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下)

  春日宴过后,兰启为问兰提:“你要不要新的娘亲?”
  兰提犹豫了很久,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被数次当众辱骂的兰提极为怨恨石不名,恨得咬牙切齿,手指嵌到手心里,抠得手里流血,怄得心里流血,也要在晨昏定省时表现出最完美的礼仪。他是兰启为的儿子,是天生的伪君子。
  哪怕这么恨,兰提也没有这件事上表态。因为他认为,母亲就只有一个,父亲可以换妻子,可是他不能选母亲。任何分娩都是九死一生,兰提不能否决她的一切。
  兰启为也只是象征性一问,他已经决意纳辉生师姐入门了。兰提喜欢辉生师姐,她又温柔,又对他好,总是笑意盈盈。
  辉生师姐怀孕后,石不名常把兰提叫过去,问他,要是新生的孩子是弟弟,他要怎么自处?兰提纳闷,有了弟弟,他就对弟弟好,他有什么不能自处的。石不名又问,如果未来的武林盟主不是你呢?兰提说,那我就做武林盟主的哥哥,就像大伯和父亲这样。石不名说,没出息的贱种。
  辉生师姐孕中总是不舒服,她流产了。星生很心疼姐姐,那么大月份流产,无异于分娩出一个死胎。星生抱着他,眼泪直往兰提脖子里流:“我害怕,少爷,我听到姐姐好痛啊。”星生只有辉生姐姐一个亲人,他抓住兰提的手发抖。可是他是男孩子,没办法进去陪姐姐,只能在门外听到她惨烈的叫声。
  石不名坐在椅子上,在产房前很平静。
  侍女姐姐们神态冷肃,点翠强行把哭着的星生生拉硬拽拖走了。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石不名进去看望了奄奄一息的辉生师姐,出来后对兰提说了他这辈子都难忘的话:“那个死胎,如果能长大,一定和你很像。”
  兰提当时没说什么,也没把这句话告诉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父亲。
  不久后,辉生师姐去世。星生的眼泪不再温热,而是冰凉的,就像安静地躺在灵床上的师姐的手一样冰。两个人偷偷来到夜半的灵堂,兰提采了花,用井水洗干净,星生把白色的茉莉花放到姐姐手里。
  兰提问他:“星生,你害怕吗?”
  星生说:“我不害怕。就算有鬼,也是姐姐。我想见到鬼,我要再见姐姐一面。姐姐,出来见我吧,我是星生啊。”
  星生转身流泪,抱住兰提。星生小他两岁,当时矮他一个头。后来无论星生做什么,兰提都能原谅他。他是在他怀里流泪的孩子,他们共同失去了辉生姐姐。
  兰提把星生送回他的屋子,陪着他睡着。然后回自己的房间的路上,遇到了如鬼似魅的石不名。
  她恶毒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剜兰提的心。
  “要怪都要怪你。是不是你要求你父亲要给你换个娘?”
  “都是你的错,你最心爱的师姐的死,都是你的错。”
  那天的对话,原来她偷听到了。
  石不名头一次看到这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虚伪的微笑的孩子,对她收敛起了笑容。
  石不名看到他厌恶地扬起眉毛,除了厌恶,表情里还有似是而非的同情。那恐怕是兰提为数不多在她面前真情流露的时刻,他根本不屑石不名的恫吓,他完全没被石不名的逻辑绕进去,而是既恶心又无奈道:“母亲你觉得我会把师姐的死算到我自己头上吗?”
  石不名很意外,她好像太小觑这个孩子了。石不名又对他说:“那你觉得应该怪谁呢?”
  兰提直视她的双眼,轻轻一笑,像在笑她愚蠢。这种神态,出现在孩童的脸上,实在是太违和了。
  石不名抓住兰提瘦小的肩膀:“你知道些什么?”
  她当然心虚,越辉生的死就是她的手笔。越辉生生下孩子,兰提又不愿意争抢,现在兰启为疼兰提,那他有了新的孩子,武林盟主还会是兰提吗?万一兰提不如他的弟弟呢?石不名就连武林盟主的母亲都不是了。
  兰提不点破,他意识到的时候,师姐早已无力回天。再点破,也没有意义。而且他没有证据。父亲不是傻子,他自己会查,不需要他说。
  石不名得不到兰提的回应,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动着:“我劝过她了,她不听我的。她一定要嫁给兰启为,兰启为没有逼她,那么她就是自愿的,她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坏女人,她是自己找死。”
  兰提把石不名的手拿下来,仰着脸怜悯地看着她:“那有人逼你嫁给父亲吗,母亲。”
  他以为他自己问了个好问题吗?
  石不名转过身冷笑:“有啊。”
  其实是没有的,石不名后悔终身的事恰恰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人可以责怪,她带着春涧心法和需要强大力量庇护的石家嫁给了兰启为。兰启为满足了她曾经的心愿,石家人在山庄定居。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兰提从婴儿时代就非常乖巧,兰启为握着她的手,承诺她他会一生一世对她好。这一切都看起来很圆满,可是石不名知道,不是这样的。她牺牲了远比这更重要的事。
  兰启为的死,她谋划了很多年。自那以后,石不名就想,与其残杀别人,不如直接杀兰启为。兰提有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越辉生的死因,她不知道。
  越辉生死后,兰启为赶回来,没有发怒,他的侧脸显出铁器般冰凉的轮廓,越辉生的死给了他重大的打击,那轮廓疲惫又迟钝:“名姐姐,你从前不是对我很好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我至此的?我从前问过你很多遍,你这次能告诉我吗?”
  石不名反问他:“我妹妹逃婚的理由,你还记得吗?”
  兰启为被戳中一截早已尘封的心事,他愤恨地摔碎了一个玉瓶,碎片飞溅,一片甚至溅到了石不名的眼睛里。
  兰启为伸出手指,指着石不名:“你妹妹说山川辽阔,她不愿意为了家族牺牲她的后半生。姐姐看过各地风光,她也要去亲自游历。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你对我说,你妹妹自私贪婪,竟然将个人利益置于家族存在之上,简直是石家的败类。你是这样说的吗?怎么啦,你也和你妹妹想得一样了吗?可是她没看过天地宽广,你不是看过了吗?你是为了这件事不甘心到如今吗?”
  石不名曾经做过很多年的游侠,见识渊博,她在外游历时是翱翔天空的苍鹰,是自由湖海的游鱼。她的经历让妹妹羡慕不已,石不语多次表示要成为姐姐这样的人。那时,石不名很为自己自豪,她也不断鼓励妹妹,要亲眼去看山河湖海,走过那些风土人情不同的村庄,石不语正是因为将这些话听了进去,才会有她的野心和梦。
  石不名游历时,父亲在世。石不语长大时,石家却没有了顶梁柱。石家颓废,从前的仇人纷纷找上门来,野狼般的江湖门派觊觎春涧心法,石不名一人是撑不起石家的。因此她决意献出春涧心法,献出妹妹。妹妹也不能算做什么贡献吧,她不喜欢兰启为吗?启为温柔内敛,妹妹是喜欢他的。然而,她就是那么自私,那么任性,她丢下了所有人,让两全其美的联姻变成了对兰启为的羞辱。
  启为对此很难过,他问过石不名:“名姐姐,我是糟糕的人吗?为什么语儿不愿意等等我,那些风景我都可以陪她去看。”兰启为这会已经是一个俊俏的青年,比石不名曾经记忆里十六岁他单薄的样子要成熟了许多。兰启为和兰启有长得多么相似,恍惚间,石不名从兰启为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兰启有。
  石不名犯了她曾经犯过的错误,她喜欢脆弱的男人,兰启有饱受丧子之痛的潦倒曾让她张开双臂,兰启为失去了未婚妻的颓废在她的心里激起了涟漪。
  然而这太荒唐了,她比他大八岁。
  兰提猜想过,自己父母的结合也许是一个偶然,可能始于激情,可能开始于冲动,或者只是为了利益无关感情。
  然后在兰启为死去的那个的雨夜,在那争吵声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对父亲恩重如山,不仅仅是春涧心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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