避过,那双蛇剑通体乌黑,剑身上的两条白色长蛇毫不畏惧地睁着猩红的眼睛,蛇信子幽幽暗暗,淬了剧毒的两颗尖牙好像下一刻就能咬破金龙的脖子。
  福兮双目难视,唯有一阵阵的龙吟与蛇芯嘶鸣之声时而远在天边,时而附在耳边。
  她忍着疼痛,从地上摸了一根粗糙的树枝。
  “叁岁,你在哪?”
  福兮靠着那根矮树枝,在地面敲敲打打,终于在巨石剑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魏叁岁。
  他变得更小了,抱在怀里只有干扁瘦弱的一小团。
  “别乱摸,脸在这。”叁岁拉着福兮颤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异常美丽而清澈的眼睛,可是现在却在迅速凹陷,眼中满溢的光彩一点点流逝,消失,灰败。
  福兮抱着小小的叁岁,黑洞般的眼眶滚下一滩滩粘稠的血。
  她摸到了叁岁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
  “别这样,撑下去好不好,求求你了!”她把脸贴在叁岁瘦可见骨的胸口,拼命想多听听他会跳动的心脏。
  “你很沉呀,”叁岁笑着闷咳出声,想把她扶起来,可枯树一样的手指重得根本无法动弹。
  “你骗我,你说不会有事的!”好像有一张手紧紧抓着福兮的心,她痛得难以无法呼吸,“你说不会有事的,怎么办,怎么办。”
  她抱起魏叁岁,在竹林中跌跌撞撞,数次摔倒在地,却不敢松开抱着他的手。
  “放我下来吧,”叁岁越发虚弱,死气沉沉的脸上皱皱巴巴,下颌处的皱皮松垮地垂在耳边。
  “福兮,放我下来吧,我有点累了。”他用着福兮的眼睛看着她挂着一脸的血和泪,像迷路的动物一样,在蒙蒙雾气里踉跄。
  “真的很累了。”
  “别这样,肯定能撑下去的,你再试试好不好,等阎君赢了他一定可以救你。”福兮跪在地上,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塞进他嘴里。
  “我是神仙,你喝我的血就会好了。”她一手掰着叁岁的下巴,另一手的大姆指用力挤着咬破的指腹。
  “你喝呀!”
  “快喝啊!”
  没有人回应她,林中飘起一股异香。
  躺在她怀里只有叁岁小儿大小的人被那风一吹,转瞬即逝。
  一点血肉,一点白骨,都不留。
  尘归尘,土归土。
  太岁,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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