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谁知几丈许,不抵风雪落满襟
从云州到京城正常路程最多不过两月,宁致远硬生生把它拉长成了一季,从南国到北境,看苍山葱郁到为雪白头,见绿水生皱到悄然成冰,看淡情爱不为困,这一路又何尝不是叶寒的心路历程。
初到长安时,雪已漫天,檐下结冰凌,北风吹着寒意渗心入骨,再多的裘衣锦袍也无济于事,只能任北风呼啸而来,让人睁不开眼,满面冷透心寒,即使如此,也不及满眼的红色来得刺眼——京城质子府早已张灯结彩,红绸满堂,红烛彩灯,鸾凤和鸣,处处挂喜,字字说喜。
叶寒坐在窗前,不由低头自嘲一笑,她与宁致远早已情断,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与之扯上联系,无论她如何避嫌与拒绝,她现在还不是坐在宁致远成婚的府邸里,只不过很狗血的是新娘不是她。
三声轻叩敲门声响起,房外的丫鬟恭敬说着来意,“姑娘,公子命我前来问下,您是否已准备妥当?还有,不知刚才送来的衣服可是合身,是否需要奴婢再改动几下?”
忘了说,今日叶寒穿的是一袭淡墨色的长袍男装,青丝不再及腰,而呈束发戴冠,唇色不落胭脂,素颜不染脂粉,缓缓起身,亭亭一站,也不知是谁家的清秀小公子,肃色正颜,少年初长成。
叶寒起身拉开门,冷颜不见少女娇媚,独成一股风流,硬是看得门外小丫鬟俏脸莫名一红,连忙垂下头去。叶寒无视,声色清冷,只叫她前面领路。
越过无处不见的喜色,叶寒看得也是越发平静,心里却越发嘲讽,即使宁致远大婚在即,即使她又多么不愿旧人相见,可还是扭不过命运捉弄,为了完成玄悔大师的嘱托,为了青川的命,为了在非生即死的渺茫中抢夺到一丝活着的希望,她必须去见宁致远,她需要宁致远的帮助。
当叶寒来到后院时,雪还悉悉簌簌下着,檐下站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寻着传来的脚步声向后一望,无不刹那惊艳。
“姐姐!”
身后缓缓走来的墨衣少年,细眉冷目,不苟言笑,有女儿娇媚,又有少年英挺,雌雄难辨,别有一番韵味萦绕在青川心头,惊鸿一瞥,大概就是如此。
相比起青川容颜倾国、宁致远谦雅公子,叶寒对自己男装之色没多大兴趣,更没多少自信,只要不被人认出是女儿身就行了。而且今日相国寺一行,自从决定起她的担心和忧虑就没消减过,想起去年清远寺之类种种,这相国寺必定也未必是清静之地,恐怕其中更是有一番龙胆虎穴要闯。
雪中,宝马雕车旁,浅黄油纸伞下,男子单手背后,一袭藏青色长袍,笔直屹立不动,堪成雪中一景一画。叶寒平淡看了一眼,却有意忽视了宁致远脸上的神情和双目欲说的话语,宁愿以是风吹雪舞模糊了雪中之人,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心中有愧,才刻意视他深情不见。
叶寒勉强笑了笑,安抚来送她的人,秦婆婆、流画,青川、花折梅,叶寒让他们回去,外面天冷,免得染上风寒。
京城从来就是一个是非之地,江流画生于斯,长于斯,怎会不知风雪中外面的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现在重回京城,这京都的是非就未曾断过,如今叶寒冒雪出门,其中的危险,江流画不想就已知,却无法阻止,无可奈何,只能叮嘱叶寒“万事小心”。
“青川,今日你不用去。相国寺内敌友未明,我先去一趟再说。”这京城的水远比云州深得多,叶寒不敢让青川冒险,还是让她去踩下点,探知一下危险再说,现在这时候大意不得。
“我不!”
青川少年难色,极其不愿。若不是因为他,姐姐何需拿自己的命冒险,去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他不甘心,更替姐姐不甘心,所以他决定跟姐姐一同前往相国寺,即使是死他也要跟姐姐死在一起。
不过这样疯狂的想法一说出口,就被叶寒厉声制止,“青川,回屋去,我没回来之前,你不准踏出房门一步,听见没有?”
这是叶寒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青川发脾气,即使当时在云州发现青川一直骗她时,她也从未对青川大声呵斥,可见,青川刚才不负责任的言行,着实把她气着了。
青川低头不语,别扭站在原地不走,叶寒知道他性格执拗,估计是犟脾气上来了,但现在她也没有时间耐心劝解,直接跟站在一旁的花折梅叮嘱道,让他把青川带回房去,不准他出门,除非她活着回来。
叶寒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花折梅只好照做,可惜青川不配合,紧咬着嘴唇,双脚跟生了根一般怎么也挪不动,一双水烟氤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叶寒,满腹伤心语。檐外雪下得更大,叶寒瞧着天色,再看了一眼垂泪偷抹的秦婆婆,双眼隐忍通红的流画,冷颜不语的花折梅,还有直勾勾看着自己的青川,不舍太重,叶寒承受不了,索性一狠心便跑进了雪天里,直接上了马车,出了院子。
雪天房檐下,青川大声嘶喊,“姐姐,姐姐”,他想追出去不愿姐姐为他冒险,却摆脱不了禁锢住他双手的花折梅,“放开!”
青川怒喊,睁目气急红了眼,全身潜力猛然一激发,震得花折梅连连退后几步。青川得了自由,连忙跑进雪天追了出去,可惜天不遂人愿,刚踏出几步便被花折梅一记石子击中要害,一下昏倒在雪地,失了知觉,可怜这用情太深的少年,即便扑落在冰冷雪地时嘴里还痴痴唤着“姐姐……”
京城路宽,再加上满天大雪,路上少有行人,马车出了质子府,一下就窜了出去,很快就失了踪影,只剩两道车轱辘碾压过后的轨迹。对于后院中之后发生的事,叶寒便无从得知,只知耳边隐约回荡着有人在喊她“姐姐”,似真似幻,她自己也分不清楚,但心里总觉得发慌,也不知道是对相国寺未知危险的担忧,还是对青川的不放心。
“等会儿你跟在我身边,别到处走动。相国寺虽是国寺,但里面的探子数不胜数,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掉入了他们的陷阱里。”
宁致远坐在叶寒对面,把她的着急忧心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们缘分已尽,但他还是希望她平安无事,他也会尽他所能保她平安,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事情了!
叶寒感激看了宁致远一眼,前情已逝,平淡之交,这样也好。念及相国寺云云,叶寒不熟悉,便一一细致问道:“你这半月每隔几天就去一次相国寺,可打探到什么?”
“相国寺看似佛门清净,里面早已腐臭不堪。”
然后宁致远趁着在马车上这点空闲时间,向叶寒细说着相国寺中的肮脏事,比如寺内长老争权,方丈贪污香火钱,僧人伙同他人骗取香客银钱等等,当听见这些打探回来的消息时,宁致远自己都感到怀疑,十年前悲天下苍生、祈天下太平的相国寺,怎么就变成了一酒肉僧人的肮脏之地?
同样感到奇怪的还有叶寒,当然她与宁致远的怀疑截然不同,她所奇怪的是玄悔方丈怎么会让自己把青川送入这样一个虎穴之中,这不是明显摆着害青川吗?难道他当时给自己的福袋,自己仍旧没有参透其中玄机?
正当叶寒眉头不解时,宁致远严肃提醒着叶寒,“你让我打探的那位玄隐大师,我派人多次暗中查询,皆无此人,你是不是记错了此人的名讳了?”
“怎么可能?”叶寒想都没想,直接否认。玄悔方丈给她的那个福袋,里面只写了“相国寺,玄隐”五字,她不知看过多少遍,即使她再蠢再笨也不可能弄错这五个字。
“那就奇怪了!”宁致远背靠在车壁上,抬头不解望着车顶,“这相国寺乌烟瘴气已经好多年了,但寺庙中的探子却是在去年前才开始有的,而且最近几个月更甚,跟我们的行迹有一种说不出的吻合感。“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青川藏在质子府里?”叶寒惊慌说着猜测。
宁致远摇了摇头,让叶寒无需太过担心,“这倒不至于!若他们知道了青川的下落,早就突袭我质子府了,哪还会大费周章到处安排探子。我估摸,应该是有人行动早我们一步,撒下大网,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只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柳铭?不会!宁致远不否认柳铭有一定长处,但他绝不是长线千里、运筹帷幄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在云州一连吃了这么多亏了。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京城柳府是帝都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倒不是说柳府几代英忠,令人敬仰,也不是柳府出过三任太师,家世显赫,而是柳府有嫡庶两女,分别嫁于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位王爷。试想当今陛下,病重孱弱,若一旦有个什么意外,皇位还不是属于其中一位王爷,无论是谁,柳府这皇亲国戚都是稳打稳拿的,说不定以后的太子也是出于柳家女。
如此显赫之举,可柳府府邸还是居于寻常人家之地,高墙大门,古实质朴,连一般商贾之家的奢华都比不上十分之一。大门外除了两座石狮子镇府,就只有两个奴仆迎立在大门两侧,负责接待和通报。
所以,当柳铭一下马回府,一路的风尘都没来得及换下,身居深宅里的柳太师就已晓,早支使下人让柳铭来见他,一刻不容缓。
柳府的质朴无华也许在他人眼里是一种清高,一种仕人才有的修养,但在柳铭眼里却深感发呕,深褐色的基调渗透在府里的一匾一木,像极了祠堂上一块块竖立的祖宗灵牌,压抑、冰冷、生厌生恶,而他那位老父亲无疑就是这偌大柳府坟墓中的一具活死人,同样让人不寒而栗,无法亲近,一板一眼全沾染着死人的腐朽气。
“父亲!”柳铭跪下行孝礼,但居上座的柳太师闭目不语,让人猜不出他是梦是醒,柳铭不由提高了音量,“儿子给父亲请安,儿子不在这几月,父亲身体可是安好?”
终于,柳太师“醒了”,缓缓睁开眼,老目疲态,默然看向恭敬跪于下方的柳铭,没父慈体谅喊柳铭起来,而是声音平硬开口,无怒无喜,“我听说你两个月前就离开云州了,怎么京城入了冬后你才回来?”
柳铭胸有成竹,对于父亲的问话他早有应对之言,信手拈来,“父亲可能不知,儿子半路接到密信,说渤海口处有那人的踪迹,所以改道去海州查实一二。”
“消息可是属实?”柳太师右手拇指轻轻拭擦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琥珀扳指,一点一寸,一圈一圈,不厌其烦,擦拭得通体无尘,晶莹剔透。
柳铭抬头,满脸遗憾回道:“人上了岸,便没了踪影,白忙活了一场,不过父亲不用担心,从海州到京城之路,我已联络了吴越两王沿途搜寻追捕,定不会让那人活着到达京城。”
见柳铭说得信心满满,颇有把握,柳太师除了轻“嗯”一声便没了多余的话,但还是没有让柳铭起来,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年老容易忘事,只顾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琥珀扳指往复转动,不见厌烦。
柳铭有点拿不准父亲的态度,或者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完全看透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永远沉默得像深山古刹中的一尊不动佛,笑不是笑,因为他的喜悦到达不了对方的心底,透着无尽的阴森和虚伪,藏着奸诈和诡计。
好像想起几步之外跪着的柳铭,柳太师突然开口慢悠悠问道:“我记得你成功渗进云州城时,有二三十余高手,而对方只有一人会武,若你踩准时机,突然发难,对方定占不到什么好处。若老天助你,恐怕你也不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
柳太师说话永远是平平淡淡的调子,听不出高低回转,更没有喜怒哀乐,可往往这种平实无味的语调,却总能让柳铭莫名浑身一紧,犹如冷光刀锋朝他脑袋直飞而来,虽不见刀剑入眼,但杀气早已先行,不知何时就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刀捅入后背,猝不及防,命丧黄泉。
柳铭垂眼稳住了慌乱,双膝稳跪着不动,身子不晃,生怕父亲看出他的心虚,“父亲可能不知云州实情,那萧铮早已投靠叶家,云州府精卫全然出动,即使儿子成功渗进千余百人,借天时地利之便,也讨不到半点好处,所以才不得不的退居城外,保存实力,伺机而动。”
“看来,是为父想得太简单,误会你了。”柳太师单手转着琥珀扳指,另一只手随意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柳铭随之站起,谨听父亲训导,但很可惜,柳太师年事太大,说了一会儿话体力就不支了,便摆了摆手让柳铭回去好生休息。
柳铭恭敬退后几步,便转身出了门,朱漆门大开,门外的雪色天明肆无忌惮地照了进来,衰老不堪的柳太师好似吸了天地的精气神,一下就精神矍铄,完全没有刚才老态龙钟之样,无声看着屋外满庭的雪色满地。
“老爷。”柳江林从一旁紧闭的偏房走出,轻手轻脚走到柳太师身旁,微弓着身子听候他的差遣。
“江林,柳铭延迟一月回来,他暗中处理了定国公府多少隐形财产?”父不父,子不子,人子隐瞒欺骗,人父少舐犊之情,这就是显赫柳府里的亲情。
“回老爷,定国公府的隐形财产三少爷都处理干净了,而且都进了他的腰包,金额足够整个柳府十年开销无忧。”
“但也足够他砍十次头了,是不是?”仿佛柳铭不是他的亲生子一般,柳太师说得那般轻巧,不见痛心,然后又转而问向柳江林,似真似假,如玩笑一句,“你说,柳府交到他的手上如何?”
柳江林在柳府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对他来说柳太师的话就是圣旨,当然多年主仆,他也能轻易分辨出柳太师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当听完这句话后,他平白笑出声来,“这是老爷的家事,我一当下人的怎敢妄下乱言?”
可能被自己用了一辈子的老管家的笑声感染,柳太师长久没有表情的脸也爬上来一抹笑意,低声笑骂一句,“你这只老狐狸!”
柳江林扶着柳太师站起身子,人老了不要久坐,多走动几下来得最好,柳太师站直身子后便不要了柳江林的扶持,勉力独自行走,还边问着事情走向,“京城各处可安排好了?”
“老爷放心,按您吩咐京城各个城门,甚至各个重臣府邸外,都安排了密探,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您的耳目。”
柳太师突然停步,“那相国寺和禁军处呢?”
“这两处奴才也已加派了大量人手,日夜监视,只等猎物自投罗网。”柳江林连忙回应,不落拖沓,以免老爷着急。
听后,柳太师才安了一份心,继续强力勉步行走,但还是再三嘱咐道:“这相国寺是玄悔当年出家之地,定埋有暗棋,不可不防;而禁军处更不能掉以轻心,玄悔曾是先帝亲封的禁军大统领,掌管护卫皇城十几年,其根基全都在那儿,即使早已抽血换代,但谁知还有无残余亲信。若真让那人与之有了接触,这后果,不堪设想,而柳府的路也恐怕会走到尽头了。”
尘封往事,故人旧人,柳太师发现自己都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了,全都在过去中模糊成一团白烟,渐行渐远。不过这样也好,他走权势,他归隐深山,各为其主,各尽其力,各争胜败。
想到这儿,柳太师不由握拳怒捶红木圆桌,遗憾怒叹,“这柳铭只知私利,贪图生死,不顾大局,若当时及早拼力一搏,取了那人性命,哪至于今日如此千番阻截,被动不已!”
柳江林连忙扶着怒不可遏的柳太师坐下,倒上一杯清茶让他暂息怒火,耐心劝着他不必如此悲观,毕竟现在天罗地网已下,坐等猎物落网只是迟早的事。
如此被柳江林一劝,柳太师气也消了一半,但一想到柳铭还有他刚才厚颜欺瞒,这怒火一时半会便不能消灭,怒气无处可发,柳太师只能恶吐一句,“这下贱胚子生的果真只有下贱货!”
这一句,可见柳太师对亲儿柳铭的痛恶,不过对柳江林来说却不意外,深宅大院之内,谁家没有一两件说不出口的肮脏事,柳府也不例外,作为见证了柳府过往曾经的老人来说,柳太师对柳铭的骂语轻得不能再轻了,恐怕他还是多少念及一点父子之情吧,就不知当儿子的可否有同种情感。
柳江林轻拂着柳太师的背,平心静气,小声劝着,“大少爷和夫人已经离开了京城,远离了是非,老爷可得保重身子,与夫人大少爷一天重聚。”
“哎!”柳太师听后不由一声哀叹,老来独一身,寂寞悲中起,“湛儿是个好孩子,可惜心眼太过实诚,这柳府交到他手里,迟早会被柳铭给夺了去,恐怕到时连性命也保不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贵为当朝太师的他也不得不为子女打算,柳氏先祖几代心血,才挣下柳府这份基业,绝不能毁在他的手里,更不能毁在柳铭这个不顾亲情手足的豺狼手里。以前他念及一点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一直包庇柳铭作恶,如今柳府已然垂危,他是时候该下定决心了。
“江林,从今日起开始剪除柳铭的势力,若他悔悟,便放他一命,若他执意反抗”,柳太师双目一悲,怅然哀声,缓缓说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柳江林沉重应下,为自己这位老主子所哀,为他保住柳家不得不做出的大义灭亲。京城的风云变幻莫测,不外乎是人命的陨灭和鲜血淋淋,从古至今,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