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缺位与代偿

  门板被他的身体挡住,已经不再是随手就能关上的状态。
  在她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也许是不经意又也许是被刻意为之,所有可能被用于回避的手段都悄然堙灭在了同样凝滞的空气里。
  季清泽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而不同于语气中所蕴含的情绪,他此刻的面容却是看起来十分平静。
  如果不是十年前那次偷跑回国的经历依旧烙印在她的记忆里,她几乎都快要忘记,除开他在哥哥身份下的那一层温柔体贴的外表,季清泽同时也是一个疏离而永远猜不透的兄长。
  谎言被戳穿的心虚在这有些怪异而不适的氛围中又进一步放大,她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已经来不及思考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只知道脱口而出:
  “我没有……”
  季清泽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没有,指的是没有说谎,还是没有做错事?”
  “……”
  她低下头没有回话,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灿灿……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听见季清泽的猜测,她这才猛地抬起头,开始有些仓促地辩解起来:“不是的哥哥!真的只是遇到了一点意外……我不想让你担心。”
  也许是从他并无一丝波澜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一丝被稀释过却依旧危险的情绪,身体中下意识的反应便开始阻止起让他的猜测进一步发展。
  “我是跟朋友在一起,也没有谈恋爱……还是他帮我解决了麻烦,只是中间事情变得有点复杂……哥哥,我真的只是不愿意让你担心。”
  她偷偷看向季清泽,他的脸色似乎要比刚才缓和上一些,也许是多少接受了这个说辞。
  这样的认知使她紧绷的情绪一瞬间松弛下来,甚至开始有些懊悔自己刚才在以怎样的想法揣度他提出这个猜测的动机。
  季清泽似乎真的只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对她的晚归表示出担忧而已。
  “其实哥哥,我都已经成年了,就算是谈恋爱也……”
  也许完全是她想多了。
  也许只是过于长久的分别所带来的互相之间身份的缺位,又进一步地造成了认知上的错位而已。
  接下来只要等待足够长的时间,等到哥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足够独立、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人。到那时,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空缺都自然会被弥补。
  她想象过接下来或许会有一场兄妹之间交心的长谈。
  与之前那次只是为了解开误解的对话不同,这一次,也许能让他们之间走失的灵魂再次同频。
  只是她的想象很快断在了一个同样温热的触感,穿过她虚掩在身上的外套领口,最终落在她依旧隐约发痛的脖颈淤痕上的时刻。
  “是什么样的朋友,能在这里留下这种痕迹?”
  季清泽骨节分明的手就这样覆在了她侧颈处的淤红色指痕上,又似乎在沿着边缘小幅度地摩挲着。他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平时看不出来,但在此时这样皮肤相抵的时刻,却又将相互之间的触感放大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地步。
  切切实实地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接受这个理由。
  她虚掩在身上,用于遮盖颈间淤痕的那件外套,也不知在哪个时刻被哥哥的手轻轻撇开,露出下面难以遮掩的、暧昧而又令人遐想的指痕。
  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在此刻袭击了她。
  不同于之前无意识的躲避,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但又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在几乎就要失去平衡的下一刻,被一双手半保护半引导着,最终陷坐在了卧室进门处的低矮沙发里。
  门外走廊处依旧明亮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擦过身体的外缘后在她身上落下一个模糊的暗影,像一个禁锢的黑色牢狱。
  季清泽弯下腰,凝视她的眼神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颈部原先温热的触感消失后又逐渐蔓延,似乎是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呢。”
  季灿灿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靠身体的潜意识作出任何反应的能力,注意力也全然集中在哥哥固定住自己手臂的左手上,但下一刻,后背脊骨处传来的金属的冰凉质感又令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回过头,尝试着去捕捉质感的源头,但在这个角度却依旧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季清泽依旧温润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灿灿……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疑问的话语还未出口,伴随着“刺啦”一声斑驳的长音和瞬间弥漫后背的凉意,一种无端而危险的猜测侵占了她的大脑。
  “哥哥……?”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季清泽以一种缓慢而不容拒绝的动作拉下了那件小礼裙背部的拉链。
  “哥哥,你在做什么……?”
  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并不算长的拉链很快便被褪到了底部,露出了礼裙包裹之下白皙细腻的后背。
  她下意识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试图去阻挡礼服失去支撑后进一步松脱的趋势,身体则呈现出一个微微侧倾而蜷缩的姿态。
  偏偏在这样的姿势下,光裸后背上的蝴蝶骨却更加若隐若现,像极了一只脆弱的蝴蝶。
  季清泽淡淡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力度便又再次收紧,顺着她礼裙松脱的方向就开始往下拽。
  “哥哥你别这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相信我好不好……”
  瞬间加剧的恐慌使她开始不顾后果地挣扎起来,裙摆却被季清泽的身体压住,动作之间身上半松脱的礼裙反而进一步下滑,隐约就快要露出一点胸乳。
  “灿灿……听话一点,不这样,我没办法都检查到。”
  区别于动作上的强势和不容拒绝,季清泽此时的语气却充满了一种无奈和恳求的情绪。
  他似乎真的只是作为一个担忧妹妹晚归的兄长,抱着检查的目的,想要确认她身上是否还留有因他疏于照顾而导致的伤痕。只是这样的行为放在一对成年的兄妹之间,依旧显得如此怪异和出格。
  而受限于她毫无章法的挣扎,那件礼裙依旧半褪不褪地挂在身上。
  季清泽似乎仍然保有着一丝理智,会顾忌着不能在动作间伤害到她。而回想起她小时候对哥哥的每一次撒娇和玩闹,都是以他的妥协和让步作为结束。
  她惊恐而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份记忆作为唯一的筹码放在桌上,试图去赌一个他最终心软的结果。
  如她所想,在见到她刻意过激的挣扎之下被礼裙上的尖锐珠饰划出来的红痕时,季清泽手下的动作顿了一顿。
  趁着这一瞬得以喘息的时间,她侧过身想向前逃离,甚至顾不上这个角度下却又将光裸的背部暴露在了他眼底。只听见耳边一声叹息般的声音,便感觉一股尖锐的力量从位于脊骨处的拉链下缘传来。
  季清泽神色依旧冷静,在她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用手覆上了她掀起的裙背后摆,视线描摹过两侧链牙向下交汇的弧线,便就着拉链底部的闭合处开始往下撕。
  他疯了他疯了他疯了!
  季灿灿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再也无暇顾忌挣扎的动作,开始用所有她能用的手段推拒着。
  “哥哥……我不要这样!我讨厌你!我真的只是不想你担心,你别这么对我……呜……”
  直到意识到季清泽的动作不再有任何犹豫的那一刻,恐惧最终还是使她哭出了声。
  她的抽噎断断续续的,几乎快要忘了呼吸,视野也因泪水而变得模糊。所有抵抗的手段都已用尽,绝望得像是在刑场等待着刽子手最后的慈悲。
  可也许是从中得到了答案,又也许仅仅只是一种妥协。
  季清泽在此时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从她的后?离开,落在了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淡淡的有些许泛白的痕迹在指腹的摩挲之下变得模糊,但又很快被再次浸湿。
  他接着又重复了几次擦拭的动作,但在意识到是徒劳之后便也不再继续,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凝滞而紧绷的空气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开始变得迟缓。
  沉寂之下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季清泽缓慢地起身,手里的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僵硬和生涩感,开始整理起她身上被折腾得凌乱不堪的衣裙。
  等到他再次停下手时,耳边原先哭泣的声音也已经停止,只是眼泪并没有同时停下。
  “灿灿。”
  他半蹲下身,像一个笨拙而无所适从的兄长,尝试着给这一切她所害怕的所作所为寻找理由。
  “我只是不希望看见你受伤。”
  “……”
  在那之后,季清泽并没有再继续坚持要检查她的伤口。
  而她身上那件演出后并未来得及换下的礼裙,在经过他一番生硬而并不熟稔的打理之后,虽然看起来勉强恢复了最初的样子,但贯穿后背拉链下方的撕裂口已经不是只靠修补就能复原的程度。
  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再次穿着它演出了,她想。
  对于一件破损的裙子而言,等待它的结局无非是被丢弃或者永远沉睡在衣柜底部两种。
  ——只是这样的有形之物实在是太容易被取代了,也许都犯不上到要做选择的地步。
  她也处理过很多老旧、破损或难以维修的东西,甚至只需要一次搬家,就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在这上面。
  但是……如果这样的裂痕发生在亲人之间呢?
  从未有人告诉过她正确的选择是什么。
  ==
  这个没有答案的夜晚过得极其漫长,而又如同死一般地沉寂。
  等到她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起床时,家里已经没有了哥哥的身影,只有身上的淤痕似乎还在看不到的地方隐隐作痛。
  但至少,他不在的这个事实依旧令她松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想好该怎样再次面对哥哥。
  她去盥洗台用冷水洗了把脸,尽可能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之后的工作安排上。
  和K-Rock的演出结束之后,她接下来半个月的工作安排只有一张与S市爱乐乐团合作的纪念专辑的录制,是莫扎特的C小调第24号钢琴协奏曲,会在几次排练磨合之后放在两天内录完。
  而在正式排练前,她本应与指挥有一次提前的碰头,以便确定好部分关键段落的处理方式从而节省在正式排练中花费的时间。只是这次合作的乐团客座指挥——许启明先生,同时也兼任T大音乐学院作曲系的系主任,平日里工作安排已经极其繁重,想空出一个不被打扰的下午都十分困难。
  根据周子睿昨晚发来的消息,第一次碰头的时间似乎还并未完全协调好。
  他这时应该也还在和乐团对接场地的相关事宜和排期,而与他这两天的焦头烂额相对的是,季灿灿这两天却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她关掉信息,转而打开了最新收到的S市中心医院发来的报告。
  按计划,妈妈的手术会在两个月之后正式进行。但在前几日的一次例行检查中,她的凝血功能被查出来存在一些潜在性的问题。主治医生建议提前安排一些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以便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手术。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今天直接去一趟医院。
  S市中心医院离季清泽住的地方并不远,打车也只有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
  贺成华所在的是一间靠近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除了平时检查时会有医护人员例行进出之外,平时里基本不会有其他人打扰,算是十分安静。
  床头花瓶里有一束百合,还挂着点水珠,像是刚放上去没多久的样子。
  妈妈平时虽然不讨厌鲜花,但也没有主动去买的习惯,那么,也许是她的朋友今天来过?
  季灿灿脑中有一丝疑惑一晃而过,但也很快消失。
  贺成华虽然带着病,但脸上除了有些疲惫,看起来面色并不很差,反而有些不解地打起了趣:
  “怎么这么早过来?”
  季灿灿撇了撇嘴:“这两天工作不太忙……而且妈妈,我过来看你还需要理由吗?”
  贺成华闻言微笑了一下,见她还在专心地看着之前医生留下的单子和报告,便也没有再继续接话,眼神无意间落在了床头的百合上。
  “在哥哥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妈妈……”
  季灿灿听见她的疑问,手里的单子似乎一下子没拿好,全都掉在了地上。她有些仓促地收拾了一下,想着心平气和地回答这个疑问,却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动摇似乎要比想象的更难隐藏。
  而这些小动作,在一个母亲面前只会无所遁形。
  她于是只能放弃徒劳的掩饰,像是坦白一样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我现在,不太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成华看着女儿低垂的头,思绪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成长过程中的缺位是她自己无法迈过去的一个坎。
  她不只一次想过,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许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冲动,执意带着年幼的女儿远走他乡。
  但放在当时,她也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因背叛而心如死灰的妻子而已。
  想到这,她闭上了眼睛。
  即使是在当时那个混乱不堪的场面之下,她也并非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场变动之后女儿和儿子的将来。
  女儿还年幼,不需要割舍太多东西就能随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而不论她以后想要做什么,哪怕是真的想要走上音乐的道路,也完全来得及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也许会短暂地为这一次家庭的分离而哭泣难过,但等到她长大,这段经历也只会成为她模糊不清的童年残影中的一垣而已。
  只是……
  她想起记忆里那个安静寡言的儿子。
  在她和季方林都忙于生意而无暇顾及家里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他代替了他们作为父母的角色,照料着年幼女儿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他似乎总是能井井有条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不带任何的情绪,只是按计划、一步一步地完成预定好的事情。
  回想起来,哪怕是季清泽到了高中,他们也很少和他谈论起关于将来学业和生活的规划。
  并非是不关心,只是她早就隐约意识到,儿子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规划,而这也并不是他们几次谈话就能左右和改变的。
  既然如此,那就任他去吧。
  也因此,即便是当他们得知儿子拿到保送名额后依旧坚持要参加高考时,除了在当下表达了一丝震惊,但还是尊重他的所有选择和决定。
  他已经足够成熟,能够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并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么,哪怕是在这样变动之下,人生的选择权,还是最适合交给他自己。
  而作为一个母亲,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给他所有可能的选择铺好路而已。
  协议离婚的时候,哪怕对季方林已经恨之入骨,她留下了一笔足以让儿子在人生此后关键的几年中,应对任何选择的钱。
  ——他理应能够过得很好。
  至少在她出国后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中,儿子的回答证实了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等到真正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成了T大的教授。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如今的样子看起来温驯而谦和,似乎也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
  尽管她后来逐渐发现,儿子好像并不太愿意跟她提起这些年的生活。
  那么,或许是他依旧经历过一些不痛不痒的挫折——这很正常,大部分年轻人都经历过。
  但既然他如今看起来生活体面而富足,想必是那些困难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她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论是对于儿子还是女儿,都做出了对当时的他们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细想,也不愿意进一步深思,这是否是她到了现在也依旧承担不起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长久缺位的罪恶感,才有了这样自欺欺人般的想法。
  她看着面前女儿低垂的头,最终只是轻轻安慰了一句:
  “不管怎么样,灿灿……你要相信哥哥是爱你的。”
  “……”
  考虑到妈妈接下来的检查安排,季灿灿并没有能在病房待上多久。
  她本来还想在一旁看着,但后面进出的医护越来越多,有些不便打扰的样子,便也没有强留。
  只是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她当天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也……并不太想回家。因而便打算在一楼公园随便逛逛,晚点再回音乐厅练一下要录的曲子。
  而正在这时,她收到了几个来自于周子睿的连发消息,前后还夹杂了两个未接语音通话,看起来实在是十万火急。
  她打开消息栏,里面是周子睿在说和许指约到碰面的时间了,他今天上午的排练临时取消,因而十点到下午两点间的时间都空了出来,便约她直接在市音乐厅见面。
  ——还有一个多小时,现在过去应该正好来得及。
  她没再多想,直接打开了线路导航。上方却又弹出了来自周子睿的一条新消息,说今天还收到了一个排期外的邀请,但还在确认细节,等后面敲定了会再跟她说。
  似乎是个没有定下来的事情?她歪了歪脑袋,也并没有再进一步询问。
  ==
  由于刚好错过S市的上下班高峰期,她到市音乐厅的时候离十点还有二十几分钟。
  许启明先生似乎也是刚到的样子,脱下风衣直接挂在了第一排观众席的椅背上。他看起来大约是六七十的年纪,两鬓头发已经花白,但面色却仍旧十分红润精神。
  季灿灿没有太多跟国内乐团合作的经历,但这些年下来也接触过不少华人指挥家。而对于许启明先生这样早年活跃于海外,但在五十岁时选择回国发展的老指挥家,她虽没有直接合作过,但对于他的名声和专业性也是早有耳闻。
  这是一位对莫扎特作品研究颇深的指挥家,或者说更准确一点,是一位专精的学者。
  在和他接触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内,季灿灿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与其他指挥家不同的是,许启明会从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等多个维度去探索作品正确的诠释方式,并且总是倾向于选择完全忠实于谱面的表达。
  “这一段也许可以弹得更有歌唱性一点,想象一下,就像歌剧一样。”
  在解释谱面时,他总是习惯于通过各种比喻性的描述,从而将建议更加形象地传达出来。而从结果上来说,这种方式也非常易于让演奏者理解。
  得益于此,与其说是排练前的碰头,倒更像是一节收获颇丰的大师课。
  这次的选曲本身难度并不低,几乎算得上是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之中难度最高的一首,全曲充满了各种炫技性的表达和艰涩的段落,但也因为突出的音乐性而极其出名。
  而许启明先生本身也是个思维非常跳跃的人,时不时就会突然转回到十几个小节前,他话语里夹带的信息量也颇大,虽说只是正式排练前的简单碰头,但已经完全是一场脑力与体力的交锋。
  一直到了第三乐章的小快板。
  许启明一开始还在坚持要站着,但时间久了似乎还是有些体力不支,便随手拖了个一旁的简易座椅坐下,又接着听她往下演奏。
  只是这一次,他中途并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频繁地打断,只是等她完全演奏完,才翻回之前的谱面,略带沉思地问道:
  “在你看来,这段四度向下的半音摸进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季灿灿看向他手指所指的段落,回顾似的又演奏了一遍,才试探性地回答:“……绝望?”
  许启明笑笑,并没有否认她的答案。
  “这么说也没错,但也许可以更具体一点。”他又接着补充道:“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我认为它代表的是悲伤的眼泪。”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并拢落在左肩,又缓缓下滑移动到右髋部。
  “像这样,一段完全下行的旋律,非常美丽。”
  眼泪吗?
  季灿灿吟味了一下其中的情绪,脑中带着他所描述的意象,又尝试着将这段乐句演奏了一次。
  中途许启明依旧一言不发,她本想开口询问自己是否还有哪些诠释不到位的地方,却听见对方用一种慈祥的声音缓缓开口道:
  “你今天看起来并不开心,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她心里一惊,但还是很快便将起伏的情绪平复下来,只是依旧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不……没有什么事情。”
  她将手从琴键上拿下,有些局促地解释:“对不起,您是否是觉得我今天的状态有点……可能不是特别好,我会尽快调整的,不会影响之后的正式排练。”
  许启明见状很快摆了摆手,转而用了比平时更为轻快的语气:“别误会,我并没有在责怪你。带上乐谱之外的情绪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也是你演奏的一部分……更何况这还是一首小调,我倒是觉得就适合这样的情绪。”
  他像是一个极有耐心且宽容的长辈,并没有在意她短暂的走神,而是很快又投入到演奏的指导之中。一直到将三个乐章都完整地顺了一遍,见她已经基本恢复演奏的状态,便也没有再提起之前的那一茬。
  只是在回头确认第一乐章的几处处理时,他突然跳跃性地提起了一个话题:
  “我之前看过你演奏的勃拉姆斯118号间奏曲,虽然有点稚嫩,但处理得很有意思。”
  他边翻着谱边笑着说道:“虽然那些老学究都普遍认为年轻人弹不好勃拉姆斯,但我并不这么想,谁规定的呢?……我们学院下个月有一场勃拉姆斯主题的音乐会,就只邀请了国内外年轻的钢琴家。”
  说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咳,你知道的,勃拉姆斯190周年诞辰,各个地方都在搞这个……我本来是主张不要跟风的,但学院上面有要求……你应该也收到了邀请,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
  季灿灿本来在他指出自己今天的状态之后,便一直都在十分精神紧绷地努力调整状态,一直到听见他最后的询问才回过来一半的神,突然便想起之前周子睿短信里提到的那个没有落实的邀请。
  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呃……是的,我应该是有收到邀请,但是最近……”
  最近也许需要重新调整和整理一下状态了。
  但还没等到她犹豫的回答,便被许启明打断了:“不用着急回复我。”
  他顿了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温和地说道:“听说你的哥哥也在T大任教,想来和我们学校也是有些渊源……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能看到在现在活跃于海内外舞台的年轻钢琴家,想必也会给你的后辈和同辈们带来不小的鼓舞。”
  ==
  与许启明先生的碰面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两点,他之后还有其他的排练安排,季灿灿也不便耽误他的时间,便在大致确认好之后正式排练的时间后与他道了别,又回到音乐厅开始自己练习,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才打算回家。
  但是……
  冰凉手指留下的古怪触感,仿佛又再次于脊背上复苏。
  也许她和哥哥都还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才能逐渐习惯于接触一个实在是太久未见的亲人。
  她关上音乐厅的门,准备先去值班室还了钥匙,再在附近找个酒店先住一晚。
  但在她偏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季清泽就站在离大门不远的拐角处,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一旁椅子上还放着已经合拢的笔记本电脑,想来是听见她关门的声音便提前中断了工作。
  因视线遮挡的关系,她在关门的时候并看不见这里是否有人,但只要离开音乐厅,这里是唯一的必经之路。
  “来接你回家。”
  还在她愣神的时刻,季清泽便已开口说道。
  只是她脑中的疑惑依旧没有消解:“哥哥,你怎么知道我……”
  “今天在学校碰见许教授的时候,他提起了你。”
  季清泽似乎早就已经看穿了她的不解,见她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灿灿,这里的位置有点偏,晚上并不是很安全。”
  他说着,接过了她手里提的装着乐谱的纸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但并没有听见预想中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又回过头看向她,眼神深邃而又带着安抚:
  “……听话,回家了。”
  他的话语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感波澜。
  这让季灿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些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关于哥哥的碎片,像是在一个起风的夜晚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拍向岸边。
  哥哥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哪怕用着一种温和的、提议般的语气,又总是让自己身处一种被动的等待之中,看似留有余地,但其实从未给过她任何拒绝的选项。
  她有些僵硬地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见季清泽的神色有所缓和,才又犹豫地跟了上去。
  S市的音乐厅已经建成了二十多年,但得益于几年前的翻新,现在从外观上基本看不出老旧的样子,只能从一些使用习惯上的地方略微窥见上个世纪的影子,比如略显逼仄的内部构造和车位稀少的露天停车场。
  季清泽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但过了好一阵,她才终于有所反应。
  等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时候,她看起来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像是一个要重复输入指令才能有所动作的人偶。
  “灿灿,系好安全带。”
  没有回应。
  他似乎有些无奈,只能先解开了身前刚系上的安全带,又侧过身去要给她系。动作之间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身体,一阵带着抗拒而不加掩饰的颤抖便在刹那间沿着相触的地方肆意蔓延。
  季灿灿仿佛一瞬间回过了神,脸色有些明显的慌乱,一下子开始没头没尾地寻找起来。
  “我、我自己来……”
  而正在她的手伸向侧后方安全带的瞬间,季清泽伸出手按住了她。
  他硬朗的骨节贴着她手背上的皮肤,在带来独属于他的冰凉触感的同时,又有些隐约地硌,只是并不至于感到疼痛,而在这之下则是血管里传来的与她流淌着相同血液的鼓动。
  几乎是身体相贴的距离,呼吸的方寸之间都被他身上淡淡的、隐约的薄荷叶味道所萦绕。
  季灿灿身体僵硬,想伸出手推开他,但哥哥的身体岿然不动。
  “灿灿。”他开口。
  “昨天是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害怕我。”
  季清泽手中的力量有一瞬间的收紧,见她微微皱了皱眉,又抬起头呆愣愣地看向他,颤抖地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他垂下了眼眸,明明身体上的动作一直都带着一种隐约的压迫感,神态上却像是在卑微地祈求。
  “灿灿,你的出生,是一件带来我人生中的礼物。”
  话语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
  “那时候你还是小小的一个,会因为偷懒不想练琴跟我撒娇,又因为让你吃不喜欢的水果跟我闹脾气,也会攒了三个月零花钱,就为了给我买一件生日礼物。……灿灿,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而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眼神里是一股淡淡的柔软和温情,语气却有些酸涩:
  “但是你实在是太久不在我身边……很多事情我现在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比如……该怎么去当一个哥哥。”
  季清泽的手已经从她的手背离开,转而抚上了她的脸颊。
  “灿灿,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我会去学着照顾好现在的你。”
  哥哥掌心里温热的触感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并没有推开他,而是沉默地垂下头,语气有些闷闷的:“……哥哥。”
  他应声:“怎么了?”
  “我已经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季清泽语气里有淡淡的笑意,接着之前的动作给她系上了安全带,才又启动了引擎:“嗯,我现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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