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道高一尺
陈平安缓缓登楼,开门而入,正厅并无贺小凉的身影,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书房桌旁的女子。她身穿道袍,却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换的鱼尾冠,变成了一顶莲花冠。
贺小凉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陈平安,我这趟来找你,是受人之托。陆掌……”那个“教”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贺小凉脸色如常地改口,“陆沉,也就是曾经去过泥瓶巷的那个道人,他如今就在龙泉小镇,只是不方便见你,就要我来取回一张药方,盖有四字朱印的那张,除此之外,还要我还给你……”说到这里,贺小凉微微一笑,“一颗蛇胆石。从此之后,你与他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亲口说:‘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相见,大可以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最后还要我转告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记得一定要在南涧国止步下船。”
陈平安点头道:“好。”
贺小凉指了指正厅的桌子,两人相对而坐。贺小凉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现了一方亡国之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方方正正,质地则凝润如脂。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经相当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难得一见。崔东山随身携带有一件,当初在大隋书院东山之巅,他就是从里头掏出数十件法宝,一夜过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号。
随后贺小凉又伸手提了提,咫尺物的玉玺上方悬浮有一方刻有云篆的古砚,之后古砚里头跑出来一本玉质古书,最后古书之中飘出了一张小荷叶,最后的最后,才从方寸物荷叶当中滚落出一颗蛇胆石,正是陈平安交由贺小凉转赠陆沉的那颗。
一件咫尺物,三件方寸物。这叫无声的炫富,而且炫得一气呵成。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个十境练气士瞧见了这个都会把眼珠子瞪出来。别人最多是躺着挣钱,贺小凉却是躺着接纳福缘。
贺小凉重新收起荷叶、玉书、古砚和玉玺,然后将那颗蛇胆石轻轻推向陈平安。看到陈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胆石,贺小凉坦诚道:“放心,这次陆沉不会再动手脚了,就像他亲口保证你我之间的这次见面,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运用神通窥视。他只要亲口说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陈平安这才驾驭十五,一张印有“陆沉敕令”四字的药方便从里头飘了出来。
贺小凉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运用术法,将其收入自己的方寸物荷叶当中。做过此事,贺小凉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拿起了一颗名为火梨的灵果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陈平安,你别紧张。”
陈平安无奈苦笑:我能不紧张吗?
贺小凉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经离开神诰宗了?”
见陈平安摇头,贺小凉自嘲道:“看来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说完她便不再开口,只有滋有味地吃着火梨,优哉游哉,神色闲适。
陈平安就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位仙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有人猜测贺小凉脱离神诰宗是因为爱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负责掌管上宗道经的小师叔,竟是要夫唱妇随,宗门师恩和长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贺小凉卸任玉女,来自秋水宗的新一任玉女脱颖而出。外界揣测贺小凉的行径在一洲道统内部引起了公愤,才害得神诰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贺小凉的恩师更是勃然大怒,公开扬言要清理门户,差一点就要亲自下山追寻贺小凉的行踪,好不容易才被天君祁真拦阻下来。
世人皆知贺小凉的传道恩师对她寄予厚望,倾心栽培,几乎视若亲生女儿,老神仙为此伤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难免会有人狐疑,不是说那贺小凉福缘之深冠绝一洲吗,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说是她闷声发大财,捞取到了更大的机缘,以至于连师父、宗门都可以抛弃?但是道统之内规矩森严,贺小凉就算到了神诰宗的中土上宗,背负着这么大的骂名,当真能够长久地守在那位掌经道士身边?
好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一战转移了视线。轰轰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肠百转的爱恨纠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陈平安看着贺小凉吃过了一整颗火梨,好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小声问道:“贺仙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收起心神,仍是没有说话,反而仔细打量起了陈平安。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骊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个子高了,眉眼之间也有了一丝灵秀精彩。
陆沉在贺小凉去往梧桐山悄悄登船之前,跟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除了贺小凉说给陈平安听的,其实还有许多“说不得,不可说”的内幕。陆沉那时就身在陈平安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着吹火筒忙着做饭。而身为主人的稚圭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扭头望向灶房,催促陆沉快一点。
贺小凉坐在陆沉附近,陆沉在耐心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直白无误地告诉她,陈平安送出手的两颗蛇胆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就如同一条河的两岸。而那几张药方,尤其是“陆沉敕令”四字朱印则是一座桥梁。虽然这是陆沉的一桩深远算计,其实谈不上什么恶意。恰恰相反,这才是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后,气运一事能够否极泰来的一半原因。可能齐静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陈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看不见的人,如陈平安自己,自然毫无察觉。因为桥梁搭建而起之后,陈平安与贺小凉之间出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牵连,福祸相依,一起分摊。所以说,陈平安分去了贺小凉足足半数的福缘!
话说回来,寻常人接纳这份机缘后,说不定早就暴毙了。陆沉初衷并无恶意,至于陈平安会不会被撑死,因福生祸,他是全然不在乎,无非是事后间接证明,你齐静春看错了人而已。
听闻了此等天机,贺小凉始终心如止水的心境,在那一刻,终于开始出现破绽。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那个贺小凉走到了一处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还是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来的一步之间。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样一日千里,毫无阻滞。
当时已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尤其是那种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糟糕至极。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比起之前的那一次,这次更让贺小凉感到心烦意乱。
从十四岁那年成功斩断赤龙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师父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单纯的少女终于知道,那种会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的眼神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祥,而是夹杂着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但是当时掌教祁真正在闭关,神诰宗上下紧张万分。在她离开神诰宗去往骊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当地与她说了,要跟她做一对道侣!老人还说,他为了她,甚至可以离开神诰宗,做一对逍遥快活于高山大泽、不用计较世俗眼光的野鸳鸯。若是贺小凉不愿颠沛流离,那也无妨,大不了继续做表面上的师徒,暗中结为道侣。老人保证那部阐述双修大道的残卷可以让师徒二人都跻身上五境,绝非拙劣下作的房中术、采阴补阳之流。
贺小凉不愿意,而且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若非当时老人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这才有了她去往骊珠洞天的那趟远游,因为有些风景,贺小凉只想独力走到山巅,亲眼去看。
其实对于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有悖风俗的师徒道侣,贺小凉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她只重大道!道家真正上乘的双修秘术其实远远不是凡夫俗子误以为的那般不堪,是性命双修的一个旁支,甚至不会被划入“也是道”的诸多旁门左道当中。“旁门左道”听上去含有贬义,不过是因为就山上练气士而言,这些无法帮助他们直达上五境而已,但一样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贺小凉从大骊返回后,她的授业恩师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伪装,言语胁迫,愤懑恫吓,手段百出。贺小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从容不迫,但是内心深处又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老人所选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着他走这条尽头处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
之后,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进入南涧国,老人误以为是贺小凉请来的援手,一时间收敛许多。不承想贺小凉拒绝了魏晋,魏晋浑浑噩噩,醉酒骑驴远去江湖,这让老人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个与他辈分相当的年轻道士,修为不高,却敢庇护贺小凉,跟他当面叫板,还撂下一句令人背脊发寒的狠话,又让他进不得退不得,十分为难。可说来好笑,那个家伙很快就匆忙赶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贺小凉有过一场私下谈话。不管如何,贺小凉并非像外界所想的那般依附于她的小师叔,而是选择勾掉神诰宗的在册道籍,这让老人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但是掌教祁真对此颇为宽容,力排众议,不追究贺小凉背叛宗门之过。其余一干神诰宗长老,虽然几乎人人愤懑,觉得宗门养了一头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门天君都发话了,也只好作罢,只有贺小凉的师父想要下山“诘问”于她,依然被祁真劝回山门。
说是劝回,其实当时已经跟随陆沉去往大骊的贺小凉听闻消息后,比谁都清楚,掌门祁真一定是强行拦阻了师父,说不定还是大打出手,才将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因为一旦没有了她,老人那条原本早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大道就要彻底断绝。以老人执拗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但是注定一切徒劳,因为她身后站着陆沉,一个能够对天君祁真随意发号施令的存在。
贺小凉思绪万千,一直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平安便只好安静等着。
“陆沉再深谋远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贺小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开了心中某个死结,“原来缘来,就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句话,贺小凉的心神又蓦然颤抖起来。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年,只看出来了有缘却缘浅,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但是为何现在却会觉得缘深,甚至还会觉得是天作之合?这还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计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响起:“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境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北俱芦洲闯荡了。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如坠冰窖。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好像都在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贺小凉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娇媚如丝,更不用说绯红的脸颊,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只是心湖之上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个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之间,生死一线。
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额头渗出汗水,鬓角青丝凌乱。心扉外,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像是强行压下了贺小凉的心湖洪水:“贺小凉,其实贫道早就给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要杀,贫道会拦;你不杀,贫道也不强求。一样都可以通过此关。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浑浑噩噩,最后还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竟然想要杀了陈平安后再与之冥婚,既可斩因果,又自认无愧,真是可笑至极。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陈平安为何事事坎坷却能够活到今天;你事事顺遂、资质卓绝,偏偏连这最容易迈过的门槛都走不过去?”
贺小凉颓然坐在凳子上,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汽,雾蒙蒙望向对面的少年,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杀意全无,看得陈平安一头雾水。
怎么?我没欺负人啊,这不养剑葫里的飞剑还没出呢。再说了,就眼前贺小凉这么一位大练气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尽出,甚至加上做样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个“输”字和一个“死”字。
贺小凉久久回神,雾气渐无,春潮渐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对少年笑了笑,总算变成了陈平安初见的那个神仙女子,白鹿为伴,仙气袅袅。她斩钉截铁道:“陈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会是我贺小凉的郎君!”她最后竟是坚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个决定的一半——不杀人,却结缘。
心湖之上,陆沉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缓缓响起:“福生无量天尊。贺小凉,即刻起,你已入贫道门下,为嫡传第六弟子,可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
陈平安呆若木鸡,下意识脱口而出:“贺仙师,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然你再说一遍?”他越发确定,眼前这个“贺小凉”,多半是喜欢捣乱、开玩笑的山野狐魅。
贺小凉有些羞赧恼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陈平安,就此离去。
陈平安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龙泉小镇一座已经弃而不用的老旧学塾内,陆沉独自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望向齐静春站了一甲子的那个位置,沉默不语,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划来抹去。回过神后,陆沉抬起手臂,随后一抓,从鲲船御风离开的贺小凉竟然被他直接从滔滔云海之中“捞”了出来,哪怕贺小凉是金丹境练气士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从一洲道统的玉女一跃成为一教教主的嫡传弟子,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贺小凉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于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对于儒家那套世俗礼仪,甚至是自己道统内的金科玉律,生于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长于青冥天下的陆沉始终都不太在意。或者说在飞升之前,他就是这么一个背离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旷达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遥”二字著称于世。不同于大师兄的面面俱到,二师兄的分寸火候,他这个小师弟哪怕在师父跟前,一样不太讲规矩,为此还被大师兄劝过,甚至被二师兄揍过,然而之后陆沉依旧我行我素,好在偶尔出现在小莲花洞天的师父对此并不介意。
陆沉看着略显局促的年轻道姑,微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得贫道这个当师父的每天想着给人下套?所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细掂量?那你就错了,过犹不及,不好。你这次之所以能够成为贫道的嫡传,在于你连过了三道扪心关。第一,察觉到了贫道的算计,当机立断,赶紧回溯追问自己的本心,拨开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缘浅’的真相。此关一过,你才不会在北俱芦洲过早夭折,否则到了那处剑修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剑和拳头说话,你将来终究会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绽,因你这辈子太过顺遂,会崩碎得极为彻底,贫道都不用寻找你的下一世了。”陆沉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小凉,“你要知道,这次谢实跟大骊讨要三人,李希圣且不去说他,马苦玄是我二师兄挑中的幸运儿,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于有没有其他内幕,道统内自有规矩,不许师兄弟三人之间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贺小凉则是贫道挑中的人选,因为你的道心与贫道当初的修行历程很像,破开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么棋子傀儡,什么道家在这座天下百家之争的布局要简单得多,贫道只是看你顺眼,便选你做弟子了。你真以为文庙里那些老头子不会死死盯着贫道的一举一动?所以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以后能不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好好活到最后,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贫道远去青冥天下之后,不会刻意照拂弟子,儒家圣人们不会故意坑害于你,而且你还有一位在中土神洲云游的师兄,以及在剑气长城那边历练的师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们帮忙。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门之谊……就要给贫道这个当师父的争一口气嘛。放心,贫道可不是你在神诰宗的师父,不会要你做什么双修道侣。”
贺小凉又变成了那个气质清凉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问了一个思量已久的问题:“我们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圣人的暗中布局?”
陆沉哈哈大笑:“这是当然,哪里都一样,谁都忙得很。你不会以为马苦玄、魏晋、宋长镜之流就是最顶尖的天之骄子了吧?那你以后真该去中土神洲或者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看看,就会明白,一山总比一山高。”
贺小凉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陆沉玩味问道:“你是想问为何三教不干脆约好只在自家地盘上发展势力,排挤其他教派学说,省得如此糟心?”
贺小凉点点头,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陆沉感慨道:“因为如今这一个个地盘完全就是最大的几处古战场,那可是先贤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我们也怕后世天地变色嘛。若是选择固步自封,或是让下边的人觉得大道阻塞,是怎样一个下场,当今一个个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他随手一指,是小镇神仙坟的方向:“山河依旧,但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经沦为烂泥地里的一堆断肢残骸。”
贺小凉有些明悟。有些太过遥远的事情,晦涩难明,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又不写在书上,后世之人当然茫然。
陆沉笑了笑:“扯远了,回到正题。你的第二关,在于贫道需要确定你这趟去往北俱芦洲是让你依附于天君谢实,还是由着你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所以故意设置了一个陷阱给你,让你以为自己竟然舍弃了两个都对的选择,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决定,让你误以为就要与大道擦肩而过,要你心生悔恨,质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贺小凉坦然道:“只是靠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才能够过关。”
陆沉笑道:“关于这一点,贫道最后用作收官,来解释你与陈平安为何能够结缘。先说那最后一关,相对复杂一些,是一座连环关隘。‘情’之一字,可作万般解,男女之间则最易动心,所以贫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在不知不觉中,它一遇机缘之雨水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对你贺小凉反而管用。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贫道使出,一样入流。有师徒之情的神诰宗师父、惊才绝艳的同辈人风雪庙魏晋、泥瓶巷的市井少年陈平安,前两者你顺利闯过,成功恪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唯独最后一关,因为贫道刻意刁难,帮着铺路搭桥,才让你陷入两难境地,你若是……”陆沉站起身,手指弯曲,轻轻敲打着那顶象征掌教身份的莲花冠,“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便选择走在贫道帮你开辟出来的道路上,那么贫道依然会准许你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但是绝对不会收你为徒。”他收敛笑意,“收徒一事,何其难也。想要成为贫道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的念头。离经叛道?离的是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叛的是什么道?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饶是贺小凉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她站起身,对陆沉毕恭毕敬行礼道:“希望终有一日,弟子贺小凉能够与师父同席而坐,坐而论道。”
陆沉啧啧道:“有点难。”
贺小凉重新坐下,问道:“师父所谓的‘收官’作何解?弟子与陈平安的结缘,也有深意?”
陆沉点头道:“当然。若是寻常人,你不是贺小凉,他不是陈平安,那么贫道这次辛辛苦苦当月老牵红线,半点看不出高明。齐静春的乱点鸳鸯谱是给担子,希望有朝一日,陈平安能够以人心挑山岳。而贫道手中的红线两端是两个人,更是两面明澈无垢的镜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让陈平安分摊你的福缘,再拿陈平安帮你渡过情关而已。”陆沉转头望向贺小凉现身之前的方向,“陈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万万千,贫道也看过千千万,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与你贺小凉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颇为契合,所以尽管你们初次相逢,两人身份悬殊,你仍是看出了‘缘浅’。其实你们不是缘浅,而是你修为有限,看浅了。”
贺小凉轻声问道:“师父,这又是考验吗?”
陆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经当了贫道的弟子,还要什么考验?怎么,想一鼓作气成为道祖老爷的嫡传、与贫道平起平坐才罢休?”
贺小凉眼神清澈,摇头笑道:“不愿作此想。”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当了师父,就该送新弟子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可不小,还是贫道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才从你师祖那边得来的一点‘道’。”
贺小凉愣了一下。才刚刚在鲲船上切断与陈平安的那座“桥梁”,自己就又变成那个洪福齐天的贺小凉了?
陆沉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放声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贫道带你去走一趟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一座骊珠洞天,哪怕术法禁绝,自然还是难逃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然后在掌教陆沉的大神通之下,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于天地间的学塾,却仿佛与天地暂时无关联的贺小凉,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倒退而去,眼神熠熠。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陆沉微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去往一处地方,带你见两个人。”
两人起步离开,身后是越来越崭新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蒙学稚童们名副其实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种禁制,或者说是齐静春跟道祖做过交易的关系,稚童们的容貌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入耳,但是他们面对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并不存在,仿佛完全消逝于光阴长河中了。
一路穿街过巷,贺小凉紧紧跟随在陆沉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走错,就会迷失其中。
最后陆沉停下脚步,让贺小凉稍等片刻。贺小凉不敢动弹,站在原地。
陆沉一挥袖子,乾坤倒转,一切恢复正常的秩序,岁月长河开始顺流而下。
之后陆沉才带着她来到一个摊子附近,贺小凉不知道这位掌教师父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难道那个摊子有古怪?她凝神望去,见一个貌似质朴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芦,一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缓缓而来,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摊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就默默走开。
陆沉打了个响指,白昼夜幕转瞬即逝。摊贩日复一日做着寻常生意,那个孩子或者上山采药归来,或者去溪边抓鱼回来,或者帮着街坊邻居提水路过,一次次经过摊子。终于有一天,本该去上山采药换钱的孩子,哪怕已经背着箩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运气好,摘到了几味值钱的草药,家里的小米缸破天荒装满了大半,至少之后一旬时光都不用担心饿着,于是孩子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诉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会半路返回。于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将箩筐一放,从墙根一只小陶罐里摸出几枚铜钱,然后飞快奔向那个摊子。但是当孩子距离摊子越来越近时,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跑得越来越慢,以至于离着还挺远的地方,孩子就停下站在原地,一脸天人交战的滑稽模样,死死攥紧拳头,握着那多余出来的几枚铜钱。最后孩子走近几步,蹲下身,就那么抬头痴痴看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
陆沉和贺小凉就站在那个孩子身边,陆沉笑问道:“如果设身处地,你觉得孩子在想什么,才算人之常情?”
贺小凉毫不犹豫道:“想着若是能够吃了糖葫芦,而不用花钱就好了。”
陆沉笑着点头:“拭目以待。”
之后,摊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时候,似乎无意间看见了那个一次次路过自己摊子却从来不买糖葫芦的孩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没有作声。最后仿佛实在是起了恻隐之心,汉子站起身,对那个孩子招手笑道:“来来,我这就要收摊子回去了,还剩下些糖葫芦卖不出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钱!”汉子笑得极为憨厚本分,跟庄稼汉无异,拔出一串糖葫芦,对着那个孩子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摇头,就那么跑开了。
贺小凉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小时候的陈平安,作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并不奇怪。
陆沉伸手指向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当中名声不显的阴阳家,事实上,他以一己之力就能够抗衡整个阴阳家陆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个怪人,就连大师兄都无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贺小凉越发疑惑。陆沉笑道:“这些都不是关键,接下来才是。”
陆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缓缓一抹,贺小凉身边出现了一个小“陈平安”。这个孩子跑过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开心。吃过了糖葫芦,孩子便嘴馋上瘾了,隔了几天又去了摊子,又拿到一串不花钱的糖葫芦。这个刚刚习惯了吃苦的贫苦孩子惰心渐起,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些糖葫芦,上山采药便比往常少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并未变成什么坏人,但是在贺小凉眼中,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这之后,重回原地,陆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白收糖葫芦,而是选择花钱购买。在那之后,孩子越发愿意吃苦,拼了命挣钱,但是吃腻了糖葫芦,有一次又喜欢上了糕点。等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在贺小凉眼中,好像这个陈平安也不太对劲。
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到最后,贺小凉陷入沉思。陆沉笑了笑:“回去了。”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当初齐静春带着陈平安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的情景。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什么了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而在陆沉带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为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在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交友更加广泛,加上行事低调,所以与风雷园、正阳山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之意。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知风雷园连输两场大战后,大吃一惊。
其实第二场祖师大战算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更晚咽下最后一口气,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簇拥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东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在这之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北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一直看不起九洲之中最小的东宝瓶洲,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这几个地方及崔瀺、宋长镜和魏晋这几个人名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观看,至今已有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更是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可能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典故的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是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酩酊大醉,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胜负局,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若是连输三场,名声就算彻底毁了。若是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他只是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三方在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自是仙子苏稼,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黄河,他身背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的某个身影。虽然画卷就那么长,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的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苦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上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一个个气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偏右位置站着一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个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肩头。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
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风雷园两战皆输后,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张山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作点评,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安才是三境武夫,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个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北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黄河打得倒地不起。原来黄河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已经昏厥过去。
东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不多,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绝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蹍动。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的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个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紊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黄河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俱张,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个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不过不是说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之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指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李抟景,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画卷外之人亦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风雪庙如释重负。毕竟,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又比如打破李抟景的纪录,成为最年轻十境剑修的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黄河缓缓返回高楼,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下楼,手掌轻轻拍遍栏杆,来到一名年轻人身旁,笑道:“灞桥,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受辱,又因为是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是不是很难受?”
嘴唇颤抖的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个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起身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随后他眺望远方,“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黄河,洒然笑道:“我死之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敢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两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北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
最左边座位上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从第一场大战起就开始的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魁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
妇人身边那个文雅男子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北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那个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从儒衫老人起,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船主的面子,甚至不卖打醮山一点薄面,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北俱芦洲南方一个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只是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姓氏,在北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家族内有一位玉璞境的陆地剑仙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北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毕竟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剑瓮先生哎哟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斛律公子,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斛律公子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剑瓮先生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的时候是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青楼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
斛律公子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女剑修,见她并无异样,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词严道:“我小叔不是那种人!”
剑瓮先生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当瓷实的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斛律公子如遭雷击,女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剑瓮先生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苦头吃喽。”
斛律公子心知要糟,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话毕,那柄原本用以绾住青丝的飞剑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在空中拉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剑修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哎哟妈呀,疼死老子了!”剑瓮先生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他的一颗门牙。
剑瓮先生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北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又是一位不世出剑仙老祖的后代,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一类,战力极其强横无匹,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还有一把佩剑名为“虎兕”。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北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北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女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在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过了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后,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他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为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了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枚雪花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它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及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陈平安咬咬牙,买下了最后一幅白纸画卷。
人生无常,聚散不定。风雷园和正阳山的大战落幕后,陈平安与张山道别,与春水、秋实返回天字号乙房,朝夕相处。但是当这艘鲲船缓缓落在南涧国境内的渡口上空时,就变成了陈平安与张山凑巧重逢,一起选择在此地下船,与春水、秋实那对婢女挥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南涧国的渡口建造在与古榆国接壤的两国边境的一片大湖之上。比起大骊龙泉刚刚开辟出来的梧桐山,这个渡口要大很多,能够同时停泊五艘打醮山鲲船。
船头栏杆那边,秋实冷哼道:“姐,你看那个家伙,下了船一点也没有离别伤感,说不定正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无奈道:“陈公子就连杏花坊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对青楼勾栏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见惯世面的将相公卿、豪阀公子,到了鲲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样流连忘返,丑态毕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陈公子这样就好了。”
秋实有些不服气:“那是陈平安年纪还小,以后也会变成那种坏东西,说不定下次再登船,陈平安就要对咱们动手动脚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间的绣袋:“你真这么觉得?”
秋实猛然间转过头,假装对湖上一幕场景视而不见。春水望去,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对她们姐妹抱拳告别,很有江湖气,不愧是一个勤恳练拳的纯粹武夫。春水赶紧抬起手臂挥挥手。等到陈平安转身离去,秋实才转过头来,一副气鼓鼓的俏皮模样。春水打趣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人家离那么远,客客气气道个别,又不会少几两肉。”
秋实斜瞥一眼姐姐,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几两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闹起来。年少时,总以为离别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陈平安和张山一经攀谈,才知道双方都要南下。陈平安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张山则因为实在是坐不起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计就要给鲲船打杂才能混口饭吃了。两人脾气相投,就约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时分道而行,暂时不去理会。
张山从包袱里拿出一只铜铃系挂在桃木剑尾端,跟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听妖铃,在道门之内最是盛行,类似练气士人手一幅的白泽图。小道这串铃铛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门的降妖器物,灌注灵气之后,在数个时辰内只能感知到高出小道一个境界的山泽妖怪。小道如今才三境,这意味着若是有第五境的大妖,小道便无法察觉到。”
陈平安欲言又止。哪有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的?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也让陈平安有些吃不准,难道自己和这个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个天下,一个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张山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张山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絮叨:“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亦是。山上山下,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东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内,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雪花钱,而且与那听妖铃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家私人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觉寒碜,既然陈平安是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文雪花钱交给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一文钱都卖贵了。
入山一事,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所以陈平安走得很是闲庭信步,张山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却绝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在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有着天壤之别,他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对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以及站在家门口的李希圣。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这样过去了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张山的关系也越发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玄谷子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
张山经常摆出各种奇怪姿势,比如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律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的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都吃得了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张山会跟陈平安说起北俱芦洲剑修与道士的不同待遇: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雪花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张山说到这里,破天荒地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张山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或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他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他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至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至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
可是张山只有三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降的都是顽劣精怪,除的更是未开灵智的荒冢鬼物罢了,赚钱勾当殊为不易,有些时候遇上个实力强悍的二境妖魅,说不定还要倒贴一些家底进去。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水陆道场和红白喜事,尤其是一些个需要大量道士充数的醮会,来钱最快最容易,只可惜这类好事可遇不可求。于是张山听闻东宝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便想着跨洲南下,来这边看看能否得些机缘,结果登船没多久就差点饿死,这让他心里对此次东宝瓶洲之行充满了阴霾。
古榆国疆域不大,两人很快过了边境线,来到彩衣国境内。夜间赶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两人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后,走了十几里山路,四周都没有一处适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树也多枯死,一些难得带有绿意的树木也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所以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连绵不绝。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内被锤炼得堪称变态,当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张山跻身三境没多久,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纯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此刻脸色惨白,嘴唇铁青。陈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张山就算撑过今晚雨夜,明天恐怕也会一病不起,便停下脚步,拍了拍张山的肩膀,让他在原地不动,尽量保持平稳呼吸,自己去找找出路,不管有无结果,一炷香之内肯定会回来找他。张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晕乎的年轻道人嘴唇微动,嗓音细若蚊蚋,饶是陈平安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眼见着张山身体越发孱弱,不能继续这么给大雨砸下去,陈平安不再犹豫,朝他露出一个笑脸,转身快步前行。张山盘腿而坐,开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练气士的下五境被称为登山五境,牵引人体之外的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人体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为铜皮境和草根境,能够让练气士肌肤坚韧,血气旺盛。照理来说,一场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跻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张山已经能够引气淬炼筋骨,但是这个背负桃木剑的龙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数,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剑等,肉身锤炼的成效并不出色。再者,这场春雨太过急骤且“阴沉”,使得张山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真气消耗极快。
张山脸色雪白,视线模糊,心中纠结要不要摘下行囊,从瓷瓶里掏出一颗补气的丹药。但是一颗名为“回阳”的丹药,品相再差,也要实打实的一文雪花钱,他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坚持,希冀着那个少年武夫能够早去早回,并且成功寻见一处躲雨之地。
到了山上,某些时候就要受得山上苦。这一点,龙泉小镇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浑然不觉,阮邛的铸剑声势却会让它们欲仙欲死。
陈平安快速走出半里地,不再隐藏三境修为,急速前冲,看到前方有一棵仅剩枯枝的大树,助跑几步,踩着树干向上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轻轻一拽,身形飘起。
枝丫崩折坠地,陈平安却已经站在了大树高处,伸手遮在额头上举目眺望,不见灯火,尽头处却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头。
陈平安轻轻跃起,双脚在树干上猛然一踹,借势飞掠而去,身后大树轰然倒地。
落地后,陈平安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溅的地面上,整个人向前凌空翻滚,双脚落地的同时,脚尖一点,猫腰前冲,灵活至极,很快来到那座小山头。登顶之后,视野开阔,但是仍然没能瞧见哪怕一星半点的灯火,这让陈平安感到有些麻烦。实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临时劈砍树木,搭建出一顶粗糙帐篷了,但是看那张山的神态气色,哪怕躲在帐篷里,若是燃不起篝火,多半还是会风寒侵体,着凉生病。
陈平安其实心底也有些纳闷,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脉确实透着些古怪。他走过的山水也不算少了,还真没有这么给人枯萎败坏之感的地方。若是阴气森森的荒冢野坟之间如此荒凉也就罢了,可怎的这雨都下得比别处寒冷?
就在陈平安打算返身去寻找张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力穷尽之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在朝北方缓缓移动。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摇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随时都会翻船熄灭。陈平安想了想,记住那点灯火的行进方向,迅速转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摇摇欲坠的张山,搀扶起他,告诉他前方有人同样在赶夜路,看看能否会合,若是当地人氏,说不定会知道躲雨的地方。张山精神一振,陈平安二话不说背起他,飞奔前去。
那点灯火越来越亮堂,陈平安稍稍放缓速度,抬头望去。大雨之中,书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背负书箱,一人撑大伞,一人持火把,虽然跟陈平安他们一样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张山的惨淡,两个儒衫读书人面带笑意地交谈着什么,似乎都不觉得风雨阻路有任何苦处,反而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幸事。
两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陈平安的悄悄靠近,这也让陈平安稍稍放心。风雨夜里的荒郊野岭,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测,又不能丢开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场苦战。
陈平安在隔着一段距离处用东宝瓶洲雅言大声喊话,两个读书人没有听到,继续前行。陈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气:哪怕是练气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会高。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离十数步外,两个读书人才发现陈平安。他们赶紧停步,对陈平安招手,一番交谈后,看着张山的惨白脸色,其中一个读书人指向一处,安慰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经常独自负笈远行,记得此处人烟荒芜,但是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座宅院,极有可能是隐士所建,我与刘兄此行正是前往彼处,你们不妨与我们同行。”
另外一个撑伞的读书人苦笑道:“我们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里想到会下这么大一场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晓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陈平安连忙道谢,两个萍水相逢的读书人,一个给张山撑伞,自己则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另一个手中拿着的火把因为没了雨伞的遮挡,被大雨浇熄,又实在舍不得丢弃,便捧在怀里,只能靠着一次次电闪雷鸣的光照,凭借记忆艰难前行。
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像是州郡城里的殷实门户,虽有石狮坐镇大门,但是一点都不大气。而且不知为何,既无春联悬挂,也无门神张贴。
总算还能有个檐下躲雨的喘息机会,收起雨伞的读书人赶紧使劲敲门,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结果许久之后,大门才吱吱呀呀打开,刚好天空一道闪电劈亮夜幕,露出一张枯槁恐怖的苍老脸庞,吓得读书人一个踉跄,差点向后跌倒。
其实别说是胆气不壮的读书人,就连见多了山神水怪的陈平安都吓了一跳,众人只觉得宅院之内未必比外边的风雨天地来得安生温暖了。而对降妖除魔一事最为内行的道士张山,已经很不讲义气地昏睡了过去。
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佝偻,怔怔望着门外四人。
敲门的读书人胆子很小,见着了阴森瘆人的老妪竟是不敢直视,躲在同伴身后,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苦哉苦哉。这个书生喜好阅读百家典籍,经常能够从那些闲情偶寄的读书笔札上翻到一些无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事,大体上分两种,一种脂粉旖旎,类似狐魅爱书生;再就是眼前这种,鬼气森森,天黑时入住,乍看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侥幸活到天明时分离去,就会变作狐兔出没的荒冢野坟。
风雨飘摇,天寒地冻,手捧火把的读书人比起同伴要更加大胆,颠了颠背后的大书箱,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苦笑道:“老婶能否让我们借住一宿?外边的雨实在太大了,我们有朋友经不住冻,已经晕过去了,若是再无暖和的地儿,能否熬过今夜都难说。还望老婶帮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妪板着脸,说着拗口难懂的方言,好像是在质问什么。
书生满脸苦涩,只得用与老妪一样的方言解释一番。
老妪微微转动那双死鱼眼,盯住陈平安,竟用东宝瓶洲雅言问道:“习武之人?”
陈平安点点头。老妪望向他背着的年轻道士,桃木剑的剑柄露了出来。
在昏睡之后,张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时分更加绵长沉稳,这大概就是练气士的神奇之处,处处返璞归真,出人意料。
老妪发现那柄桃木剑后,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陈平安继续点头。
老妪最后望向那个畏畏缩缩的持伞年轻人:“读书之人?”
腰间悬挂一枚羊脂玉佩的书生摇头道:“尚无科举功名,算不得读书人。”
老妪扯了扯嘴角,肩头一晃一晃地让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经人家,那就请吧。记得进门之后在各自房间休息便是,不要随便乱走,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房内有炭盆火炉,诸位一切自便,无须询问。来者是客,我家主人还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
老妪四处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关上大门,沉重的大门在她手中仿佛轻若鸿毛。
这栋宅子真不小,应该有四进,四人被安排在第二进大院,并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后边的庭院。宅子的翘檐雕刻有瑞兽、花鸟和山水云纹,窗花精美。院内地面用青红两色石砖铺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在当下这种雨天能自由行走。
老妪的身影没入衔接二三进院子的狭窄游廊,周围漆黑一片,蓦然一个闪电,两名书生尚未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老妪惨白的笑脸,吓得两人魂飞魄散,连忙去往相邻厢房,不敢独自入睡,只得暂时聚在一间屋子里。姓刘的书生放下油纸伞后,挑灯夜读圣贤书,以此壮胆。姓楚的书生胆子稍大,放下了火把,开始捣鼓火盆,从书箱里拿出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很快点燃炭火,屋内很快就暖和起来。他环顾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铺,被褥泛着淡淡的潮湿霉味。只是这也在所难免,彩衣国在今年入春之后便阴雨绵绵,几乎没有什么大太阳,倒是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主人,何况有个歇脚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书生头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有一股凛然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窗格多变,样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鲤鱼和灵芝等,一般只有书香门第才会有此心思。他突然凑近窗户,凝神望去,发现两扇窗户之间的稍宽木条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迹,字迹斑驳,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箓文字。
随着屋内逐渐温暖起来,刘书生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书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着窗户看,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结果看到窗户外边一片通红,映照出一张苍老脸庞,沙哑出声道:“天色已晚,还望两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灯巡夜的老妪这一突然出现,把两个书生差点给活活吓死。
老妪刚刚从院子对面的厢房走来,那边的背匣少年同样是挑灯看书,同样是望向窗户,就没有如他们这般惊慌失措。
老妪摇摇头,蹒跚远去,呵呵笑道:“读书人的胆子,到底是小一些。”
对面厢房,陈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轻声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来张山在进入宅子之前就清醒了过来,咽下一颗回阳丹,就着陈平安那只“姜壶”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焕发。原本他不愿意浪费一颗丹药,但是突然觉得有妖气一闪而逝,不敢再吝啬。
张山从床上坐起身,披上道袍,弯腰坐在火盆旁边,伸手烤火取暖,压低嗓音道:“陈平安,今夜咱俩轮流守夜吧,不然实在是不放心,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陈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着听妖铃的桃木剑挂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对于妖怪精魅没什么了解,所以还是需要铃铛帮着提醒。至于守夜,我很擅长,你放心睡觉,真有了事情,我不至于连通知你都做不到。”
张山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挂好桃木剑和听妖铃,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迟。”
在张山斜挂木剑的时候,陈平安说道:“窗格那边曾经有人画符,不过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你们道家的符箓,你认不认得?”
张山原本没有注意,在陈平安出声提醒后,一再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由得佩服陈平安的胆大心细。细细打量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朱漆痕迹,在鼻尖嗅了嗅,沉默着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烦了。窗格上所画之符,正是用以驱鬼的赤书,观其残迹,应当是神诰宗青词符的一种,以特殊朱漆写就神仙青词,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诰宗前辈高人的手笔,甚至几乎写满了大半窗户,且落笔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辈需要面对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浅。”
他哀叹一声,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当初就不该节省那颗回阳丹,早早吃下,也不至于临近宅子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对于堪舆一途略有心得,在远处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这栋宅子的藏风聚水是什么流派,以及聚拢风水的根本之法是属阳还是属阴,是否偏离正道。只要辨认出大致脉络,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陈平安,对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险境了……”
听到张山的自责,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打趣道:“张大天师,除魔卫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张山连忙摆手:“别别别,小道可当不起‘天师’这个称呼。”
说到这里,张山便有些憧憬,轻声道:“真正的天师,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张氏嫡系子弟,个个穿黄披紫,是世袭几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跻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师也有资格获得‘天师’赐号。但同样是龙虎山天师也分好多种的,头一等天师是进入龙虎山祖师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是生来便是黄紫贵人的张氏嫡传,其中一人,将来会职掌‘天师印’和一把仙剑;第三等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许多外姓天师。龙虎山作为一座天然福地,对外开放,只需那些练气士答应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斩妖除魔即可,到时候龙虎山会赐下一柄桃木制成的木剑,这也是龙虎山的气量所在,让我们这些别洲道士都无比心向往之。”
陈平安听得仔细,觉得这个龙虎山和张天师们的确不错。
大雨滂沱,这栋宅子门口的两尊小巧石狮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崩裂声响。老妪站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外边,踩在一条小板凳上,将那盏灯笼挂在廊柱笼架上,灯火昏暗,随风飘摇。噗一下,灯火熄灭,原来是里边的灯烛已经燃尽。
老妪咳嗽着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灯笼,从袖中摸出一只鲜红似血的崭新烛火,若是细看,竟无灯芯。老妪转过身背对院子,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发,猛然插入灯烛中心,仿佛是以此做灯芯。然后老妪对着烛火轻轻呵了一口气,灯烛瞬间点燃,放入灯笼之后,再度挂在廊柱上。这盏灯笼就这么微微摇晃,灯火闪耀在大宅之中。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会惹来飞蛾扑火,就是不知这荒郊野岭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义何在。
张山没有睡意,陈平安小口小口喝着朱红色酒葫芦里的烈酒,听着张山说他之前几次遭遇妖魔的惊险经历。突然,陈平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山下意识望向窗口桃木剑,铃铛安静,并无异样。很快,房门那边传来敲门声,原来是那两个读书人联袂来拜访。陈平安手提酒葫芦过去打开门,门外大雨声势依旧吓人,而且歪风斜雨,以至于廊道地面都没有一处干燥地方。楚书生手持雨伞,一手拎着酒壶,面带微笑;刘书生双手凑在嘴边,呵气取暖,笑道:“楚兄这趟出门带了几壶好酒,如今还剩一壶。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着能不能借着酒劲回去后来个倒头就睡。楚兄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两位愿意小酌几口,咱们共饮一番?事先说好,我的酒量是至少半斤才倒,所以你们只能稍稍喝一些,见谅见谅。”
陈平安提起手中朱红色酒葫芦,笑道:“我自己带了酒,你们可以三人分一壶。”
刘书生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书生笑着尾随其后,将雨伞放在墙角。
四人围坐火盆,煨酒片刻,刘书生一拍脑袋:“酒杯忘拿了。”
然后苦笑着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书生笑着起身,无奈道:“若是世间真有鬼神,岂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对。再说了,读书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气,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几分,你怕什么。”
人一多,刘书生就有了生气,玩笑道:“我连小小举人都考不中,说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气没有多少斤两,当然害怕。楚兄却是进士之才,当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书生笑着摇头,大步离去,很快拿来了四只酒杯,酒杯内壁绘有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五彩公鸡。
张山接过一只酒杯,试探性问道:“这该不会是彩衣国独有的斗鸡杯吧?”
刘书生眼睛一亮:“道长也听说过我们彩衣国的斗鸡杯?”
桌上灯火不够明亮,张山便双指拈住酒杯,将其倾斜,借着炭火的光亮,仔细观察着两只五彩公鸡,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闻。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个武林豪客为此一掷千金,借斗鸡来赌博,很神奇。听说只要给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缕灵气,两只公鸡就会自行相斗,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里头的十境圣人们都未必看得准胜负走向,所以斗鸡杯只要出了你们东宝瓶洲,价格就是百倍千倍地往上暴涨。南涧国的那个渡口,彩衣国的斗鸡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货物之一。”
刘书生脸色颇为自得,点头笑道:“什么灵气不灵气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我们彩衣国的江湖宗师喜欢以此取乐。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后,反正他们只要双指一捏,就能够让斗鸡杯活过来,然后争斗不休,直到分出胜负。至于为何如此玄妙,我曾经在各地县志上看到过一些记载,说是烧制斗鸡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传此土一旦离开彩衣国境内,很短时间内就会变了气味,与寻常土质再无差别,所以才使得斗鸡杯成了我们的独有瓷器。”
张山啧啧称奇,心想谁若是能够垄断烧制斗鸡杯的瓷土,岂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陈平安相信这个说法。龙泉窑工祖祖辈辈都是窑工,烧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陈平安听说过不少神神道道的说法,比如姚老头曾经讲过,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皇宫,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刘书生喝过了三两酒,满脸通红,正好微醺,是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刻。他微微摇头,笑问道:“道长背负桃木剑,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让这斗鸡杯‘活’过来?若是可以,咱们不妨赌一赌,找点乐子。小赌怡情,咱们赌点什么?”这人脸上焕发出一股异样神采,显而易见,他喝酒前后完全就是两个人,而且多少还有点赌性。
楚书生叹息一声,轻声劝道:“刘兄,酒也喝过了,赶紧歇息吧。”
张山也连忙说道:“一只斗鸡杯能值好些银钱,何必挥霍。”
刘书生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手一挥,将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墙壁上,摔了个粉碎,哈哈笑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尽,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谬,一只斗鸡杯在彩衣国内能值几个钱?二两银子罢了。一个进士值多少钱?那可就贵喽,反正我刘高华买不起……”
楚书生脸色尴尬,解释道:“刘兄醉酒之后就喜欢说胡话,恳请二位多多包涵。”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后,醉话连篇的刘高华被同伴搀扶回去,张山目送两名书生去往对面厢房,站在廊道上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返回屋子。关上门后,张山用干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张普通的黄纸符箓,轻声道:“此处果然有问题,雨水颇为‘阴沉’,极有可能蕴含着煞气。小道这张符箓名为‘起火烧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广为流传,就因为它最能够感知煞气的存在……”
他双指拈住符纸,默念咒语,然后往那只湿漉漉的手的手心迅猛一贴,黄纸符箓就轰然燃烧起来,很快化作灰烬。他脸色凝重,将灰烬刮入火盆当中。
陈平安问道:“这张灵符多少钱?”
张山一点没觉得奇怪,认真回答道:“这类灵符不入流,故而价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张黄纸,加上一名下五境练气士的抄录功夫,一文雪花钱能买将近三十张,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两一张,委实不算贵。”
陈平安点点头。关于画符一事,他曾经亲眼见识过破障符的玄妙。之后在落魄山竹楼,李希圣在墙壁上画“字”符,字成则符成,其实属于极高的造诣和境界。他送给陈平安的那本符箓图谱《丹书真迹》,陈平安翻来覆去地看,倒是学会了书上记载的五六种最粗浅的符箓画法。
李希圣曾经说过,画符即练剑,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便只抽空写了缩地符、阳气挑灯符、宝塔镇妖符三种符箓各两三张,以防不测而已。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缩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若是遭遇鬼打墙的情景,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符纸一出,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内蕴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三者都属于《丹书真迹》所载符箓最普通的那个范畴,评价不高,只是作为某种符箓流派的典型,才被记录其中。
张山喝过了酒,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便晕乎乎睡去。
陈平安对于守夜之事那是再熟悉不过,小口小口喝着酒,在张山熟睡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角,那里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
这把油纸伞,最早是刘书生撑着,进入宅子之后,是楚书生撑着来此。它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角,伞尖朝地,伞柄朝上。如此搁放,地面上居然没有水渍,这不合理。
而且陈平安察觉到了一丝阴寒之气,让人背脊发凉。于是他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脚步摇晃不稳,一边走一边嘀咕埋怨:“哪有雨伞这么倒立搁放的,家乡那边,敢这么做,是要被老人骂死的……”
到了墙角,陈平安还打了个酒嗝,伸手去抓伞柄,就要将油纸伞颠倒过来。只是骤然之间,一张符箓滑出袖子,陈平安眼神凛然,哪有半点醉意,双指闪电般拈住那张黄纸,正是宝塔镇妖符,啪一下按在伞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宝塔浮现空中,宝光刚好罩住油纸伞,伞面纹路扭曲,顿时发出一阵滋滋响声,如肥肉下锅一般。
悬空宝塔的光彩暗淡下去,很快就烟消云散。陈平安一不做二不休,为免自己学艺不精,画符的品秩太低,导致错失良机,干脆将其余两张镇妖符一并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油纸伞的伞面之上,然后无须如何强提一口气,武道三境巅峰的陈平安气随心意流转,一身拳意骤然爆发,以距离极短、爆发力极大的寸拳连绵不绝地砸在三张镇妖符之上,拳罡不毁雨伞丝毫,汹涌拳意却几乎全部渗透进雨伞之内。
这就是寻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调教出来的三境之间的云泥之别。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中攥紧养剑葫,随时准备让初一、十五出来御敌。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逐渐消散之后,便彻底寂静无声。
陈平安有点蒙:这就完了?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就没有点后手杀招?
他蹲在那里挠头,喝着酒,心里头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每天死去活来,如今就像……喝惯了烈酒,再去喝水?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有阴物隐匿其中,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于是他站起身,坐在桌边,借着灯火,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呵了口气,开始画符。画的还是宝塔镇妖符,但是符纸不再用黄纸,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画完一张,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气息平稳,才敢下笔。
风雨夜,风雪笔,略带酒意的陈平安下笔如有神。手边是一只朱红色的养剑葫,木匣内有两把降妖除魔剑。当然还有床榻上,道士张山的呼噜声相伴。
大雨之中,有一名大髯刀客穿过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响大门。
老妪站在门槛内,沙哑问道:“有何贵干?”
刀客喊道:“躲雨!”
老妪阴恻恻道:“你这汉子,说话中气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刀客没好气道:“怎的,贵府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老妪嘿嘿笑道:“落脚地儿倒是还有些,就是你这汉子气盛,我家主人怕是不会喜欢。若是惹恼了脾气不好的主人,莫说是落脚的地儿,便是搁放一百七八十斤精肉的地儿,都会有了。”
刀客那一脸络腮胡子,根根坚硬好似枪戟,一手按住刀柄,睁眼圆瞪那大门:“恁地废话!赶紧开门,这雨下得好生邪气,我不躲雨怎么行,以后还怎么逛青楼,岂不是给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话死?”
大门缓缓打开,老妪轻声叹息道:“给别人笑话死,总好过真的死了啊。”
刀客微微凛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这副童子之身,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阳气,莫说是妖魔鬼怪,便是它们的祖宗见着了我,也要主动避让。”
他走入院子,眼见着那堵影壁,皱了皱眉头。
老妪再次重重关上大门,门外的一尊石狮子,咔嚓一声,头颅坠地。只是这点动静,早已被大雨声掩盖过去。
东宝瓶洲南方某些国家的大族,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内,一些家风苛刻的士族甚至会拆掉上下通行的楼梯,将待字闺中的女子如书籍一般“束之高阁”,等待出嫁之日。这座宅院最后一进院子便有一座绣楼,夜幕深沉,二楼美人靠处,却有男子在为女子画眉。那女子血肉模糊,腐败不堪,多处裸露出森森白骨,甚至还有白蛆翻滚,却依稀可见她的盎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