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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未落斜阳巷,春晖难入育荫堂(上)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本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并州的天却不似往常暑热退得那般快,应是今年有一只秋老虎盘踞在此不愿离去。叶寒挺着大起来的肚子在屋内冰鉴带来的清凉中偷得一份悠闲,由秋实扶着在屋内来回散着步,以免生产时遇见不顺。
  秋实因从未见过女人怀孕,所以很是好奇叶寒逐月变大的肚子,此时她正蹲在叶寒身边,仰起黑溜溜的笑眼望着走累坐下歇息的叶寒,兴奋说着,“夫人,您肚子里的小世子长得真快,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边说着,秋实好奇心使,手不由自主摸向叶寒的肚子,可还未摸到便被天外一魔掌给拍开了,然后就见常嬷嬷厉色训斥着秋实,“不得放肆!若弄疼了夫人与小世子,你该当何罪?”
  秋实没想那么多,当即便红了眼眶,退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叶寒看了看紧张过度的常嬷嬷,再看着一脸自责偷偷抹泪的秋实,打着圆场道:“常嬷嬷,秋实只是想摸一摸而已,并无什么坏心,你不用太过担心。”
  说完,叶寒便笑着招秋实过来,然后主动拉起她圆乎乎的肉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安慰道:“这都是秋实你的手艺好,做的菜我这肚子里的小家伙也爱吃,所以才长得这么快。”
  秋实立即抬起湿漉漉哭红的眼睛,闪着重新被点燃的兴奋,破涕而笑,“真的吗?”
  真是个傻孩子,叶寒瞧着秋实呆萌可爱的样子冲她认真点了点头,常嬷嬷得了叶寒的眼色,也配合行事,笑着跟着附和了几声,秋实这个小呆瓜这才彻底把眼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端庄但太过拘谨的女声从门边传来,叶寒随意回望说道:“这你得问秋实。”然后挤眉弄眼看向秋实,说道:“是吧,秋实?”
  秋实已知女儿羞,顿时在三人的注视中红了脸,低着头半藏在叶寒身后避羞。
  叶寒随着秋实去,没再逗她,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提早回来的江流画身上,有些诧异,“流画,你今日不是去育荫堂发放先生月钱吗,怎么一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
  江流画随即低叹了一声,无奈说道:“别提了,这育荫堂来了个骂大街的女人,堵在学堂门口不肯走,来个上学的学童就指着他大口破骂,吓得学童一个个都不敢进学堂,连我都是从学堂后门才进去的。”
  “不就是个不讲理的吗,方云中身为育荫堂的山长,难道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显然是叶寒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江流画受了方云中的委托这才一一向叶寒道出方云中的难处,“这你还真是高看方云中了。虽说他满腹经纶熟读圣贤书,可这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还是一无理不饶人的市井泼妇,他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怎敌得过一满口骂大街的妇人呀!小叶,你还是想个办法把人弄走吧,要不然再这么下去,这好不容易才建起的育荫堂就真得关门了。”
  听江流画这么一说,叶寒不由起了几丝好奇来,“弄走个泼妇不难,只是我就不明白了,这并州城内有这么多学堂,怎么那女人偏偏就堵在育荫堂不走?”
  “这,你就得问问等在门外的何嫂了。”
  叶寒打量了一眼江流画,顿时心领神会,原来她这是挖好了坑等自己跳呀,不过流画一向老实本分,这事肯定是方云中那个书生的诡计,他好男不跟女斗,只好让自己这个女人出面去收拾堵在育荫堂外的泼妇。
  何嫂规规矩矩入了门,还是一如从前,衣裳虽旧但胜在整齐干净,青丝花白可梳得干净利索,只是……叶寒定眼看了看何嫂低垂着的脸,顿时起了几分怒气,起身问道:“何嫂,你这脸是谁抓破的?”
  “除了堵在育荫堂的那个泼妇,还能有谁。”江流画可怜何嫂,所以有些替她抱不平。
  虽然与何嫂只有几面之缘,但叶寒打心底是尊重这个死了丈夫独自拉扯三个孩子的女人的,而不仅仅只是同情。她太知道撑起一个家有多苦,养一个孩子有多累,当年在云州的日子虽然只有一年,可其中的辛劳苦楚,现在想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撑过来的。
  “夫人,您勿动气,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常嬷嬷连忙劝着,扶着叶寒坐下别让她伤了身子。
  叶寒顺了顺气,问道:“何嫂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嫂听后,这才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
  原来在育荫堂外撒泼的女人叫周杨氏,原本也是并州城斜阳巷人氏。可十几年前,她丈夫打仗死在了战场上,然后这狠心的女人就撇下家里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跟一江南商人跑了,连官府发给周家的抚恤金也一并卷走了。可也不知为何,这女人最近突然回来了,非要周家那三兄妹尽孝,又是要钱又是要兄妹三人伺候她。这从小被亲娘抛弃受尽困难的周家三兄妹哪肯,不仅不认她这个娘,还一把把她撵了出去。
  至于为何这女人会突然闹到育荫堂去,这还得说到何嫂这热心肠惹的祸。
  这周家三兄妹从小孤苦无依,何嫂心善见不得三人这么受苦,所以这些年没少帮衬这三兄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周家三兄妹更认何嫂为亲娘,而不是那个把他们生下来却又狠心抛弃了他们的女人。所以,这长大后的三人平日里总会送点东西到何家,或者到何家帮点忙,劈劈柴挑挑水,算是报恩吧,可坏就坏在被三兄妹撵出去的亲娘看见了,非说是何嫂心黑撺掇着这三兄妹不认她这个亲娘,这段日子没少到何嫂家捣乱添事。
  何嫂惹不起这种蛮不讲理之人,便学了三兄妹关门不见,可大门紧闭阻挡周杨氏的闯入,但住在门后的人也总得有出门的时候呀,尤其是何嫂还负责绣娘缝制军衣的事。因缝制军衣的地方有士兵把守,周杨氏还有点眼力劲儿不敢去闹,所以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何嫂那三个孩子身上,其中何嫂小儿就在斜阳巷的育荫堂就读,所以才会有了今天这么一出事。
  朱漆画雕豪车,红骢高头骏马,两侧黑衣劲装侍卫林立刀枪剑锋,前方有银盔铁骑开道,后有黑骑力士断后,端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一行穿越在并州城中,顿时人群分站街道两列,踮脚伸脖四处张望,交头接耳讨论着究竟是哪个重要人物才有如此大的阵仗。
  除了是她一闲着无事之人,还会有谁,叶寒偶听见街上一人说的热闹之言,心中如是回答。
  其实这样的铺张浩大的排场真不是她所愿的,本来她是想出府去育荫堂为何嫂讨回一点公道,可常嬷嬷硬是磕头劝阻怎么也不让,说是她有了身子,还是在府内养胎最好。可最终还是没扭得过自己,常嬷嬷只好通知了陈福让他做好出府准备,安全为上。
  不过其实这样也行,叶寒透过车帘撩起的细缝看着车外的阵仗,着实威风可震慑他人,只见街上百姓纷纷主动分列两行低头避之。
  斜阳巷在并州城最西,离东位的端王府相隔较远,马车还在行,叶寒瞧着自上车起便担忧不下脸的常嬷嬷,出言宽慰道:“常嬷嬷,这斜阳巷就快到了,你若再愁着一张脸,等会还怎么吓那泼妇于无形?”
  常嬷嬷毕竟是从皇宫出来的,吓人慑人最是拿手,要不刚才秋实怎被她说了一句就红了眼眶。
  常嬷嬷犯愁说着忧虑,“夫人,您现在毕竟是双身子,可受不了累。而斜阳巷鱼龙混杂,若不小心冲撞到您和您肚中的小世子,老奴,老奴……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呀?”
  叶寒敛笑垂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平静回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这点路程还累不到我。而且我肚中这小家伙皮实得很,连解神医都说它与它爹都属命硬的,你不必担心,再说车队里不是带了大夫吗?”
  如此最好吧,常嬷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希望今日一切顺利,夫人母子平安,她愿折寿十年向天换。
  还未进斜阳巷,不宽的巷口便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闹哄哄的像是吵架,叶寒坐在马车内认真听了一会儿,可不,还真是有人在吵架,而且好像还是一尖声利嘴的女人在舌战群雄,来来回回交战这么多人竟然丝毫不见落有下风。
  人堵了路车队自是进不去,常嬷嬷果断下了马车请命清路,叶寒不做细想便点头应了,果然不到一会儿便听见常嬷嬷沉稳响亮的厉声如长鞭挥斥一过,瞬间震慑了众人,吵闹立即落罢。
  “端王妃驾临,何人敢在此喧哗!!!”
  聚拢在育荫堂外的“闹事人群”纷纷跪拜在地,刚才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挡住的视线瞬间清晰,却在人群围拢住的学堂门前留着一丈半圆大的空地,而空地中则有一个穿着水红艳裙的妇人跟着跪拜在地。
  只是众人低头跪拜之时,唯有她不时小心抬起眼角偷瞥着,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过,只可惜,再细微小心的动作都逃不过常嬷嬷那双凌厉的锐眼,自然这一切都一一进了叶寒的耳朵。
  常嬷嬷询问了几个在场的人,探问刚才发生了何事如此闹哄哄不堪,一连得了几个人的回答,这才弄明白,原来这在育荫堂门前闹事的周杨氏因未堵到何嫂和她的儿子,便在此处把何嫂和这学堂都骂了一遍。
  但住在斜阳巷的都是些老人,自是明白是这周杨氏蛮不讲理,本来大家都只是眼不见为净不理她便是,可谁知她今日却堵了育荫堂的门,骂得本该上学的孩童一个个哭着回了家,有些孩子的父母气不过便叫上了同样受了委屈的孩子父母一起前来为孩子出气,这才有了刚才这番吵架景象。
  常嬷嬷正搁着车帘向叶寒小声汇报着刚才所问道的实情,还未说完便听见车外一声尖锐几乎破音的声音大喊而来,“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您要为民妇作主呀,民妇冤呀……”
  那细长好似不断的尾音听得叶寒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让坐在车边的秋实掀起车帘一角,这才看见车外欲闯进车队的周杨氏被最前面的银盔铁骑持枪挡住,然后趴在车队最前头大叫喊冤,哭着说着斜阳巷这群人是怎么害她一个弱女子,顿时气得周围跪拜在地的人出言辩驳,说她颠倒黑白,然后吵吵闹闹又起,直到银盔铁骑利剑出鞘,亮剑凌空,这才震慑住众人悠悠之口。
  见众人安静,叶寒便跟常嬷嬷交代几句,让她传命说道:“王妃有令,学堂乃传道授业之地,不可染市井杂声,更不可有喧嚣谩骂。你这妇人若真有冤屈,只管去并州府门前鸣冤击鼓,自有太守大人为你主持公道。”
  如此一说,跪在车队前方的周杨氏瞬间偃旗息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刚才这么一出自己根本不占理,去府门前鸣冤击鼓她想都不敢想,更是不敢,当然这也是叶寒为何让常嬷嬷如此说道的缘由。
  只不过这周杨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知这一出不成,便又起了另一出,竟告起了自己子女不孝,请叶寒为她主持公道。
  “你要母告子?”
  叶寒终于开口说话了,周杨氏听着从马车内传来的轻柔无害之声,心里暗地高兴了一把,认定这端王妃定是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贵妇,什么也不懂,而这样的妇人她之前在江南见得还少吗,最后还不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只需伶牙俐齿糊弄她一番,定能让那三个不孝子吃尽苦头。
  于是就见周杨氏眉眼一垂立即变脸,“委屈”哭道:“民妇也不愿呀!可民妇被自己亲生的孩子赶出了家门,现在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还望王妃娘娘为民妇作主呀!”
  果然是个巧舌如簧的妇人,叶寒听后不禁轻笑一声,可惜声音太小只有车内的秋实和站在车边的常嬷嬷才听得见她口中的嘲讽。
  叶寒自是不会让这周杨氏如愿,嘴一张就生着刁难了,“你所说之事是家事,一般交由家族宗亲调和处理便可,但你要母告子,这便需要对簿公堂,本王妃不是朝廷官员,实在爱莫能助。”
  本来周杨氏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真想上公堂,听叶寒这么“为难”一说,立即顺势改了口,凄哀垂泪说着子女不孝衬着自己可怜,“为娘的哪能真狠心告自己的孩子,我这也是气不过嘴头上说说罢了。民妇还是想烦请将王妃娘娘替民妇做做主,让民妇那三个不孝子接民妇回家,民妇愿委曲求全求个一家团圆。”
  真是说的比唱得好听,叶寒也不急,假意推脱道:“可本王妃从未调解过家庭纠纷之事,若结果不如你意,你可会遵从?”
  听出叶寒有帮她之心,周杨氏自是“破涕为笑”,满口应下,“王妃娘娘英明神武,无论结果如何,民妇自是遵从,不敢有丝毫不满。”
  常嬷嬷听着周杨氏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戏词乱用,心下不由生着好笑,不过听着夫人这越发平静的话语,估计这周杨氏今日得遭殃了。
  “既然你如此强求,那本王妃便勉为其难应下了。”叶寒顺水推舟回道。
  斜阳巷路窄细长,房屋紧临矮小,又无空地可容纳这么多人,叶寒便支了人去育荫堂让方云中开堂以供“审案”,又派了何嫂亲自去把周家三兄妹请来,今日一做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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