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云州城临澜江偏南,京城长安却是在北,一南一北,位置截然相反,从云州出发不花上个个把月根本到不了长安,这还得是昼夜兼程才能赶到。
除去云州城到寒水关所花的时间,宁致远率领的迎亲车队出寒水关后算起来也走了一个月,可所走过的路程却不到全程的一半,延绵十里的红妆像极了唐代歌妓手中尽情飘舞的水袖,因为缠绵不舍而故意减缓手中的挥舞,轻缓穿过绿林山间、白原古道,柔情道尽情意绵绵。
这样缓慢的行程,叶寒没有焦急与不安,即使她知道从出寒水关起,那如影随行的豺狼鹰爪就没断过,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监视车队的一举一动,只妄图能从“风平浪静“中找到一点他们所渴求的蛛丝马迹。但她还是一如即往地安静处之,一半是因为青川的淡然无畏,而剩下的另一半则是因为她对车外那人的信任,盲目如扑火的飞蛾。
车还在缓缓行走,不快不慢,不急不躁,就如同江南水乡轻风拂柳下轻然走过的柔情少女,莲步寸寸踩过青湿石板,即使烟雨伴着天青色稀稀疏疏落下,也打不乱她沉稳的步子和不误的归期。
闭目靠在车窗边,轻轻荡荡,摇摇晃晃,这样一坐便是一天,而这样沉闷无聊的日子叶寒已经过了一个月,她早已适应。而她之所以选择闭目,一是好打发时间,希望一睁眼便已到达京城,二是为了梳理她与宁致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想相忘于江湖,却无奈再起交集,避不开他的一眼情深,而三则是为了逃避,逃避车内青川越发灼热的注视,即使双眼紧闭也能感知到他强势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遍她全身,而她却无处可逃。
可能地上有一枝枯木横路,马车猛然颠簸了一下,叶寒被迫睁眼“惊醒“,双手本能抓住四周的事物来固定身子,以防被摔伤。一阵短暂的惊慌之后,马车继续平稳行驶,平静后的叶寒收回手,这才发现左手竟然抓住的是一只厚实有力的手,而且还同样回握着自己。
这辆马车之中除了自己就只剩下青川,叶寒慌乱,连想都不敢想连忙抽出手来,却忘了青川力大无穷,她这点缚鸡之力根本就挣脱不了。
青川越是平静,叶寒越是着急,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着急。而她越是想挣脱抽离,青川握紧自己的手也越发用力,渐渐他脸上的平静也龟裂剥落,隐忍、不甘、欲言难言、万般克制,最后都汇聚成一种难掩的伤心,一种被所爱之人疏离抛弃的受伤,如胸膛破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可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见,为什么她选择视而不见,为什么,青川想怒吼问道。
车内两人都没有说话,唯一的牵连就只有紧握的双手,但被握住的手想抽离,握着的手却不愿放手,如逃亡与追捕,拉锯,焦灼,至死不休。
最后,还是叶寒放弃了,被握得失去知觉的手安静地呆在那双厚实有力的大手里,任由获胜的一方任意把玩。不过,这也算不上是青川的胜利,而是叶寒的无奈妥协,因为她此时不敢轻易乱动,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生怕惊动了刚来的一群不速之客。
马车外一丈不到,宁致远骑在马上有礼有节同柳铭话着寒暄,之前他也收到过从云州传来的消息,只是他没想到柳铭的速度这么快,半个月就追上了他的步伐,看来不是为他而来就是另有急事,宁致远不失慌乱,耐心同柳铭打着太极。
柳铭看着前后望不见红妆两端尽头,不由叹言,“宁公子果真对定安公主有心,如此倾城聘礼,天下男儿能有几人做到。”
“柳大人言重了,宁某能娶定安公主为妻,是宁某的荣幸,更是夏国之福。区区聘礼,只愿没有怠慢了公主。”
宁致远还拿不准柳铭的来意,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估计不是为他、为他车队中藏匿之人而来,那他刚才这番试探又是为何?
同是权谋争斗、尔虞我诈中成长过来的人,柳铭却不及宁致远多了一份处事的淡然,毕竟自小到他国为质,这份修炼成真的心性和定力,柳铭恐怕一辈子都学不来,所以他也不可能会看穿宁致远完美的伪装,更不可能察觉到这十里红妆中藏匿的秘密。
柳铭本就不是冲宁致远或者迎亲车队中的人而来,他只不过急着回京路过而已,停下来与北齐未来的驸马、夏国未来的国主寒暄几句,为自己多结交一缕人脉,有益无害、稳赚不赔之举,为何不做?
可一想到不断从京城发来的命令,父亲在信中不断催促自己回京,柳铭顾不上跟宁致远深交几句,又连忙辞行,“宁公子与定安公主大婚,柳某一定备上一份厚礼送上,讨上一杯喜酒来喝。”
宁致远淡然笑道:“礼厚不及人情重,柳大人到时只需亲赴婚宴,喝上几杯薄酒,就算是看得起在下了。”
谦和有礼,进退有度,不失气度,柳铭不由高看这位在北齐十年却一直默默无闻的夏国质子,看来他以后得多与之走动走动,日后定能助他在朝堂之上更进一步。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他不怀疑宁致远,即使宁致远一路上京,如春来游玩,闲情逸致,不见任何端倪,即使他对自己有利有益,可只要那人一日未被捉到,一日未命丧黄泉,他的任务便一日没有完成,所以任何从云州前往京城的人都是他怀疑的对象,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看来等会儿他还要致书一封给吴越两王,让他们在沿海沿江追寻的同时,也别忘了最容易被忽视的最危险之路。
天色还早,柳铭急着赶路,抱拳一言,简单辞行便扬鞭轻骑上路,一记尘土飞扬落地,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听见马蹄声不在,危险远离,叶寒紧绷的神经如大水泄洪,身子一下瘫软靠落在车壁上,紧贴后背的布料早已是一片冰凉水意,而斜对面正坐着的青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泛着轻柔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寒,看着她受惊呆楞的可爱模样,看着她轻口喘息的红唇轻合,看着她看见自己正看着她时的脸红窘迫样儿,刚才的拉锯伤心怒气全烟消云散。少年颜色笑倾城,看得叶寒却不由心下一气,亏她刚才担心紧张一通,可当事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她怎能不气,手不由负气一抽,竟然一下就轻易挣脱掉了。
感知到手里空下来的凉意,青川一时怅然若失,心里懊恼着自己见色忘事,竟然让姐姐趁他分神之际逃离了他的手掌心,那双软软的小手他还没握够呢!不过见姐姐一脸的高兴样子,他也不再强求,反正时间还有,来日方长。
至于柳铭今日突来的这一则小插曲,根本惊不起他的半点涟漪。夫子早在几天前就已派人告知柳铭回京,遇上不过是迟早的事,对有些人来说是有惊有险,比如说姐姐,对有些人来说是有惊无险,比如与柳铭博局对弈的宁致远,但对他来说却是无惊无险:柳铭若真能看出迎亲车队的端倪,他就不会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得团团转了,所以他为何要有惊有险?不过,柳铭的出现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能让姐姐“心甘情愿”地任他为所欲为一番,这偷香窃玉的滋味,真让他上瘾。
与此同时,叶寒莫名一阵寒噤,对着青川那双幽幽发深的眸子忍不住身子后缩,这一幕似曾相识,这不刚刚才发生过的吗?
叶寒顿时警觉,刚好迎亲车队进了驿站,院中无外人,叶寒机灵一转身子出了马车,让青川扑了个空,让他好不挫败,却越战越勇,也追着起身出马车,却见姐姐一动不动站在马车旁,仿佛定格一般,目光直视前方,流泻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青川心下一阵冷笑,对着前方缓缓走来的宁致远不见善意,轻轻摇醒姐姐,便见她恍然惊梦,若痴缠若纠结,然后尴尬逃离而去,独自留下身后两个一直注视她离开的男人。
宁致远黯然神伤,人在情却不在,只有失意与回忆,而青川势在必得,志得意满,紧随叶寒而去,独自把战败之人留在原地,让他划地为牢,终生不能走出。
姐姐是他一人的,以后若有胆大宵想、妄想染指之徒,他必定来神杀神,见佛斩佛,下手决不留情。
秋来驿站,离南境已有百里之远,又居青山脚下,已是北境飘着冬寒,冷冷清幽,除了北上进京城完婚的宁致远一行,这所驿站便没有其他人留宿了。
宁致远很是有心,知他们不容被外人所见,所以安排的院落房间都是隐密十足,即使是同车队里的人除了特定几个忠心奴仆外可以近身伺候,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绝世珍宝不能被外人道。
所以,叶寒所住的院落可以说是冷清,不大,却只有她与江流画和秦婆婆三个女流之辈居住,而青川和花折梅另有地方居住,属于绝密,所以有时连叶寒都不知道。不过这样的安排很好,至少能避免了很多尴尬,比如与青川,比如与宁致远。
夜深了,除了天上一轮明月还未入睡,想睡的睡不着的都进入了梦乡,而叶寒是个例外,因为她根本就未曾入睡过,太多心事搅得心中烦杂难耐,思绪一直跳动不休,她哪有睡意,还不如坐在庭中小院里,与一轮明月为伴。
叶寒也不知自己在庭前石阶上坐了多久,秋月凉意寒霜胜雪,但即使她手脚早已冰凉,她还是丝毫没有感觉,仿佛她坐下不过一刻,因为她脑中烦杂的思绪好似就从未停下过,一如之往。
直到肩上落下一张软柔披肩,叶寒不由回望,原来是流画随意披裹着一件外衣站在身后,双目看透人心世事,平静开口,“夜寒地凉,别坐地上,容易伤身。”
江流画虽开口劝着叶寒,自己却随之坐下,与叶寒为邻,开解着她的心事重重,“我知你心乱,前未与宁公子情根全断,后又有青川穷追不舍,想找一清静之处独处远离,也只有夜深人静之时。”
山脚寒气更重,秋夜里的树桠绿草中竟少有虫鸣蛙声喧闹,这方宁静很静,可也很难抚平叶寒烦杂不堪的思绪,否则她也不会在霜重露寒中坐了这么久也不见眉眼轻扬。
叶寒双手抱膝,下巴颏儿枕在膝盖上,双眼中的愁色不见消减,无力问道:“流画,你说我该怎么办?”
从认识叶寒第一天开始,江流画就没见过她犹豫不决、徘徊不下的时候,无论是差役恶霸临门还是面对生死抉择,她总能坦然处之,而如今,情愁扰得不能寐江流画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哀惜,自古情一字,世间多怨人,古人诚不欺我。
“你自己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叶寒茫然,坦言道:“说实话,自从那日杀手上门突袭,一番生死回转,情爱之事我很多已经看淡,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平安送青川到京城,完成他师父交予我的嘱托,至于其它之事,我真没想过,也没那份心思。”
这是叶寒的实话,江流画听得出来,可惜世事哪能尽随人意,“我们现在藏在迎亲队伍中,你与宁公子朝夕可见,情丝难断,即使你无重圆之心,但他却是有续缘之意,人人可见,你如何能做到无视处之。还有青川,他对你的心意,你现在恐怕已全然知晓,你们患难与共,情谊不浅,你又能如何做到漠然处之?”
江流画不想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了,她无伤叶寒之意,但却不愿她重蹈覆辙,宁致远与她尚且不可能,而青川,一个能让贵为天子帝师的朱老夫子倾尽全力相助之人,他的身份必定不比宁致远低,甚至可能连宁致远都难以启及,这样身份与天高之人,对她来说,福难定,祸却不少,生死难料。
山里的夜很静,叶寒仿佛感知到心里那份烦躁渐渐被夜扑灭,凄然笑了一下,却是一种淡然之后的平和,“你看着我们藏匿的迎亲车队,红妆喜色,倾城聘礼,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与宁致远有缘无份,过了就是过了,好聚好散,最好为陌路。至于青川”
说到这儿,叶寒停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与流画再如何要好,可有些事还是只能自己独藏,不足以为他人道。毕竟,她怕吓到流画,她总不能告诉流画其实她不是叶寒,在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其实住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而她对青川的感情不过是她对前世幼弟思念和亲情的嫁接。至于青川对她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女之情,她心里也只能无奈一笑,毕竟对她来说,作为一个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的成人,怎么会对一个年岁才刚小学毕业的小孩子起这种心思,她又没有□□。
可惜这些话她永远不能说出口,叶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清凉的冷空气流进了喉咙,穿过心肺,冰镇住了心里的烦乱。今夜月色皎洁照得她心里每处通明,不容她懦弱躲避,逼得她不得不迎面直视心里的烦乱,宁致远,青川,情与爱,是时候该做决定了!
当远山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时,山脚下安静了一晚的驿站开始热闹起来,十里红妆裹喜色,谁人不知迎新人。
昨日下车的院落,叶寒来时马车已然备好,青川立在车旁等候,不远处宁致远每日必定出现,黯然神伤却又翘首期盼着什么。
“姐姐今日来得真晚,难不成姐姐也学我赖床了?”
青川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叶寒撒娇卖萌,虽然姐姐已经见过他真实一面,但事实证明还是这一套比较能吃定她,不过今日却出了一点偏离——只见叶寒面色如常,身子却随意一晃躲过了青川的手,然后径直朝江流画和秦婆婆所乘坐的马车走去。
仅仅一夜,短暂又漫长,却仿佛改写了世间整个历史,青川一时难以看懂,几步追上提醒着正在上车的叶寒上错了马车,他们做的马车是另外一辆。
叶寒顿时回望,居高临下看着青川脸上的不甘与焦急,不舍还有占有,一览无遗,然后定身肃严,认真说道:“青川,你已不是孩童,十二岁的少年,应知男女有别,即使是姐弟亦授受不亲。从今日起你与花折梅乘坐一辆马车,我与流画秦婆婆同乘一辆马车,免得招人闲话,落人口实。”
叶寒一语定音,青川敏捷的思维根本不知如何反驳叶寒,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姐姐的话他都会听从,所以直到叶寒上了马车,他除了心有不甘、满目挽留之外,他什么也没能做。
马车上垂落的车帘被缓缓撩起,叶寒探了半张脸出来,青川见后一阵惊喜,却瞬间黯然,原来姐姐看的不是他,而是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的宁致远。
刚才这一幕,宁致远全看在了眼里,莫名,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如和煦春风拂过湖面,说尽可能春意,但接下来叶寒的一句话却打破了他刚升起来的幻想和希望,只听声音轻柔熟悉,却是冰冷如寒,一如她之名,“宁公子,天已渐白,是时候启程了。”
语毕,帘落,惊鸿一眼,不过是桃花人面不再相见,空余一方小院幽然,刚才的话早已淡却消逝,却让院中站立不动的两人怅然失落,原来都是可怜人,不见胜败,而坐在马车里的人,恐怕才是唯一的胜利者,可为何却容色黯然,不见喜色,不知因宁或川,突来晨风乍起,吹不散眉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