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行健
陈平安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个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他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来到一栋宅院,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他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陈平安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督造官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边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的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便觉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陈平安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是因为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离开衙署后堂后一开始只听不说的陈平安,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管事的真正用意,陈平安心知肚明。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他,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陈平安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向前攀缘。几个眨眼工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了一根倾斜的槐枝上,槐枝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他将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比如那只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神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那会儿宁姚差点被他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宁姚的说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他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陈平安眼神坚毅,脸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至少至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只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他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来往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了起来,李家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贰。
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来,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样,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陶紫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她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来,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陶紫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她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个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已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陶紫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陶紫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波谲云诡,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陶紫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个鸟笼,里面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鸟儿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都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现在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只扁毛畜生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的装水,一只鲜艳的装食物。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陶紫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轰然粉碎。
陶紫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陶紫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个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她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的臂力迅速爬上墙头。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家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以防偷袭。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剧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了,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个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陶紫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陶紫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把吓傻了的少女狠狠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缘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甩出,正好砸向婢女脑门。还在空中的婢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只听砰砰两下,被砸得刺骨疼痛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婢女整个人前冲的势头,顿时被阻,而就在她后悔逞强之际,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她,腹部被人一拳砸中,只砸得她后仰摔去。只不过那名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她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才松开手。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不过好歹没受重伤。她整个人脑袋一团糨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身影很快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猿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陶紫看到老猿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陶紫要高,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猿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个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然后补充了一句:“至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了嗓子眼儿。
老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老猿咧嘴一笑,眼神阴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陶紫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猿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别不当回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个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虹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老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坯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猿对陶紫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陶紫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只正阳山老猿鼓舞士气。
老猿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李虹,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猿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猿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地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只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给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阴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璨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老猿咧嘴一笑,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魁梧老猿猛然抬头,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陈平安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他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都消失了。以至于这个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的反应机会。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陈平安在射出一支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攀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但是老猿一阵后怕。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丢在泥瓶巷中。老猿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色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老猿手脚并用,瞬间就攀缘到了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已经有防备的老猿只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再次收起木弓的陈平安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老猿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陈平安,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老猿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陈平安的脑袋。陈平安好像身后长了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腰,然后转身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陈平安猛然停步。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了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箭矢直接钉入地面。可见不是陈平安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陈平安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陈平安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突然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陈平安又已远去。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之处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没有看到陈平安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陈平安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陈平安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猿要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只正阳山搬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被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练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撞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坠,暮色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的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个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陈平安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已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他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那里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不少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他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搬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他深刻长远。
当陈平安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终。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了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踩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禁看。那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陈平安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陈平安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际,听到身旁动静的陈平安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这至少意味着陈平安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他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他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陈平安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陈平安身上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他,在被一拳打飞后,并没有落得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而是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他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鲜血模糊。这点伤不算什么,老猿一笑置之。不过对陈平安的必杀之心,愈发坚定。
至于为何受伤,原因并不复杂。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明显要穿得厚实许多。除了自己的衣衫之外,他还找了一件刘羡阳的宽大旧衣,套在最外边,两件衣衫之间,另有玄机。原来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以丝绳串联系紧,胸前三块后背三块,最重要的是这副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这个时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达官显贵不小心踩到了一坨臭狗屎,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
老猿双拳紧握,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脸上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色,一闪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来就在此刻,一颗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老猿伸手握住那颗指甲盖大小,尤其坚硬的石子。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示陈平安正往深处逃窜。
老猿脸色阴沉至极,转头看了眼夜幕下的小镇。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直觉告诉老猿,最好将那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
福禄街那棵子孙槐,之前刚遭受过少年刺客的攀缘,当下能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最高枝上、位置高出屋顶许多的地方,又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往下一些,还站着一人。
这两人的突兀出现,却让风声鹤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着鼻子装看不见,因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带着宋集薪来到子孙槐上,说是要带他看一出好戏。只不过当时已经是黄昏尾声,宋集薪眼力不够,只能听宋长镜为他讲述那场起始于泥瓶巷屋顶的可笑追杀。
宋长镜一手撑膝,一手托腮,望向远处。在讲述追杀过程的间隙,会时不时穿插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镇秘事,或是一些随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谈机缘,只说实打实的器物法宝,那部传闻已久的著名剑经,当下能够在小镇排进前三。若是拉长时间线的话,放入整个小镇三千多年的历史,估计前十有点悬,但是前二十肯定没问题,别觉得这个名次很低,事实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副瘊子甲,如果姓刘的小家伙能够消化掉这些,在本王看来,他的机缘,半点都不比你们五个人差了。”
宋集薪没有抬头,因为有个家伙直接就把脚悬挂在他头顶。宋集薪好奇问道:“那他为何还被正阳山老猿一拳打死了?”
宋长镜淡然笑道:“运气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没有靠山,很难理解吗?”
宋集薪满脸疑惑,问道:“那你当时在泥瓶巷,为什么不拉拢得更加彻底一些?”
宋集薪头顶的大骊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极,笑了很久才说道:“本王对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总之等你出去之后,听说过本王的某个绰号,就会明白其中缘由了。”
宋长镜突然站起身,望向远处,神色微变,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眼神炙热。
在这位近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武道大宗师眼中,小镇最西边,随着搬山猿坏了规矩,刹那之间气机激荡不止,以至于那一块区域的气息紊乱,如同炸裂飞溅的破瓷器。
宋长镜缓缓道:“你可能很奇怪,为何那些外乡人,都有一种视他人如蝼蚁的眼神,你当真以为这只是他们天性自负,眼睛长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势使然,你不曾走出过小镇,不知道这些仙师在外边天地间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跟读过书的人聊天就是费劲。”宋长镜不感到意外,自顾自继续道,“因为有一条线,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这条线说大不大,对有些人,比小水沟还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够一跨而过,像你和之前的刘羡阳,还有那个被别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读书种子赵繇,皆在此列。但是说小也不小,小镇绝大多数人,看着那条线,就像对着一条天堑,连跨过去的欲望都生不出来。”
“被那条线隔开的两拨人,差距之大,其实就像……人与草木吧,无异于阴阳之隔,甚至更大。”说到这里的时候,大骊藩王宋长镜突然咦了一声,有些讶异,然后幸灾乐祸笑道:“那头老畜生这次运气有点背啊,偏偏惹上这么个小刺猬,隐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现在有点理解你了,谁摊上这么个对手都难受,除了干净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实在是一件挺恶心的麻烦事。”
宋集薪脸色不悦。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呼喝声大振,更有暗处的定海神针愤然出手。
陈平安果然有援手呼应,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宋长镜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一闪而过,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视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不断在小镇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的布置,根本不在意。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个出气筒。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继而释然,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
大骊武夫宋长镜,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观,杀天才,战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时头顶的宋长镜已经落在福禄街上,向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猿,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
大骊藩王,搬山老猿,一人一拳互换,砸中各自胸口。
宋长镜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则后退一步。又是各自一拳,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他一身雪白长袍,大袖飘摇,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一拳直直去,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宋长镜的拳头。天地之间,似乎先后两次隐隐响起崩裂声响。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
宋长镜轻轻挥袖,一手负后,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笑眯眯道:“齐静春,你这也不出面拦阻?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别啊,再多撑一会儿。”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现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长镜,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
宋长镜微笑道:“如你所愿。”
老猿冷哼一声,独自进入李家大宅,见小姐陶紫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老猿便知不过是拙劣的伎俩,略作思量,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
入山打猎。
夜色里,陈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没过多久,便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他开始故意放重脚步。
约莫半炷香后,即将跑出竹林边缘地带,陈平安突然攀缘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只猿猴,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转头望去,距离第一根竹子有五六丈远,他这才开始继续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大步狂奔的陈平安非但没有停步,反而一个高高跃起,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很快他便站起了身,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陈平安,竭力睁大眼睛,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往下游方向一路逃跑。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桥,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不过陈平安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的地方靠右上岸。
很快就听到宁姚轻声喊道:“陈平安,这边。”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气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宁姚低声问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
陈平安苦涩道:“尽力了。”
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问道:“受伤了?”
陈平安摇头道:“小伤。”
宁姚心情复杂,愤愤道:“敢这么玩,老猿没打死你,算你走狗屎运!”
陈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我估计就悬了。”
宁姚愣了愣,然后开怀道:“还真成了?可以啊,陈平安!”
陈平安嘿嘿笑了。
宁姚翻了个白眼,问道:“接下来?”
陈平安想了想:“咱俩之前定下的大方向不变,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得改动改动,老猿太厉害了。”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气笑道:“你才知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宁姑娘,你转过身去,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
宁姚大大方方转过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浓稠药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他,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宁姚虽然没有转身,仍是问道:“很疼?”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
宁姚撇撇嘴,逞什么强啊。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有妇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断使劲拍打胸脯,摇摇晃晃,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春天的寒气还没退尽,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
不远处的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说是之前也听到了自家屋顶有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野猫捣乱,就没当回事。也有人说今儿小镇西边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飘来荡去的,一步就能当老百姓十数步,还会飞檐走壁,也不晓得是土地爷跑出了祠堂,还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独自蹲在一处,脸色沉重。刘灞桥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明皇闲聊,听说李家大宅的动静后,就闻着了腥味,不过这位风雷园的俊彦翘楚,再自负也没敢登门挑衅一只搬山猿,就是寻思着能不能隔岸观火,如果有机会阴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刘灞桥摸到了一处大宅书楼翘檐上,俯瞰小镇,寻找老猿的动向,结果很快就发现城西泥瓶巷那边的异样动静,于是生性胆大的刘灞桥就开始悄然盯梢。
在正阳山搬山猿不惜运转气机的瞬间,刘灞桥受伤后,那把不得不挪窝温养在明堂窍的本命飞剑,蠢蠢欲动,几乎就要“脱鞘”而出。因为在这方古怪天地里,修为高低与天道镇压力度成正比,按照刘灞桥的估算,搬山猿并不轻松,哪怕能够强行运气换气,并且事后利用强横体魄或是无上神通,反过来压制天道引发的气海沸腾,但是这种“作弊”的次数,也绝不会太多,否则就要担负起洪水决堤的巨大风险,到时候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也不是没有可能。退一步说,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就是一种折损,其实就等于世间俗人的折寿了。但是当刘灞桥看到老猿踩塌屋顶后的这个落地处,自己现在立足之处的两个大坑,这个风雷园剑道天才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必会引火上身。以老猿当时那股新鲜气机的浑厚程度,若非发现福禄街李家大宅的动静,不得不去确定正阳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杀那个狡猾似狐的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杀自己刘灞桥,绝对是一杀一个准。
当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飞剑将出欲出之际,肯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不过刘灞桥虽鬼门关前转悠了一圈,后怕归后怕,对于老猿这个存在本身,谈不上如何畏惧。风雷园对正阳山,双方无论实力如何悬殊,不出手还好,一旦有一方选择出手,那就要到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为低下之人,绝不会向对手磕头求饶。这是两座东宝瓶洲剑道圣地五百年来,用无数条人命证明过的事实,何况刘灞桥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后手。
刘灞桥缓缓站起身,没有径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栋最西边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黄泥墙外,使劲“喂”了一声,在男人和他媳妇都转头望向他之后,他随手丢出一枚金精铜钱,抛给那个梨花带雨的妇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别号了,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觉得瘆得慌!”
妇人接过金色铜钱,低头瞥了眼样式,跟铜钱差不多,就是颜色不同,她有些呆滞,小声问道:“金子?”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是。不过比金子值钱多了……”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将那枚金色铜钱砸向刘灞桥,站起身,叉腰骂道:“滚一边去!是金子我还有点相信,还比金子值钱?你当老娘没见过世面啊?!老娘也是亲手摸过银子的人。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裤裆里的小泥鳅,就敢来老娘这边装大爷,我家男人还没死呢!”说到这里,妇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纤细多少的粗壮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拧得别有风情,她对着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一脚,踹得男人斜倒在地上。男人别说还手,就是还嘴也不敢,摸爬着猫腰跑远,然后继续蹲着,眼神幽怨。
妇人指着自家汉子骂道:“没出息的孬种,跟死了没两样,出了事情就知道装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捞鱼抓蛇,跟穿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还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捡点东西回家。你一个当爹的,为啥杨家铺子的伙计不愿意做,是富得流油还是咋的,非要跟银子较劲?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干点正经事……”说到这里的时候,胸脯风光当得起“壮观”二字的妇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还算能折腾人,老娘乐意跟你过日子?!”
周围看戏的街坊邻居哗然大笑,也有青壮男人吹口哨说荤话。
妇人终于重新将矛头对准那个罪魁祸首,吼道:“还不滚,没断奶是不是?!”
刘灞桥哪里见过这样的乡土气,不但不觉得鄙陋,反而觉得颇为有趣,这份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妇人骂得挺惨,却不怒反笑。自己在师门风雷园每次吵架后,都会有一种寂寞,觉得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承想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来劲了,嬉皮笑脸道:“没断奶咋的,大姐你能帮忙啊?”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给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马婆婆去!管饱!”顿时笑声震天。
刘灞桥虽然不知道马婆婆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四周听众看客的反应,可以得知自己这一仗是惨败。
刘灞桥伸出大拇指,笑容灿烂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双指夹住那枚金精铜钱,晃了晃:“真不要?”
妇人明显有些犹豫狐疑。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无奈喊道:“灞桥,崔先生让你赶紧回去。”刘灞桥闻声转头望去,是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两手空空,并没携带兵器。女子模样不出挑,身段倒是没得说,一双大长腿,很对刘灞桥的胃口。她正是陈松风的远房亲戚,至于怎么个远法,陈松风没有主动提起过,女子对陈松风也从来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时相处,刘灞桥也没觉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发话,刘灞桥不敢多待,便跟着两人赶往福禄街,只是离去之时,下意识多瞥了眼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
夹杂在人流当中的一个邋遢汉子,犹豫片刻,在街坊邻居陆续散去之后,独自走向院子。
妇人正要带着那对子女去娘家住,又实在是不情不愿。娘家人尽是势利眼,对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个狗眼看人低,所以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已经很少来往,但是遭到这种飞来横祸,妇人实在没办法,她倒是想要硬气一些,带着儿子女儿去客栈酒楼住几天,当一回阔绰媳妇,没奈何囊中羞涩,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气的妇人在离去之前,狠狠拧着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拧得男人整张脸都歪了,这才罢休。两个孩子是见惯这幅场景的,非但不担心爹娘吵架,还使劲偷着乐呵。
妇人眼尖,看到躲在门口那边鬼鬼祟祟的邋遢汉子,顿时骂道:“姓郑的,又来叼走老娘的衣裤?你属狗的是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终究还是倒了八辈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汉子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过是忘了给你家小槐买糖吃,他才故意这么说啊,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那个小男孩一脸天真。
妇人当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甩向那汉子。那汉子赶紧缩脖子跑到一边去,对蹲地上的男人嚷嚷道:“师兄,你也不劝劝嫂子!”
男人瓮声瓮气撂下一句话:“不敢劝。”
邋遢汉子哀叹不已:“这世道没法让老实人混了。”
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向院门,突然扭头丢了个媚眼,笑眯眯道:“姓郑的,下次多带些钱,嫂子卖给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钱,咋样?”
邋遢汉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贵了点吧?杏花巷铺子的新衣裳,布料顶好的,也就这个价格……”
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骂骂咧咧:“还真敢有这坏心思?!去死,活该一辈子打光棍!烂命一条,哪天死在东门外都没人替你收尸……”
妇人和孩子们走后,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墙上,愤愤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
原来这邋遢汉子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姓郑,光棍一条。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我乐意。”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别跟人动手。”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的屋顶,突然笑起来:“师父还说了,实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妇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她就好这调调。”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后者赶紧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郑大风说的,师父没说过这种话。”
憨厚汉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铜色的肌肤,双臂肌肉鼓胀,把衣袖绷得厉害。
他还有些驼背,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我跟你姓。”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然后扳手指算了算,还真没到十个字!这个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气,有些伤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显得尤为可怜。
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败的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代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李二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郑大风,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个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郑大风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只是李二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三人回到衙署,那个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娄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搬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个纯粹武夫,只以肉身就与一只搬山猿硬扛到底!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的,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只是入乡随俗罢了。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那里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片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不过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陈松风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应该是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个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个大骊藩王,宋长镜对这个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个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个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心却虚得很。好在脸皮一事,刘灞桥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搬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宋长镜笑着不说话。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他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坐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陈平安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了那陈平安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宋集薪对她微微一笑。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宋集薪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女子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宋集薪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然后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宋长镜瞬间眯眼。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却只见女子已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个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宋集薪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示弱祈求。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宋集薪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风雷园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刘灞桥呆若木鸡,崔明皇如释重负,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宋长镜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怼。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宋长镜一句话就摆平了宋集薪:“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地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陈对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改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陈松风欲言又止。但是陈对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陈对思绪转向别处。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那个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个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看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杨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他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杨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老杨头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咂巴着旱烟,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要打人。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了出去。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点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娘亲还在睡觉。孩子摸了摸娘亲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这些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能做。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汽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进山,第一次是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老杨头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哪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由老人背着,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对孩子来说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的,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老杨头勃然大怒。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他怕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号啕大哭。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老杨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个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从头到尾,孩子不敢喊出声。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离家太近了,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的小脸庞。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那之后,卖糖葫芦的男人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个冬天,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来了水。孩子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就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声,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只不过从孩子变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