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没有。”阮妤笑着抬起脸,仍依偎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见她凝重的神色不改,晃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就是想您了,我都好久没见到您了。”
说到后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又带了一些哽咽。
阮老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的沉重倒是掩了一些,她也没怀疑,从前她们祖孙朝夕相伴,几乎从未有分离的时候,这次若不是阿妤身体不好,长安那边她的老友又急着等她去看最后一程,不好耽搁……她拍拍阮妤的手背,笑嗔道:“倒是越大越爱撒娇了。”
“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阮妤不管,仍抱着她的胳膊,弯着眼眸笑。
“既如此,你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就离开?你可知道我知晓你离家后有多担心。”阮老夫人又沉下脸。
言嬷嬷刚给两人倒了茶,闻言也帮衬着说了一句,“是啊,大小姐,您都不知道老夫人在长安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都快急坏了,怕您在这受了欺负,老夫人还是坐水路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一窝水盗。”
阮妤变了脸,忙握住阮老夫人的胳膊,紧张道:“祖母,您没事吧?”
这是她没想过的。
前世她一直待在家里,自然也就没信给祖母送过去,要是祖母真因此出了什么事,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我若有事,如今你还见得到我?”阮老夫人拿眼睇她,到底舍不得她难过,这样冷脸一会自己先叹了口气,握着阮妤的手说,“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你今日收拾收拾,随我回去。”
“我倒要看看,有我在,谁敢欺了你!”
她出自忠义王府,嫁了夫君后就被冠了阮姓,可除了是阮家的老夫人,她更是大魏的云萝郡主,享一品封秩,就连如今的天子也因为年幼眷顾十分敬重她。
她说完就吩咐言嬷嬷,“知善,给阿妤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家。”
言嬷嬷应声要去收拾却被阮妤拦住了。
“祖母,”阮妤看着阮老夫人,因为犹豫紧抿着红唇,但还是在她疑惑的注视下,哑着嗓音开了口,“我不想回去了。”
“你说什么?”阮老夫人皱了眉。
言嬷嬷也立刻急道:“小姐,您这是说什么浑话?您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有老夫人在,难不成还能让您受了委屈不成?等回了家,您依旧是府上的大小姐,谁也不敢欺您。”
“您别置这等子闲气啊!”
“嬷嬷,您见我从小到大,何时同人置气了?”阮妤回头看言嬷嬷。
言嬷嬷被她说得一哑,还真是,她还从未见小姐跟谁置过气。
屋子里静了一会,才传来阮老夫人沉重的声音,“你是怎么想的?”
阮妤瞧见祖母不大好看的脸色,仍抱着她说,“祖母,我以前从未体验过有爹娘照顾的感觉。”说完见阮老夫人神色微动要张口,她先一步握住阮老夫人的手,柔声说,“我不怪她们,这没什么好怪的。”
“我也很感激我这十六年有您照顾。”
“您是这世上,我最最敬爱的人,谁都取代不了。可是祖母,我也很爱我的爹娘,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们爱我,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祖母,您知道吗?”
橘色烛火下,阮妤的脸上突然扬起明媚的笑容,她看着阮老夫人兴高采烈地说,“我现在管着一家很大的酒楼,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走进酒楼就会有一群人喊我'阮老板',后厨和跑堂的人都很可爱,来吃饭的客人也从生脸混成了熟脸。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该是循规蹈矩,从一个人人夸赞的大小姐到一个人人夸赞的主母,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和夫君。”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不要再为别人活着,不要再为那些所谓的名声、规矩桎梏着自己,我就想过从前没有过过的日子,想体验从前没有体验的生活。”
她一通说完,看着眼前沉默肃穆的脸却又有些胆怯了。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
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从小教导培育她长大的祖母。
她明明已经长得比身边的老人高了,同坐的时候都已经高出半截小拇指,可每每面对她,阮妤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会因她的夸赞而雀跃欣喜,也会担心她对自己失望。
此时她依旧像小时候那般,小心翼翼攥着她的衣角,轻轻唤她,“祖母……”
阮老夫人垂眸看她,“便是我让你回去,你也不肯回?”
阮妤抿着红唇迟疑了一会,还是在老人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囚笼了,即使她很清楚,这一辈子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她不愿。
她已经浪费了一辈子。
实在不愿再花一辈子和没必要的人纠缠。
屋中烛火摇曳,冬日无蛙无蝉,只有窗外风声依旧不止,这静得针落可闻的室内很能听见外头簌簌树叶拂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一道老人的叹息。
阮老夫人伸手覆在阮妤的脸上,眼中情绪复杂,“你是真的变了。”
“祖母……”阮妤张口欲说,老妇人却伸手抵在她的唇上止了她的后话,开了口,“我虽不喜,却也欣慰,”肃穆的老妇人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我相信我的阿妤无论在哪都能活得精彩,活得夺目。”
64. 第 64 章(二更) 留下和离开。……
夜幕之下。
星月已经高挂天际。
外头的左邻右舍也都已经回家, 他们都是看戏的人,看不看完无所谓,顶多人走了说一句“啊, 怎么就走了啊”, 可有些人终究无法再处于旁观的角度去看这场戏。
霍青行依旧不曾用晚膳,一直待在未曾点烛火的屋子里。
霍如想在他门前走了几趟,手起手落,最终也还是叹着气离开了, 抱着那只没有名字的猫坐在廊下, 托着下巴看头顶的天。
阮靖驰待在院子里抱着膝盖看着阮妤的房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母在厨房神不守舍做着菜,即使阿妤和她说过不会走,可她到底还是不敢确定, 刚刚佯装无事, 如今四下就自己一人,却有些藏不住了。
书斋的阮父接到信急急忙忙赶回家, 这会还在路上疾走着。
就连尚且年幼的谭善也仿佛察觉出发生了什么大事, 和小虎子躲在他家遥遥看着阮伯伯家,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
就在众人各异的想法中, 阮妤的门终于开了。
阮靖驰立刻站了起来朝她们走去,待看到阮妤比先前还要红肿的眼睛,立刻拧了眉,嘴上却依旧别扭得不肯同人说话,而是面向祖母询问,“祖母,回家吗?”
“嗯。”
阮老夫人刚刚也哭了一场,这会精神有些不济,只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阮靖驰心下高兴, 脸上也扬起灿烂的笑,神采奕奕道:“那我现在就让人去准备!”说完就想从言嬷嬷的手中拿走包袱,可左看看右看看,却找不见一个包袱,皱了皱眉,又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阮妤。
不是说那间酒楼很赚钱吗?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购置些东西?
还是那么蠢!
算了,没有就没有,反正家里什么都有。
阮靖驰倨傲地扬起下巴,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外头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阮妤的声音,“有件事,想了想还是同祖母说一声。”
“什么?”阮老夫人看她。
阮妤温声说道:“我和徐世兄的婚事虽说只是两家人的口头之谈,但到底传了这么多年,如今我已回家,这亲事却不好作数了,劳烦祖母寻个时间还是和徐家说清楚,免得耽误了徐世兄。”
阮老夫人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之恒是个好孩子,也不注重门第,便是你不再是从前的阮妤,他也不会介意的。”
这是她千方百计给阿妤挑的婚事。
她还想着等回了家给之恒去一封信,和他说一声,让他早日来迎娶阿妤,也免得阿妤如今这个身份受人欺负。
阮妤刚要答话,一道男声率先响起,“什么意思?”
抬眼看去,是去而复返的阮靖驰,他在黑夜下的脸写满了不敢置信,这会正皱着眉看着阮妤,重复道:“什么叫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阮妤,什么叫你已经回家,你不是要跟我们离开吗?”
他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就是猜到才越发难以置信,从前意气风发嚣张跋扈的少年郎此时一瞬不瞬地看着阮妤,执拗地不肯移开目光,哑着声问,“我们现在不是要回家吗?”
看着这样的阮靖驰,阮妤目光微动。
她跟阮靖驰虽姐弟相称十多年,关系却一直不算好,小时候,她眼睁睁看着徐氏对阮靖驰千依百顺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又不是圣人,自然没办法和他好好相处。
而阮靖驰呢?
他大概也察觉出她的不喜欢,所以就总是喜欢到她面前调皮捣蛋,或是故意折腾她的身边人,每次她都会拿着板子抽他的手心,倔强的小孩总是嬉皮笑脸的,就算被打疼了也不会哭,只会红着一双眼执拗地看着她。
直到她长大,就不再爱搭理他的恶作剧了。
他们姐弟一年说得上的话恐怕也没一双手,她是远近驰名的大家闺秀,循规蹈矩、温婉端庄,而阮靖驰是江陵府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根长鞭一匹马,打马长街,每次都能闹个人仰马翻。
可就是这样的阮靖驰,却在她一次次被人陷害,被人谩骂的时候挺身而出。
-“阮妤,你现在怎么那么没用,你以前不是可横了?打我的时候你可一点情面都没留!”
-“别人说你骂你,你为什么不回击!”
-“阮妤,全天下只有我能欺负你,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阿姐,别哭……祖母没了,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保护你的。”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倔强的少年郎,祖母死后,他总是执拗地跟在她身后,被她谩骂被她冷眼以待也不肯走,在她嫁给霍青行之后,他就去了战场,她还记得她出阁的那日,他走到她面前和她说“你以前总说我不学无术,现在我要去战场了,我会跟着表哥好好建功立业,等我回来,我给你做靠山,霍青行要是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好不好?”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呢?
她穿着一身大红婚服,木着脸坐在喜床上,无情无绪,听到这话也只是冷冷回了一句,“我不是你的阿姐。”
她记得少年脸上小心翼翼挂着的笑在她这句话之后彻底僵住。
她也记得那会她心中闪过的快意。
她像一个被枷锁桎梏的恶鬼疯魔地想要所有人都和她下地狱,只有看到他们也是痛苦难过的,她才高兴。如今再回想起这些从前事,阮妤心中不由闪过一声叹息,无论如何,前世的阮靖驰从未伤害过她,反倒是她一次次无视他的好意。
从前能无视他,如今倒是不行了。
她看着他,难得同人好声好气,“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照顾祖母。”
阮靖驰因她的好言语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立刻又上前一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回去?”他依旧冷着一张脸,看着人说,“难道你要在这样的破烂地度过一生吗!”
“小驰!”
阮老夫人皱着眉斥他,“你的教养呢!”
阮靖驰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唯有目光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妤,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阮妤看着他叹气,“这是我的家,我肯定要在这。”
阮靖驰一听这话就彻底炸了,“这才不是你的家!”
他还想再说就见阮老夫人拿着手里的紫檀拐杖用力击着地面,足足敲了三下才停,她平日虽居高位却一直是个温和的性子,权力早就交出去了,她就莳花弄草,做一个快活的老太太,可即使平日再温和,当她冷下脸的时候依旧令人畏惧。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阮靖驰也如此。
“出去。”阮老夫人看着阮靖驰低斥,见他依旧执拗地不肯动,脸色一沉,看向身边人,“知善,带他出去!”
言嬷嬷知她是真的动了气,匆匆应了一声就去拉阮靖驰,可阮靖驰倔得跟头牛似的,怎么拉都拉不动,后来还是言嬷嬷压着嗓音说了几句才把人带到了外面。
“祖母别和他置气,他也是无心。”阮妤低声劝道。
“你如今倒是帮他说起话了?”阮老夫人有些惊讶,余光瞥见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阮母,低叹一声,拄着拐杖走过去和人致歉,“阮夫人,实在抱歉,是我没教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