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五岁的孩子没看到番禺城,而是看到了江面上与他们一样的船只:“爹爹,这些船也都是去番禺的吗?”
  李桐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船只,说:“应该是吧。”
  番禺城近在眼前,船却迟迟不能靠岸,就这么停在河中不能动弹了。
  李桐急忙问船家:“船家,怎么回事?”
  船家说:“郎君莫心急,我去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儿,船家回来了,说:“好像是不让进城。担心会将天花带进城去。”
  李桐心底一凉:“那没得天花的也不让进吗?”
  “不知道,等我再打听一下。”
  不久后,李桐终于听到答复:“暂时不让进城,官府要进行登记,说是所有从北边来的人都要隔离半个月。”
  “在哪里隔离?”李桐焦急地问,他一家老小都在,不能不操心。
  “暂时不清楚,等着上岸再做安排吧。”船家说。
  李桐在船上等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他们上岸,有戴着面巾的官差在码头上进行登记,填报来者出发地点、在何处靠过岸、有多少人、来番禺的目的等情况。
  李桐汇报了自己的基本情况,说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听说朝廷举行选拔考试,准备来参加明春的考试。”
  官差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李桐,又看看他身后的家人,说:“人数有点多,暂时安排你们去临时住处住上半月。条件有些简陋,诸位将就一下,半月后若没有发病,便能进城了。”
  李桐想起吴县那些被统一送至寺院的天花病人,心里哇凉哇凉的,他们并没有病,却也要进行隔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片刻后有人来领他们一家去临时落脚点。
  临时落脚点是萧彧命官兵赶工出来的,是土砖茅房,里面只有简单的生活设施。
  李桐一家分了个小院子,勉强能住下。他们住进去之后,半月内便不许出来,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官差送去的,包括柴米油盐。
  房子是临时建的,地面的泥都还是湿的,好在官府考虑得还算周到,床榻、胡凳、胡椅都离地二三尺高,不必坐卧在地上,不至于受寒。
  李桐很快发现,番禺的官差比他预想的还要可靠一些,每日都会有人来询问他家人的身体状况,问他是否缺什么,可以为他们采购来。
  第三日,官差便牵了一头牛过来,有大夫来为他们接种牛痘,说是可以预防天花,番禺城中几乎人人都接种了牛痘,包括皇帝本人。
  李桐从未听说过这种防治天花的办法,既然皇帝都接种了,那么他们也应该相信官府,毕竟天花那么可怕,万一有用呢。
  于是他们一家都接种了牛痘。接种牛痘后,一家人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症状,尽管大夫已经告诫过了,这是正常现象,李桐一家还是吓得面无人色。
  李桐的母亲原本就对儿子举家搬迁的举动很不满,此刻更是开始埋怨起儿子来:“儿啊,他们给我们种的是天花啊,天花就是这个症状,他们这是要害死我们啊。”
  李桐内心虽然也很慌张,但面上还是强行镇定:“娘,大夫都说了,牛痘又叫牛天花,这是正常反应,过两日就会好的。他们没有必要杀死我们。”
  “你太莽撞了,如何能够相信这些陌生人呢?要是我们都死了,我们的财产就全都落入他们之手了。为娘年事已高,客死他乡倒也算了,儿还年轻,孙儿又如此年幼,要是一家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为娘如何跟你死去的爹交代?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李母哭得肝肠寸断。
  第二日孟思归过来查看接种情况,差点没被李母骂死。
  孟思归哭笑不得:“老夫人,你若是真得了天花,还有精神来骂我吗?我给你们种的确实也是天花,不过是天花的近亲牛天花,俗称牛痘,它的症状确实跟天花接近,但症状要轻得多,就算是长疱疹,也不会留疤,过几日你们便好了。好了之后,就再也不必惧怕天花了。我跟你们无冤无仇,难道还会谋财害命不成?”
  李母没接话,心里想的可不正是这些,觉得他们要谋财害命。
  孟思归说:“老夫人你大可安心,我们陛下宅心仁厚,为了安置你们这些北边来的人,亲自下令修了这临时的安置所,就怕你们饿着冻着。你们在别处可曾见过这样的官府?”
  这点李母确实无话可说,她是从未见过如此好说话的官府。
  李桐赶紧过来赔礼道歉:“大夫,实在抱歉,我娘急躁了些,才对你出言不逊,请你千万不要跟我们计较。”
  孟思归无所谓:“无妨,都是人之常情。这法子是我家陛下发明的,当初我还在给天花病人治病,种了牛痘之后,我完全没有被传染上天花,这法子确实管用。你们不信我的话,等两日再看吧。”
  过了几日,李家这些人的症状都有了明显的好转,并没有一个人病情加重,他们才开始相信孟思归的话。
  隔离期满后,李家人终于获准入城,在番禺城内租了房子住下来。
  李桐去太学报到,又去一鸣社认了门,听其他学子说起官府对天花疫情的处理办法,暗暗惊叹广州朝廷反应神速与有效应对,跟北面的朝廷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他终于确信,自己来广州是对了,广州朝廷就像个生机勃勃的健壮少年,而北边朝廷则是个沉疴在身行将就木的风烛老人。虽然萧祎的年纪并不比萧彧大,但的的确确就是这种感觉。
  第125章 儿子
  治平三年, 萧彧建元太初。他称帝时并没有建年号,到广州后,经过一年时间的发展, 终于确定了方向和目标, 也有了信心, 才决定颁布年号。
  太初元年三月初一,萧彧统辖的广交崖三州组织了第二次选拔考试。三州参加选拔考试的人数超过千人, 其中有超过二百名来自北方的学子。
  最终录用二百七十七名, 大部分都分配到各郡县乡为官吏,从基层做起。所有官吏三年考核一次,再进行职位调换升迁。
  也是在这个三月,裴凛之亲自率兵北上, 攻打江州的晋安郡与梁安郡。两个月后, 裴凛之班师回朝, 顺利拿下了晋安郡与梁安郡,
  萧彧的地盘已经扩张到了萧祎的眼皮子底下。
  而此时萧祎正饱受天花疫情之苦, 本来要重新扩建的水师因为疫情迟迟没能完成目标,南下攻打广州的计划也被搁浅。
  等接到前线信报时, 萧祎差点没气吐血, 他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然而群臣一个个都三缄其口, 没有一个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萧祎冷笑:“你们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我倒了, 换了萧彧来当皇帝,你们照样还能稳坐这个位置, 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我看你们是做梦!”
  群臣没人说话, 但没有一个人将萧祎的话放在心上。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朝多少代, 不管换了谁当皇帝,也都影响不到他们的荣华富贵。
  所谓皇帝,也就是他们的利益代言人。况且他们对萧祎已经厌倦了,本以为扶上一个没有根基和背景的皇子上来更容易操控,结果这是个愣头青,处处给他们找不痛快,换个人来当未尝不可。
  虽然萧彧的做法跟以前的皇帝有所出入,他开了考试选拔官员的先河,给了低贱的寒门和平民上升的空间。
  但考试还是要看成绩的,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经过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积累,非常自信在这方面是不会输给寒门与平民的。
  而且据他们打探到的消息,萧彧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且非常识大体,要比萧祎要识趣多了,也更容易打交道。
  番禺行宫。
  “手这么握着笔杆,用手腕用力,慢慢写。对,写得很好。”萧彧正在教四岁的阿平练字。
  阿平写完一个平字,扭头看着萧彧,非常得意地说:“郎君,这是我的平字。”
  萧彧伸手在他的鼻尖上点一下:“对,就是你的平字。写得非常好,再来继续。”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跑进来,大声叫:“皇——”
  萧彧抬起手指头:“嘘——”示意他小声点,别打扰到了阿平。
  阿平还是被弄得分了心,抬头看着萧繇,眨巴着眼,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人。
  萧彧对一旁的霜落说:“霜落,你指点阿平继续练字。阿繇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萧繇跟上他的脚步:“皇兄真是好兴致。”
  萧彧穿着木屐,背着手慢慢走着,不时回头觑他一眼,见他满头大汗,说:“吉海,去端一壶酸梅汤到凉亭汇总来。”
  萧繇自觉在宫中待着无趣,便主动要求去南岭监工,打通从广州到江州的捷径,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平定北方了。
  萧彧伸手拍了拍萧繇肩上的灰尘:“刚到家,也没洗个澡就来了?”
  萧繇对自己的邋遢满不在意:“我听说你要收养子,就赶紧回来了。皇兄为什么要收养儿子,你正当盛年,不能自己生吗?”
  萧彧没有马上回答他,穿过回廊,到了后花园中的凉亭里,正值盛夏,园中池塘荷叶田田,洁白的荷花正迎风怒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在石凳上坐下,对萧繇说:“坐吧。”
  萧繇坐下来:“皇兄你还没回答我呢。”
  萧彧说:“我连妻室都没有,谁给我生儿子?”
  萧繇说:“这不是理由,只要皇兄愿意,全天下的女子都愿意给皇兄生儿子。”
  萧彧但笑不语,吉海此时已经端了酸梅汤过来,给他们倒上。萧彧将一杯冒着白气的酸梅汤推到萧繇面前:“喝吧,解解暑。”
  萧繇看着袅袅的雾气,有些存疑,生出手指头触碰了一下杯身:“咦,冰的?怎会有冰?”
  广州这地界,连雪都极少下,更别提结冰了,有饼也根本不可能储存到六月天。
  萧彧笑道:“王涓的一个炼丹师友人从北边过来,引荐给我认识了一下,我与他聊了聊,他便用硝石弄出了冰来。”
  “变戏法?”萧繇问。
  萧彧摇头:“也非变戏法,可能是某些特别的物质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反应,生成了另一种物质。我也解释不来,世间的奥妙太多,需要慢慢发现。”
  跟他聊过之后,那个原本热衷于炼丹求仙的道士如今已经开始钻研化学了。
  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火柴出现了,也没准还会有火药和大炮,虽然他对于在冷兵器时代弄火药有点排斥,但是想到最后火药会被西方发明并用来虐杀自己的同胞,还不如自己先发明呢。
  更何况火药不仅仅是杀戮工具,更是生产工具,开山开矿都需要它。
  萧繇一口气喝完了酸梅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喝干:“皇兄你还没说为什么要火药呢。”
  萧彧说:“你慢点喝,冷饮虽好,不要贪杯,对胃不好。我自己不会生,所以才要收养。”
  “什么叫自己不会生?”萧繇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彧,“皇兄莫不是有难以启齿的毛病?”
  萧彧笑了:“别瞎猜。阿平是我从小带大的,给我当儿子再合适不过了。”
  萧繇斜眼看着他:“将来他还会继承你的皇位?”
  萧彧说:“若是他长大后品行端正,能力又够,未尝不可。”
  萧繇激动地拍着石桌站了起来:“皇兄,你未免也太儿戏了,这么大的事,你怎能如此草率地下决定,将皇位传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更何况怎么能令群臣和天下百姓信服?”
  萧彧叹息说:“阿平也不算外人,他是你三哥的儿子。”
  萧繇愣住了,缓缓坐了下来,喃喃地说:“难怪。居然是三皇兄的儿子,他什么时候将儿子送来的?”
  “去西戎做人质之前。”
  萧繇默默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将这件事消化下去:“萧胤打的一手好算盘,将儿子送给皇兄,最后还白捞个皇帝来做。”
  萧彧听见这话忍不住觉得好笑,这萧繇说话还真够直白的:“他将阿平送来的时候,我还在崖州流放,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他只是想给阿平找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寄养而已,他若是将阿平送给你和老五抚养,你们会收养吗?”
  “他若是送到我这里来,阿平只怕也会跟我那苦命的孩儿一样,早早就被西戎狗杀了。”萧繇以手掩面,声音苦涩。
  萧彧拍拍他的肩:“又提到了你的伤心事,抱歉。”
  荆州兵败之际,萧繇的妻儿皆于战乱中被冲散,等再找到时,都已经成为了尸体,萧繇几乎从不提这事。
  过了许久,萧繇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既然皇兄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便说什么,尊重你的决定。”
  “你也是他的叔叔,到时候一起来做个见证吧。阿平是个好孩子,可怜你三哥永远也看不到了。”萧彧叹息。
  萧繇瞪大双眼:“三皇兄怎么了?”
  萧彧说:“此次天花疫情的始发地在骆阳,再传播到各地,长安的疫情也很严重,老三在这次天花疫情中没扛过来。已经故去有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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