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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越发素洁。他时不时地朝桌凳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好像对于这个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劲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之后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了。那对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说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就像天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舍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少年店伙计和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说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小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说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听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小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小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众人硬是靠法宝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小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老掌柜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跟你算账,以后想到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许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越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了。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来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这里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借此机会,将自己的道心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的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也行。”
  许甲老气横秋地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将其抛还给老头子,然后一路小跑,给陈平安拿来一支毛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翻了个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许甲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没有接过毛笔,他起身走向墙壁。这墙壁远观时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走近再看,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词句,占地极大。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笔迹,其中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般画了一个笑脸外加一根大拇指。不用怀疑,这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许甲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小说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小说,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小说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小说家的祖师爷的麻烦。小姐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逡巡,最后他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许甲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密密麻麻,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正中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这两处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处在最高处的右侧,一处在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他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所以他笔下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觉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的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他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道理。”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在那座不知所终的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它没有靠近那堵墙壁,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而是飞快地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半天也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慈祥地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分明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
  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个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地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以至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穿着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在宁姚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破开天地间隙,去追寻陈平安的足迹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又冷哼了一声。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他狠狠摔了手中的书,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有本事你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宁姚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倒悬山酒铺门口成了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蹲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数蚂蚁。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老妪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会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满是褶皱和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十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老是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过,真是头疼。”
  刘幽州又问了一个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思绪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做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做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着那条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刘家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穿着舒服,还不招摇,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是有的。想来是因为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所以外界并无太多传闻。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据猿蹂府的情报,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只有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名猿蹂府老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承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卓尔磊落,登峰造极,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回猿蹂府的路上,为小心起见,管事并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来访,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后,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皇帝和国师不该都离开庙堂。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王朝和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之间,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这中间,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姿态。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了一些,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了,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准确来说,是一女一男,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是大端皇帝,男子只是个跟班扈从。
  两人离开后,刘幽州才落座,他大汗淋漓,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瞥了眼墙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在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复杂。
  猿蹂府的四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人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越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着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了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势,只是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的战斗,力度都要略逊一筹。据说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再次攻城,所以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它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能恢复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众多,如蚁攒簇,近期他们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剑气长城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的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老人脾气古怪,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大相径庭。
  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靠战力。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最近一次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有点盼头;才能让自己觉得世风没有日下,还是有很好的年轻人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老人脾气很怪,他们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了。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间小茅屋。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从不主动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的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只要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长生桥的剑修,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人能跻身上五境,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登天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夫的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这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比练气士更小,实在是太小了,不然为何称其为“断头路”?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只有两人习惯喊老人为陈爷爷。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很喜欢这对夫妇,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个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陈平安的气府,令他几乎窒息。
  陈平安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在日头曝晒下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汽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在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个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阴气浓郁,替她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那道长城。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宁姚走出镜面后,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声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讷讷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登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而且大清早的,行人稀少,知晓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有些焦虑。可今天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又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其实也挺好。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她身上的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再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就那柄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芦,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他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昨夜他们说自己是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他们说起好些剑仙前辈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觉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不讨厌。”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抓住养剑葫芦,他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手指间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你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你在泥瓶巷养伤,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因为你向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压衣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煳焦煳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却觉着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喉咙发涩,满脸通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芦,有几万斤重,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一件既令人伤心又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她一笑起来,便越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抱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她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捻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啊?”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她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蔫了下去,他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天底下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宁姚,许甲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来到倒悬山,有个家伙带着她来到酒铺,那个家伙喝了两坛酒,她只是尝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会儿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挎刀,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悬佩双剑,也没有穿着墨绿色长袍,脸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对视,她也全然没当回事。在阿良喝着酒的时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墙下,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之后就坐回座位。在许甲眼中,少女实在太有个性了,几乎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次阿良没有嬉皮笑脸,就只是喝酒。许甲看得出来,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劝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闷,许甲这才知道原来阿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在少女坚决不要阿良送行,执意独自离开酒铺后,阿良便不再喝酒,他闷闷不乐地说,半个闺女,就这么飞走了。
  许甲看了眼那个叫陈平安的大骊少年,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配不上宁姑娘。一百个陈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陈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坛忘忧酒,这半坛酒刚好够倒两大白碗,陈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许甲躲在远处,啧啧称奇。
  陈平安喝了口忘忧酒,突然觉得这酒好像比昨夜的酒好喝多了,便对着宁姚笑了起来。
  宁姚瞪了他一眼。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小口喝酒。
  陈平安突然惨兮兮问道:“宁姚,你该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笼中雀的老头子,愣是给少年这句傻话给逗乐了。
  宁姚叹了口气。他是个傻子,但是我更傻,当初是谁说这家伙肯定会找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向旁边伸出手。宁姚就那么看着,她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陈平安双指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宁姚没动静。陈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宁姚另一边脸颊。
  许甲看得一头冷汗,他觉得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宁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陈平安捣乱的双手,警告道:“陈平安,你再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陈平安悻悻地收回手:“真的就好。”
  宁姚喝了一大口酒,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爹娘已经去世了,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许甲觉得那小子要是敢说可怜,那真的是板上钉钉死定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怜啊。没了爹娘,这要还不可怜,怎样才算可怜?”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嘴唇紧紧抿起,两边嘴角向下,好像比她还要委屈。
  他也没了爹娘,而且没得更早。年幼时,他独自谋生,熬到熬不下去的时候,不得不祈求别人的善意和施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否则就要活不下去。长大后,他不需要别人可怜,已经可以活得好好的,还有本事回馈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不是在怜悯眼前的姑娘,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话到了嘴边,陈平安管不住自己。
  宁姚冷哼道:“你谁啊,要你可怜我?”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
  宁姚便有些脸红,桌底下,一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
  一旁的许甲满脸呆滞,感觉被大剑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几剑。
  之后两人喝着酒,小声说话,窃窃私语。
  许甲觉得自己被戳了一剑又一剑,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不再待在酒铺里头,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那边,眼不见心不烦。
  许甲忍不住回头瞥了眼,看到那个姑娘的狭长双眉间,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时的哀伤,竟然都是俏皮和温馨。这下插在心口的这一剑,相当于是阿良的一剑了。
  之后他又看了眼那个大骊少年。陈平安满脸笑意,眼神温暖,好像在说,他之所以喜欢宁姚,与两座天下都没有关系,他就是喜欢这个姑娘而已,以至连许甲这个外人都觉得,这两个人还挺般配。这戳中心窝的一剑,可就是城头上那位老大剑仙,传说中的“救城”一剑了。
  许甲转头向老掌柜哀号道:“大小姐啥时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头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别死在酒铺里就行。”
  就在这个时候,许甲雀跃而起,在“门外”那个同龄人敲门之后,立即就“开门”迎客。
  走进来一个极其英俊的少年。
  许甲笑问道:“你怎么从剑气长城回来了?”
  少年身穿一袭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许甲一击掌,对老人朗声道:“掌柜的,老规矩,我要买一坛酒,酒钱记在我师父头上。”
  老掌柜见到了这个少年,也笑了起来。
  只要是上了岁数的老家伙,看到这个年纪轻轻就给人感觉“如日中天”的阳光少年,几乎就没有不喜欢的。而且趁着现在还能仗着年纪大俯瞰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毕竟很快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墙壁上,少年的师父,前不久才写下一句霸气无双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对许甲笑道:“许甲,我先写字去,你帮我拿笔。嗯,我要跟师父的字凑在一堆。”
  许甲心中再无阴霾,跑去搬酒取笔,一边跑一边转头笑道:“好嘞,等着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墙壁的时候,一直望向坐在陈平安身边的宁姚。
  宁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跟陈平安聊剑气长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墙下,给自己搬了条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国师那行字的更高处,提笔写下了五个字:“因我而再高”。
  陈平安悄悄收回视线,低声问道:“谁啊?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宁姚认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陈平安见过不少相貌好的同龄人,比如泥瓶巷的邻居宋集薪,曾经在学塾跟随齐先生读书的赵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岛上那名雌雄难辨的红装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他们都不如这个少年。
  这人在墙壁上题完字之后,捧着酒坛坐在隔壁桌子,要了两只大白碗,喊了许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黄粱酒价格的许甲,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揭开泥封,帮忙倒酒,与少年碰碗对饮,很痛快的样子。老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只是可怜那只笼中雀,背对着阳光少年,病恹恹的。
  少年主动对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陈平安只好跟着拿起酒碗:“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人氏。”
  曹慈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赞赏:“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错。”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余味来,原来这名中土神洲的少年,无论神态还是口气,都不像是一个同龄人,反而很像那个落魄山竹楼的光脚老人。只不过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气焰,言语说得心平气和,可哪怕是双方随便拉家常,陈平安也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曹慈如何,宁姚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有点不乐意,凭空多出一个碍眼的家伙,喝酒便少了许多兴致。她与陈平安草草喝掉半坛子黄粱酒,就拉着陈平安走向酒铺大门。
  就在陈平安要离开酒铺的时候,曹慈笑着喊了声陈平安:“你喜欢的宁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见了很多次面,不记得我的名字。”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我觉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举起酒碗,一手跟陈平安挥手告别,笑容真诚:“陈平安,三天后,开始去争取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会显得很古怪的言语。
  陈平安拱手抱拳,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着宁姚离开这座狭小的黄粱福地。
  酒铺内,许甲纳闷问道:“你喜欢宁姑娘?”
  曹慈笑着摆手道:“我喜欢在我心目中无敌手的师父,喜欢笑起来就有两个小酒窝的皇后娘娘,喜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宁姑娘,但都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男女情爱,很拖累修行的。”曹慈喝了口酒,叹息道:“实在无法想象,以后我喜欢某个姑娘的样子。”
  许甲“哦”了一声,曹慈说什么他便信什么。许甲满脸雀跃,转移话题道:“听你口气,马上要跻身第五境了?”
  曹慈点头道:“在剑气长城熬了这么久,也该破境了。”
  许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乡,我估计你现在都是第七境了吧。”不等曹慈说话,许甲立即补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会是最强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许甲聊起这个,比曹慈本人还要高兴,“老掌柜说你现在的第四境,是历史上最强的第四境,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吗?”
  曹慈无奈道:“前无古人,我大概可以确定,可是后无来者,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又不会推算以后百年千年的天下武运。”
  许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去找大小姐的话,一定顺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点点头:“那我早早就准备好美酒。”
  许甲突然压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们打一架吧,然后你故意输给我,以后我离开倒悬山,好四处跟人说自己打赢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后,百年后,那个时候你天下无敌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从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我就成了唯一打赢过你曹慈的人,到时候肯定全天下的人都要问这家伙是谁啊,说不定大小姐就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了,你许甲打赢我曹慈了,出了倒悬山,只管跟人这么说。”
  许甲有点心虚:“你现在无所谓,将来不会反悔吧?”
  曹慈喝过了碗中酒,转过头,对老掌柜招手道:“老吕,舍不舍得送我一坛酒喝?我现在就后悔了,没酒下肚,压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坛忘忧酒,最少百年无悔意!”
  许甲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掌柜。
  老头子笑道:“许甲,去给曹慈搬一坛酒来。以后记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别成天偷偷骂我抠门,或是埋怨我不让你去闯荡江湖。”
  许甲屁颠屁颠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后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时候,他便手持酒碗,起身去墙壁下站着,视线游弋。距离第一次在这喝酒已经过了将近三年,墙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曹慈看见下边角落的那三个字写得端正死板,好奇问道:“老吕,那个陈平安在墙上留下的字,是这‘剑气长’?”
  老人问道:“怎么,这小子很不简单?”
  曹慈蹲下身,端着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后的那个最强第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笼中那只雌雀,勘定一个纯粹武夫的武运长短,是有时限的,陈平安题字前后,刚好这对师徒来到铺子,这段时日根本不用奢望雌雀离开鸟笼了。
  没那胆子。
  曹慈跟许甲又对半喝完了一坛忘忧酒。
  许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曹慈越喝越清醒,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师父来接我,真想去一趟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跟那十几头大妖掰掰手腕。在这之前,我必然经历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大战。”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头,就会死?”
  曹慈叹了口气。
  道理很简单,老人一点就透。他曹慈极有可能已经进了巅峰大妖的视野,属于必杀之人,绝对不会给他四五十年时间成长,甚至一天都不会多给。
  曹慈无奈道:“那就老老实实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无意说道:“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曹慈“嗯”了一声:“我得问问师父,到底有没有跻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没有……”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这当徒弟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怎么不念着师父的好。这一点,你曹慈竟然跟许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欸,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摇摇头,抬起手臂,将手掌举过头顶,他嗓音轻柔,却眼神笃定:“如今师父的武道,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能够与那些真正的山巅之境……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话,我的师父,或是以后的我,岂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转头望向老人:“像你这般好说话的老前辈,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认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许甲鼾声如雷,老头子已经不知所终,去了别处。黄粱福地当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会真的只有酒铺这么点地方,不过确实已经残破不全。如果不是这位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之一竭力维持,早就与骊珠洞天一样,彻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缀资格。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来的?
  宝瓶洲的骊珠洞天破碎之后,难道就只有三十五小洞天了?
  实则浩然天下的很多圣人,需要去开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图。
  这一点,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样,他们主要还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层层叠叠,不断往上。而佛家那座天地,则是求佛法之远,前世今生来世,都要让人活得无疑问,无我执。
  当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开辟崭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苍生,还需要盯着蛮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两座天下,一样没闲着。
  道家掌教陆沉在浩然天下兴风作浪,落子布局。难道儒家亚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传道?
  酒铺内,曹慈哪怕无人聊天,也无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稳,就那么坐着。很难想象武道中人会觉得破境没意思,压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来的时候,笑问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顶,这辈子就不想其他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我会想什么呢。”
  老人调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许甲和那个大骊少年喽。”
  曹慈点点头。
  曹慈走出酒铺,没有去找下榻于倒悬山某处大姓私邸的师父,而是径直去往孤峰山脚。到了广场大门附近,小道童和抱剑汉子都跟曹慈打了声招呼,他便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了大半天,这才走入镜面。结果到了那边,埋头淬炼本命剑的老剑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师刀房道姑,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与他们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剑术,聊天下,曹慈什么都可以聊。
  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无论是隐世高人,还是声势正盛的剑仙,总会有人因此大受裨益,甚至会因为一个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惭形秽。
  曹慈,中土神洲的曹慈,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务农,甚至算不得小富之家。一场战火,世外桃源被夷为平地,曹慈开始随着难民流民颠沛流离,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
  然后他被一位独自策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为弟子。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两人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地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他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他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最后他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他随手翻了几本书,都只看了几页就放下。他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相对无言。
  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的位置,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陈平安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个陈平安口中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泊在捉放渡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让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她第一眼看到那个身穿墨绿长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佩剑少女,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等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便是。
  金粟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她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与那个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问题,她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宁姚打交道,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这个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想要从剑气长城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这不免让金粟遐想连篇,她猜测宁姑娘的姓氏,应当在其中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这个少女姓宁,金粟也只敢将她认作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宁姚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这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她会故意与宁姚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个不爱言语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他不懂这些,也不想懂。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其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突然出现,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个道士通知倒悬山便是。”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蛟龙真君是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整座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蛟龙真君本来已要离开雷泽台,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金粟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中,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咽口水,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他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主动开始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枚谷雨钱,将其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一枚自己的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之前那枚谷雨钱还给宁姚,宁姚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枚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枚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又怎么了,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枚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间书房的偏门外边,陈平安觉得很好。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金粟对年轻掌柜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去拿那枚谷雨钱,那枚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被她收了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善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抱胸。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有个从来没有这样过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过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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