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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异乡见老乡

  陈平安一行顺利进入青鸾国京城。
  继老龙城之后,一行人再次有了人间熙攘的繁华感觉。
  陈平安到底还是给了朱敛一些金银等黄白物,由着他去购买那些让石柔深恶痛绝的书画。
  陈平安自己则找了家百年老字号铺子,买了好些一文钱一分货的精美宣纸。
  入城之前,陈平安就已在僻静处将竹箱腾空,物件都被他放入咫尺物中去了。
  崔东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栈提及过这场争辩的内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鸾国籍籍无名的白云观,所以陈平安刻意绕过了白云观。
  陈平安总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在狮子园那边用得差不多了,遂想着千万别太招摇,别主动闯入云林姜氏和青鸾国唐氏皇帝的视野。
  在闹市一栋酒楼大快朵颐的时候,京城人氏的食客们,都在聊着临近尾声却未真正结束的那场佛道之辩,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不论是礼佛还是向道,言语之中,难以掩饰身为青鸾国子民的傲气。其实这就是一国国力和气数的显化之一。
  这种情形,陈平安在一些地方见过,比如在风雪之中的大骊边军斥候身上见过,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见过,在老龙城那辆马车上的少女身上见过,在倒悬山也见过。
  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在说一桩京城刚刚发生的妙事,事情广为流传。
  陈平安便听着,裴钱见陈平安听得认真,这才稍稍放过剩下的那半只美味真美味的烧鸡,竖起耳朵聆听。
  朱敛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将一只鸡腿夹入碗中,被眼疾手快的裴钱以筷子挡下,一老一小瞪着眼,出筷如飞,陈平安夹菜时,两人便鸣金收兵,陈平安低头扒饭时,裴钱和朱敛则又开始较量高下。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对活宝,只是好奇那场看似偶遇的打机锋。
  原来昨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伞在雨中。
  于是有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对话,内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长,被坐在陈平安附近的几个酒客琢磨出无数玄机来。
  当时书生询问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度。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惊叹于这位禅师的佛法高深,说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为即便书生也在雨中,可那个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为他手中有伞,而那把伞就意味着苍生普度之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度他,而是心中缺了自度的佛法,所以最后被一声喝醒。
  见实在是很难从裴钱眼皮子底下夹到鸡腿,朱敛便转而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喝了一口,撇嘴道:“味儿不咋的。”
  陈平安笑道:“你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自然觉得味道一般。”
  朱敛点点头:“可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换成是少爷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伞为那书生遮风挡雨,捎他回家,说不定还会因为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头给雨水打湿了,而不被那人念你们的好。换成是臭牛鼻子的话,估计都没这些事儿,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问道:“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会如何?”
  朱敛晃了晃碗里的鸡汤,笑道:“可能就会好多了。”
  石柔算是听明白了。
  裴钱听得迷糊,何况还要忙着啃鸡腿。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别光吃鸡腿,多吃米饭。”
  裴钱使劲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扬扬道:“师父,都没少吃哩。”
  青鸾国京城这场佛道之辩,其实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谓振聋发聩,难免引人深思。
  青鸾国道士反而少有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温温吞吞,而且据说各大著名道观的神仙真人们,已经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尤其是京城南边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斩猫公案,一开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讦佛家的突破口,但是高僧大德们似乎早有预料,一通庄严说法,将道人们反驳得哑口无言。
  对于这些传闻,陈平安听过就算了。
  吃过午饭,陈平安便开始带着裴钱他们逛街。
  陈平安买了一对青釉围棋瓷罐,罐子器形相对一般,尺寸硕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为不易。店主说此物曾是烧造极少的云霄国宫廷御用,应该不假。陈平安烧瓷出身,这份眼光还是有的。关键是棋罐连盖,并非后世增补,所以贵就贵了,一对罐子,店铺开价五十两银子,陈平安掏得心甘情愿。
  再给裴钱买了一只手拈小葫芦,雅称“草里金”,个头极小却品相极好,当初在狮子园墙头上,女冠柳伯奇就是用类似模样的小葫芦,收了那只蛞蝓妖物的真身。当然,这只黄皮小葫芦,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寻常物。
  陈平安一眼相中,见裴钱也看得目不转睛,就买了下来。
  因为在裴钱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应是师父陈平安这样,得有个装酒喝的物件儿。
  这只一看就死贵死贵的小小黄皮葫芦,裴钱觉得跟她岁数刚好。裴钱当然没敢开口讨要,见陈平安主动买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嚷嚷着有酒喝喽,结果陈平安一栗暴打得她当场就蹲下了身。虽然脑袋疼,裴钱还是高兴得很。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输了,输了。不是佛法输了,是我们输了。”
  年轻僧人满脸泪水,望向远处:“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窟。我错了,我错了。”
  京城白云观,一个住在小道观附近的妇人带着丢了纸鸢的孩子对着一个小道童大骂不已,中年观主则躲得远远的。之后那个小道童哭着找到了观主师父,伤心道:“师父,我们不如把那几棵树砍了吧,经常讨街坊邻居的骂,香客又被骂跑了,接下来我们真就没有香火啦,会挨饿的,师父以后也会买不起那些书的。”
  中年观主当然不会砍去那些古树,但是小徒弟哭得伤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牵着小道童的手去书斋时,小道童还抽着鼻子。但到底是久经风雨的白云观小道童,伤心过后,立即就恢复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还算好的,有的师兄还被一些个埋怨他们晨钟暮鼓吵人的悍妇挠过脸呢。反正道观师兄们每次出门,都跟过街老鼠似的。习惯就好,观主师父说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热得睡不着,师父也一样睡不着,跑出屋子,跟他们在大树底下纳凉,一起拿扇子扇风,他就问师父为啥咱们修道之人,做了那么多科仪功课,还是热呢,心静自然凉才对呀。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笑。小道童就会气得从师父手中夺过扇子,好在观主师父从来不生气。
  这会儿,把雨后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学书籍给孩子看。
  中年观主继续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书籍。先前他看到一句“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便开始提笔做注解。准确说来,是又一次书写读书心得,因为书页上之前就已经被他写得没有立针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价的纸张,以便写完之后,夹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爱看书——以前都是观主师父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就放下书籍,走到师父身边。看到师父下笔如飞,写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内容,小道童踮起脚,看了看那本摊开的书,转头望向师父,好奇问道:“师父,写啥呢?”
  中年观主将手中毛笔放在他自制的木雕笔架上,笑道:“重新读到了一句法家言语,心有所感,就写些东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来验证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后,学问才能从存在于诸子百家的圣贤书中,变成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学问。”
  小道童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开心,问道:“师父,我们既舍不得砍掉树,又要被街坊邻居们嫌弃,这嫌弃那讨厌,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这样的光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师兄们好可怜的。”
  中年观主神色和蔼,微笑着歉然道:“别怪街坊邻居,若是有怨气,就怪师父好了,因为师父……还不知道。”
  小道童挠挠头,白云观道人一律头戴方巾,不戴芙蓉、鱼尾和莲花三种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解决的答案啊?”
  虽然师徒二人说的“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中年观主仍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还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师父的胳膊:“师父,不急,我们不急啊,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胳膊?”
  中年观主给那句话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经典,上边记载了近百篇佛门公案,只是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突然笑道:“佛祖应该比我更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么。”
  小道童突然轻声道:“对了,师父,师兄说米缸见底啦。”
  中年观主点点头,缓缓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个白眼。
  师父每次都这样,到最后咱们白云观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对付着过。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阵金色的清风,从窗外飘入,翻开了观主师父桌上的书籍,然后好像整座屋子都被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劲眨眨眼,发现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师父闭上眼睛,在打瞌睡,就像睡着了一般。师父应该是看书太累了吧,小道童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某处。
  裴钱问道:“咋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众人都察觉到了陈平安的异样,朱敛和石柔对视一眼,朱敛笑呵呵道:“你先说说看。”
  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计再过一百年还是这么令人作呕,石柔强忍心中不适,低声道:“我是阴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克制,公子视野所及处,出现了让我更加心神不安的东西。你呢?”
  朱敛点头道:“方才少爷心生感应,转头望去,石柔姑娘你随之举目远眺的模样,眼神恍惚,很是动人。”
  石柔恼火道:“连裴钱都知道以诚待人,你这老不羞不懂?”
  裴钱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么叫‘连’,我读书写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报以歉意目光。
  裴钱大手一挥,又开始胡乱拼凑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间无不可恕之人……”
  裴钱立刻心知不妙,果然很快便咿咿呀呀踮起脚,被陈平安拽着耳朵前行。
  陈平安教训道:“书上那些来之不易的圣贤道理,你现在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来瞎显摆?”
  裴钱立即认错。耳朵那边火辣辣地疼。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现在裴钱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栗暴,哪怕重些,那都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了,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栗暴、扯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这里多书肆。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但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还需要先给伙计看过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以备事后京城官府衙门查询。陈平安拿出了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伙计不仅毕恭毕敬双手奉还,还殷勤无比地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陈平安笑着说好,很快就有一名妙龄少女被伙计喊出,带着陈平安一行人去了住处。
  伙计则立即找到客栈掌柜,说店里来了一拨南下游历的大骊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伙计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姐夫的分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靠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到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掌柜亲自出马,硬是给陈平安他们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于是裴钱跟石柔住一间,石柔本就适合夜间修行,无需睡眠,床铺便让裴钱独占了。陈平安担心裴钱忌讳石柔的阴物身份和杜懋皮囊,便先问了裴钱,裴钱倒是不介意。石柔当然更不介意,若是与朱敛共处一室,那才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龙潭虎穴。
  人间细事多如毛,陈平安早早习惯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边的人就可以少做许多琐碎事,多做正经事,从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开始,走的就是这么个路子。
  两间屋子隔得有些远,裴钱就先待在陈平安这边抄书。
  陈平安练习天地桩,朱敛闲来无事,就站在墙角那边保持一个猿猴之形。
  其实已是远游境武夫的朱敛也好,尚未跻身六境的陈平安也罢,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行走时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门道,坐时呼吸,就连睡觉,朱敛和陈平安都有各自温养拳意的路数。至于裴钱,毕竟年岁尚小,还没有走到这一层境界,不过陈平安和朱敛不得不承认,世间某些家伙的确有那种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连出了名的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给裴钱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陈平安教给裴钱的剑气十八停,裴钱进展之快,陈平安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时就已经自惭形秽了。
  当陈平安收起天地桩的时候,朱敛跃跃欲试,陈平安心中了然,就让已经抄完书的裴钱,用行山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和朱敛在圈内切磋,出圈则输。当年在彩衣国大街上,陈平安和马苦玄的“久别重逢”,就用这个分出了暗藏玄机的所谓胜负,若非陈平安知道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观,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两个同龄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了。
  对于那个父母很早就坐拥一座龙窑的马苦玄,陈平安不会客气,新仇旧怨,总有梳理出脉络真相、再秋后算账的一天。
  裴钱画完一个大圆后,有些忧愁,崔东山传授给她的这门仙家术法,她怎么都学不会。
  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圆圈内,方丈之地,沉闷出拳。
  朱敛自然压低了武道境界,跟郑大风当初喂拳给他们画卷四人如出一辙。
  一炷香后,陈平安被朱敛一拳打得向后仰去,可是两脚仍扎根在圈内,紧接着又被朱敛一肘敲在胸口,身体便轰然坠地而去,陈平安双掌拍向地面,在后背距离地面只有一尺高时,身体旋转,大袖摇晃,好似陀螺,双脚刚好沿着圆圈边界线,绕向朱敛一侧,结果又被朱敛一脚踹中胸口,砰然撞向墙壁。
  陈平安双手掌心先于后背贴在墙面,卸去所有劲道,不然以朱敛那一脚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墙壁的事情了,最终飘然落地,笑道:“输了。”
  朱敛笑问道:“少爷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从藕花福地那场甲子收官战中偷学来的?比如当年拿走我那顶道冠的丁婴?”
  陈平安点头道:“丁婴武学驳杂,我学到不少。”
  两人落座后,朱敛给陈平安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丁婴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习武之人,而且心思缜密,很早就展露出枭雄风采,南苑国那场厮杀,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积攒了一辈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响。当时我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丁婴辛苦隐忍到最后才露头,可其实那会儿我如果真想杀他,还不是拧断鸡崽儿脖子的事情,便干脆放了他一条命,还将那顶谪仙人的遗物道冠,送给他丁婴。不承想之后六十年,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让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还大。”
  陈平安笑道:“难怪丁婴对于这场武道发迹之战,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提起。应该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裴钱气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害我师父吃了多少苦。”
  朱敛笑眯眯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该一拳打死丁婴。对吧?”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先看了看陈平安,再瞅了瞅朱敛一脸挖坑让她跳进去然后他来填土的欠揍模样,立即摇头道:“不对不对。”
  裴钱一见师父没有赏赐栗暴的迹象,就知道自己答对了。
  她先将桌上的笔墨纸小心翼翼放入陈平安的竹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之后突然站起身,在陈平安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书看吧,乍一看,好像书上的字,漂亮了许多。”
  陈平安没有当真,笑问道:“怎么说?”
  裴钱小心提防着朱敛偷听,继续压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块儿,像我嘛,黑乎乎的,这会儿瞧着,可不一样了,像谁呢……”
  裴钱开始掰手指头:“教我剑术刀法的黄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边的金粟。师父,事先说好,是老魏说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讲的哦,我连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晓得嘞。”
  朱敛大笑着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裴钱赶紧跑过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敛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妇人碎嘴,朱敛哪里会让她得逞,左摇右摆,裴钱张牙舞爪。
  陈平安看着一老一小的打闹,提醒道:“我们在京城买完了感兴趣的东西,再逛过一些名胜古迹,最多再待两天就去青鸾国东边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书院。”
  朱敛一边躲避裴钱,一边笑着点头:“老奴当然无需少爷担心,就怕这丫头无法无天,跟脱缰野马似的,到时候就像那辆一鼓作气冲入芦苇荡的牛车……”
  裴钱怒道:“朱敛,你总这么乌鸦嘴,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啊!”
  朱敛正要逗弄裴钱几句,不承想陈平安说道:“是别乌鸦嘴。”
  朱敛立即点头道:“少爷教训得是。”
  裴钱坐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朱敛,总算逮住机会报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还好意思说我见风使舵。老厨子,你可拉倒吧。”
  朱敛一本正经道:“你那叫墙头草,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钱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师父说你在咱们藕花福地,曾经是一位俊美无双的公子哥?”
  不等朱敛滔滔不绝说一说当年的丰功伟绩,裴钱已经双手捧腹,脑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哟喂,肚子疼……”
  朱敛看到陈平安也在忍着笑,便有些惆怅。
  在佛道之辩即将落下帷幕之时,青鸾国京郊一处避暑别宫,唐氏皇帝悄然亲临。有贵客大驾光临,唐黎虽是人间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为来者是云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还是负责为整个云林姜氏子弟传授学问的大先生,名为姜袤。
  除此之外,还有嫁入老龙城苻家后、头回返家省亲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个随她一起离开姜氏的教习嬷嬷,传闻是个杀力可怕的元婴境剑修。
  唐黎身边则有两人跟随,一个是能够让他安心放权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辈分,其实唐重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经在私底下书信往来颇多,那些吵架的书信,唐黎其实都看过。再就是一个鹰钩鼻老者,青鸾国所有谱牒仙师中的头一号——周灵芝。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老仙师的山泽野修出身,他已经辅佐唐氏皇帝三代之久,虽说名声不太好,但是唐黎生长于帝王家,视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统、国祚万年,哪里会计较这些不痛不痒的非议。
  见着了那位云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这位青鸾国君主,再对自家地盘的山上仙师没好脸色,也要执晚辈礼恭敬待之。
  双方设席相对而坐,就像刻意不分出主宾,更没有什么君主。
  姜袤没有印象中的那种架子,言谈和煦。
  唐黎让礼部官员为姜袤送上一大摞档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记录的画卷。相貌周正、口齿伶俐的年轻礼部官员,在姜袤随手翻阅档案和浏览画卷时,向他汇报佛道之辩的过程,详略得当,只在精彩处、惊心动魄处细说,说得干脆利落,而且面对一位传说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问答,应对得体,很给皇帝陛下长脸,所以唐黎很满意。
  唐黎侧过身,望向叔叔唐重。
  唐重轻声介绍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着点头。
  唐黎突然问道:“韦都督今天怎么不在场?”
  唐重解释道:“韦都督与一位名为姜韫的姜氏子弟关系好,姜韫与姐姐重逢于此,就拉上了韦都督。”
  名义上的青鸾国仙师第一人、老者周灵芝在一旁听到皇帝陛下以“韦都督”称呼韦谅后,眼皮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宝瓶洲东南版图一带,世人只知青鸾国中部有个世袭的韦家大都督,世代独苗,偏偏香火传承得有惊无险,顺顺利利。
  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以来,虽说皇帝陛下换了无数个,可其实韦大都督始终是同一个人。
  这个深藏不露且与唐氏渊源极其深厚的韦谅,就是周灵芝在青鸾国最忌惮之人,没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看完听完之后,笑问道:“听说狮子园柳清山,临时被加入考验后,表现得极为出彩,除了文字记载,可有画卷能够观看?”
  唐重摇头道:“回禀姜老,有人提醒我们最好不要擅自进入狮子园,便是我们周供奉,也只能在狮子园外的山巅远观。但是通过里边谍子的见闻,加上周供奉点到即止的掌观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确实属于靠自己过关,并无外力帮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个大骊国师崔瀺嘛,你们有什么好避讳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国师。”
  皇帝唐黎心中却不太舒服。
  青鸾国迫于一洲大势,不得不与崔瀺和大骊谋划这些,他这个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对那头绣虎,自己已经落了许多下风。当下姜袤如此云淡风轻地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摆明着他姜袤和背后的云林姜氏,没把大骊和崔瀺放在眼中。那么对于青鸾国,这会儿面子上客客气气,姜氏的骨子里又是何等瞧不起他们唐氏?
  唐黎虽然心中不悦,脸上却不动声色。
  说句难听的,姜袤真要往他脸上吐口浓痰,他这个青鸾国皇帝也得以笑脸受着,说不定还要来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没有继续让唐黎难堪,抽出几幅画卷,画卷上边,就两处场所两个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称于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一个年纪轻轻的白衣僧人,一个中年观主道人。姜袤点头道:“就目前情形来看,佛家胜在台面上,道门赢在幕后,你们青鸾国儒家门生推出来的狮子园柳清山,表现不俗,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至多争一个第二,够吗?无论是道门还是佛家,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好吗?”
  这话有些咄咄逼人。
  云林姜氏作为宝瓶洲最古老的豪阀,在中土神洲曾经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作为儒家“立教”之前就是掌礼之一的存在,在这场出现在宝瓶洲历史上的首次三教之争中,云林姜氏会偏向谁,显而易见。
  但若是青鸾国只是碍于姜袤和姜氏的颜面,将本就不在佛道争辩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为唐氏国教,到时候明眼人都会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又怎会容忍这种被人诟病的“白玉微瑕”。所以说,这就是姜袤最难伺候的地方,结果得有,过程还得让所有旁观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有半句闲言碎语往云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宝瓶洲中部各国士子南徙,衣冠齐聚青鸾国,对于这场没有读书人参与其中的佛道之辩,本就十分不满,那些外乡豪阀,呼声很高,还有不少脾气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嚣着不管佛道谁成为国教,他们都要搬出青鸾国。其实青鸾国位居庙堂中枢的那拨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门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两教之争,是在争第二,争一个不去垫底。
  而庆山国皇帝,之所以愿意带着那几个惊世骇俗的爱妃,来青鸾国京城看热闹,其实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是如何讨好云林姜氏和那拨浩浩荡荡的南渡衣冠,到最后又会不会沦为半洲的笑柄,以至于儒释道三方都不讨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身前茶几。
  唐重开口道:“其实大骊国师崔瀺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长子柳清风,一个学问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倒要见识见识。”
  唐重站起身,拿出两本早就准备好的泛黄书籍,一本儒家圣贤书,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过去送书,但不见姜袤有任何动作,两本书就已从唐重手中脱开,出现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姜袤将那本儒家典籍随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宝瓶洲有几人有资格在云林姜氏面前谈“礼”?倒不是这位老神仙目中无人,而确是有其家族底蕴和自身学问撑着,如山岳屹立。
  姜袤翻开那本柳清风读书批注的法家书籍,看得极快,有不以为然,有微微点头,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在某一句旁边,看那落笔字迹,应该是先后三次注解批注,著书之人那句原话是“爱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贴近这句话的书页处,柳清风第一次写了“‘至’字不妥,过高,应当修改为‘本’”。
  姜袤又看过其余两次读书心得,微笑道:“不错。可以拿去试试看那个白云观道人的斤两。”
  这位云林姜氏明面上修为最高的老神仙,随手将钤印有柳清风私章藏书印那一页撕去,两本书籍重新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个机会,让那白云观道人在近期凑巧得到这本书,到时候看看这个观主是怎么个说法。”
  唐重答应下来。
  相较于姜袤所在场合的暗流涌动,避暑别宫一座绿竹环绕的幽幽凉亭里,就要和睦喜庆许多。
  那个曾经从骊珠洞天得了那条铁链机缘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尽头的姜韫,正在和出嫁到老龙城的姐姐聊着天。
  大都督韦谅在一旁坐着,与那个神色萎靡的教习嬷嬷也在闲聊。
  姜韫看着眼前姐姐的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头:“怎么了,以貌取人?我觉得挺美啊。”
  姜韫笑道:“姐,我得说句良心话,你当下这副尊容,真跟美不沾边。”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仙子,到时候我帮你掌掌眼,省得你给狐狸精骗了。”
  姜韫双手合十,求饶道:“别,我怕以姐你这脾气,一两句话就把我未来媳妇吓跑了。”
  女子正要唠叨几句,姜韫已经识趣地转移话题:“姐,苻南华这个人怎么样?”
  女子摇头道:“就那样,挺好的,谁也不管谁,相敬如宾,好得很。”
  姜韫大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找这个可怜姐夫喝个酒,相互吐苦水,说上个几天几夜,说不定就成了朋友。”
  这个姜氏嫡女无所谓道:“你爱咋咋的。”
  她想起一事,小声问道:“你师父跟至交好友去寻宝,得手没?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家里倒是有一块,可老祖宗藏着掖着,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她又悄悄道:“你要是让我见着了那件东西,姐姐送你一样很特别的礼物,保证让你羡煞一洲年轻修士。”
  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他平时再好说话,也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姜韫愁眉苦脸,无奈道:“摊上这么个无赖师父,没法讲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宝瓶洲历史上,有几人能以山泽野修的出身,跻身上五境?能够让李抟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敬佩有加?能够跟那个性情古怪的老帮主成为患难之交?你啊,就知足吧。有空赶紧回家族给老祖宗们烧几炷香,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你就别劝我回去了,我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姜韫不搭话。他看了眼那个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和那个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和那位青神娘娘。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韦谅笑道:“我坐在那儿,太抢风头,有违臣子本分。”
  姜氏嫡女正要刺他两句,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成大姑娘嫁人了。”
  女子怒目相向,掏出一块自小就喜欢吃的生姜,狠狠啃了一口。
  韦谅爽朗大笑。姜韫佩服不已。
  京郊狮子园最近走了许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乡人走了,自家人也离开了。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儿柳清雅,火急火燎带着夫君率先离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夫君这次算是给结结实实吓惨了。
  之后是那两个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然后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两人准备骑马远游,一路北上,先去观湖书院看看。
  紧接着是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与婢女赵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门派,兄长柳清风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这个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离青鸾国京城不算近,六百余里,柳老侍郎在任时,跟那个门派的话事人关系不错,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师礼,还写了一封信让柳清风带着,大致内容,无非是即便柳清青资质不佳,并非修道之才,也恳请收取他的女儿,当个记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几年。
  事实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礼部侍郎了,只要他还在世,那么女儿柳清青进入青鸾国任意一座仙门都不难,甚至完全不需要这封信。
  一路上,两辆马车缓缓而行,柳清青笑容渐多,婢女赵芽自然也跟着高兴。
  柳清风多是坐在车厢内翻书,到了沿途驿站下车,便打点关系,待人接物,不只是世家子的礼数周到那么简单,地方芝麻官和胥吏,无论清流浊流,即便官品极低,可哪个不油滑,没眼力?柳清风这个一县父母官,是假客气真清高,还是真对他们以礼相待,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柳清风根本不像是青鸾国士林领袖柳敬亭的长子,人人对其印象不错,成为各地驿站一桩趣谈。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纪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长柳清风的种种细节,心思细腻的赵芽却叹为观止,总觉得狮子园内的大少爷,跟走出狮子园的柳县令,完全是两个人。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个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柳清风心中叹息,收敛了复杂情绪,作揖行礼:“柳清风拜见崔国师。”
  大骊国师崔瀺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那个俊逸青年对柳清风作揖道:“见过柳先生。”柳清风只得还礼。
  李宝箴以一口纯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个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境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风笑了,只是没有出声。
  下马威?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李宝箴静待下文,见柳清风软绵绵不开腔,便也笑了起来。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柳清风点点头。
  李宝箴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一揖到底:“有劳柳先生。”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最近来了一伙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庙里边。
  两人一黄牛。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欢游览碑廊。正是不知为何仍滞留青鸾国的崔东山。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庙祝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崔东山走到一处廊道,坐在栏杆上,将竹篮放在一旁,抬头望月。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做伴。
  崔东山思绪飘远。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道祖呢?据说在观看那个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杨家药铺那个老人也是一。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中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画卷摊开,悬停在身前。
  第一幅画卷上,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一条长凳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根手指。
  另外一处,有个蹲着的壮硕身形,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第二幅上,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崔东山就想着什么时候,他,陈平安,那个黑炭小丫头,也留下这么一幅画卷?
  接下来两天,陈平安带着裴钱和朱敛逛京城铺子,原本打算将石柔留在客栈那边看家护院,也省得她提心吊胆,不承想石柔自己要求跟随。
  热闹是真热闹,就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这座青鸾国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当然还有陈平安这样纯粹来赏景的,顺带购买一些青鸾国的特产。
  裴钱和朱敛约莫是灯下黑,都没有看出陈平安喜欢逛书肆有什么古怪,可是心细如发的石柔却看出些蛛丝马迹。陈平安逛那些大小书铺,版刻精良的新书,几乎从来不碰;诸子百家的典籍,也兴趣不大;反而对于稗官野史和各国县志类杂书,还有些只会被搁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谱,见一本翻一半,只不过翻完之后陈平安又不买,惹了不少白眼。好在有一有银子就喜欢大手大脚的朱敛帮衬,才没招来铺子书坊的恶语相向。
  裴钱大概是觉得在京城,陈平安先是买了十数刀青鸾国最著名的昂贵宣纸,再给卢白象买了那对青釉御用棋罐,又给她买了只手拈葫芦,开销很大,已经远超平时,哪怕瞧见了真心喜欢的顺眼物件,都只是偷偷看几眼而已,何况当初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真的已经满满当当,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师父讨要个崭新的多宝盒?裴钱一番思量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觉得虽说这次在狮子园师父是挣了些谷雨钱,可自己也买了个手把件,下次再挣着钱,再跟师父开口。
  到底是穷。
  裴钱有些伤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积攒下一只只的多宝盒,全部装满,都是宝贝。老厨子朱敛说比多宝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贵门庭都有的多宝架,摆满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捡不起来。
  这两天逛街,听到了一些跟陈平安他们勉强沾边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敛的说法,庆山国皇帝的口味,极其“鹤立鸡群”,令他拜服不已。这位在庆山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欢婀娜多姿的苗条佳人,唯独喜好世间富态女子,庆山国宫中几名最得宠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经不能用丰腴来形容了,个个两百斤往上,被庆山国皇帝美其名曰媚猪、媚犬、媚罴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猪袁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是宝瓶洲东南十数国版图的四大武学宗师之一。
  庆山国皇帝何夔如今下榻青鸾国京城驿馆,身边就有四媚随行。
  前天何夔身穿便服,带着妃子中相对“身姿纤细”的媚雀,一同游览京城寺庙道观,结果烧香之时,跟一伙世族子弟起了冲突,媚雀出手凌厉,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闹出很大的风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门、青鸾国礼部都有高品阶官员露面,毕竟涉及两国邦交,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闹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几个南渡衣冠世交同龄人,得知庆山国皇帝何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闹事者中,就有多个刚刚在青鸾国新宅邸落脚没多久的人暴毙,死状凄惨,据说连衙门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凿凿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杀人手法,正是庆山国大宗师媚猪的惯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头颅在身躯上,点了哑穴,还会帮忙止血,让人挣扎而死。
  青鸾国朝廷已经火速抽调各方人手探查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官员、朝廷供奉仙师、江湖名宿组成的队伍,第一时间进入何夔所在的驿馆,可仍是挡不住群情激愤,无数士子书生将皇帝何夔围堵在下榻的驿馆。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拦,以及大都督韦谅亲自派遣两百精锐甲士,没有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何夔爱妃媚猪当场打杀。
  媚猪袁掖放出话来,她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大泽帮竺奉仙来一场厮杀,若是她输了,这一大瓢脏水,庆山国便认,可如果她赢了,当初在驿馆外边瞎嚷嚷的青鸾国士子,就得一个个跪在驿馆外磕头道歉。
  而传闻曾经驾驶一辆猩红色马车、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老魔头竺奉仙,近期确实身在京城,借宿于某座道观。
  然后在昨天,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鸾国头一号英雄豪杰的身份,如约而至,步入驿馆,与媚猪袁掖来了一场生死战。
  从竺奉仙乘坐马车离开道观起,沿途就有无数青鸾国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为此人摇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战不敌那个媚猪,最后身受重伤,输给了四大宗师中排名第二的袁掖。浑身浴血却并无大碍的袁掖,随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摇大摆走到驿馆大门口,环顾四周已经哑然的众人,将已经瘫软昏厥过去的竺奉仙丢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别忘了磕头。”
  竺奉仙被大泽帮弟子含泪放入车厢,离开驿馆返回那座道观救治。
  驿馆外,门可罗雀。道观外,骂声不绝。
  在书肆凑巧听过了这桩风波的过程,陈平安继续找书。
  裴钱没心没肺,只觉得那个竺奉仙真是惨,本事不高,还喜欢出风头,就不知道躲在道观里边不出去?现在不但被那两百多斤的媚猪打得生死不知,一世英名也没了。按照那本演义小说所描述的江湖风貌、武林纷争,混江湖的人,没了名声,可不就等于没了命?裴钱唯一感到惋惜的是,当初登山去金桂观,他们还住过竺奉仙为他孙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门宅邸,竺奉仙是个有钱又阔绰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现在看来,就算竺老头命硬,在道观那边没死,下次双方碰面,她估计也甭想跟那老头儿蹭吃蹭喝喽。
  那次两拨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后一起登山,最后老人的孙女竺梓阳,与云霄国胭脂斋少女刘清城,一同成为金桂观老神仙张果的嫡传弟子。
  裴钱和陈平安旁观过那场收徒礼,堪称十分繁缛,耗时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看得裴钱脑壳疼,可怜她还要当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觉得比抄书还累。
  陈平安走出书肆,正是正午时分,他站在台阶上,想着事情。
  朱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说?”
  石柔心弦紧绷,心中默念,别掺和,千万别蹚浑水。
  陈平安的答案,让石柔喜忧参半。
  陈平安说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伤得重,我身上刚好有些丹药,送了丹药见过了人,我们就离开道观。”
  朱敛赞叹道:“少爷有情有义,关键还稳重。”
  裴钱瞪眼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老厨子你说完了,我咋办?”
  朱敛不客气道:“咋办?吃屎去,不用你花钱,到时候没吃饱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回了客栈,在茅厕外等着我就是,保证热腾腾的。”
  裴钱白眼道:“真恶心。”
  陈平安没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斗法,问过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京城道观行去。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临近道观,围墙外边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丢了石子大骂几句就跑,更多还是看热闹的,在道观外边逛荡一圈就已心满意足,还有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中人,应该多是父辈祖辈在大泽帮手上吃过苦头的,倒是没敢破口大骂,更不会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毕竟老魔头竺奉仙生死未卜,况且还有几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观,哪怕单独拎出一人,也够寻常的青鸾国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壶罚酒的。
  道观不大,今日闭门谢客,陈平安在一处侧门敲门很久,才有道士开门,神色戒备,陈平安说与竺老帮主是旧识,劳烦道观这边通报一声,就说是陈平安来访。
  道士点点头,要陈平安稍等片刻,关上门,约莫半炷香后,除了那个回去通风报信的道士,还有个当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阳登山拜师的随从弟子也来到侧门。认出是陈平安后,这个竺奉仙的关门弟子松了口气,给陈平安带路去往道观后院深处。此人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些感谢陈平安记得江湖情谊的客套话。
  众人临近一座屋舍,药味极为浓重,竺奉仙的几个弟子,束手恭立在门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见到了陈平安,只是点头致意,而且没有任何松懈。毕竟当初金桂观之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晓得这个姓陈的外乡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亲口要求将陈平安一行带来,没谁敢答应开这个门。
  陈平安让朱敛三人留在廊道拐角处,都没让他们靠近那间屋子。
  一名竺奉仙嫡传弟子开门后,陈平安负剑背箱,独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头上,脸色惨白,身上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别,异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这般可怜光景,让陈公子见笑了。”
  伤得极重。
  屋内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还有一名神色木讷的老道人,帮忙开门的弟子关上门后,给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后就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以免陈平安暴起杀人。
  陈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脚边,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老帮主此次入京,没有隐藏行踪?”
  竺奉仙咳嗽几声,竭力笑道:“怎么没有隐藏,只不过朝廷那边耳目灵光,没能藏好罢了。这座京城道观,是大泽帮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处分舵,说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这没什么,咱们那位青鸾国唐氏皇帝,年少时就一直对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后,还算优待江湖,绝大多数的恩怨仇杀,只要别太过火,官府都不太爱管。
  “事实上,当年我驰骋数国武林,所向披靡,那会儿还在龙潜之邸当皇子的唐黎,据说对我十分推崇,扬言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召见我这个为青鸾国长脸的武夫。所以这次莫名其妙被那个媚猪点了名,我虽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实在没脸皮就这么悄悄离开京城。”
  陈平安见竺奉仙说得吃力,断断续续,就打算不再询问,弯腰打开竹箱。
  当他做出这个动作,老道人和屋内男子都蓄势待发,陈平安停下动作,解释道:“我有几瓶山上炼制的丹药,当然没办法让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复损坏的筋脉,但是还算比较补气养神,对武夫体魄进行修修补补,还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却无力做到,就只是搁在被子上边,轻轻摇晃,对两个心腹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学武更好。当下这座京城,谁都可能来捡漏,唯独陈公子不会。”
  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就选了条僻静小巷,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三瓶丹药,挪到了竹箱里边。不然凭空取物,太过惹眼。
  陈平安拿出三只瓷瓶后,伸手递给那位老道长:“劳烦老真人先辨别药效,是否适合老帮主疗伤。”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陈公子,好心给人送药救命,送到你这么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独一份了。”
  老道长接过三只瓷瓶,依旧不苟言笑,去了桌边,各自倒出一粒丹丸,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将丹药细细掰碎。
  陈平安非但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反而觉得老道长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气色虽差,心情却不错,而且毕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无视了屋内弟子可以送客了的眼神示意,笑问道:“陈公子,觉得那个媚猪是不是真凶?”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见过,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说。按照一般情况,那个庆山国妃子没这么傻,在别国京城,以独门手法一口气虐杀数人,可若是以此作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终归还是有的。可能到最后……还是两国国力之争,宝瓶洲东南方的形势之争,是不是那个袁掖杀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帮主这场架,打得不值,设计老帮主的幕后人,则相当高明,接下来如何离开京城,老帮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点头道:“确实如此。”
  一直聚精会神查验丹药的老道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白衣负剑的陈平安。
  陈平安又跟竺奉仙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竺奉仙无法起身下床,只好十分勉强地抱拳相送,只是这个动作,就已牵扯到伤势,让他咳嗽不断。
  陈平安一行离开道观后,返回客栈。
  道观屋内,那个将陈平安他们送出屋子和道观的男子返回后,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么,还想着要陈平安送我们离开京城?”
  男子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他愿意帮忙,当然是好事。既然他肯来这里,就已经表明对我们大泽帮亲近,我们若是劝一劝,说不得……”
  竺奉仙一声嗤笑,打断这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货,人心不足蛇吞象。陈平安那句要我们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装听不出来?那就已经挑明了态度,送药,是因为当初一场江湖相逢的那点情分在,登门拜访,送完了药,就算仁至义尽,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可别把人家的做人厚道,当作痴傻。”
  男人何尝不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低头道:“当下处境,太过凶险。”
  竺奉仙叹了口气:“亏得你忍住了,没有画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换成是梓阳在金桂观修行,出了问题,那么就算他陈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声。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是师父竺奉仙和大泽帮的生死大坎,极有可能迈不过去,从道观到京城大门,再往外去往大泽帮的这条路,说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黄泉路。
  竺奉仙洒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负,难道只许别人学艺不精,死在我竺奉仙双拳之下,不许我竺奉仙死在江湖里?难不成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个人的,是我们大泽帮后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个三四十年,在咱们青鸾国,确实如此。”
  竺奉仙闭上眼睛。
  那位老道长开口道:“丹药没有问题,品相极高,注定价格不菲,有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万分:“当真?”
  老道长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这位老道长,正是为大泽帮兢兢业业、出谋划策数十年的老军师,而竺梓阳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归功于老道长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睁开眼睛,先让那名徒弟离开屋子,在徒弟关上门后,他缓缓地说道:“说吧,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坑了我这么一次,你到底图什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后人,以后多照拂梓阳,尽量别将她牵扯进来,让她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长站起身,坐在陈平安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答非所问:“老竺,我觉得那个陈平安,年纪轻轻,倒是江湖气老。”
  老道长感慨道:“咱们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讲,不认这个。”
  竺奉仙转过头,笑问道:“你到底多少岁了,当年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面容,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老道长想了想:“刚好半辈子在家乡闯荡,半辈子在你们青鸾国度过。”
  竺奉仙见这位老友不愿回答,就不再刨根问底,因为没有意义。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庙寻衅,何夔身边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训,当晚就有数人暴毙,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敌忾。南迁青鸾国的衣冠大姓愤怒不已,挑起青鸾国和庆山国的冲突,媚猪点名同为武学大宗师的竺奉仙比试,竺奉仙重伤落败,驿馆那边却没有一人磕头,媚猪袁掖随后公然讥讽青鸾国读书人风骨,京城哗然。一时间,此事风头盖过了佛道之辩,诸多南迁豪阀联络本地世族,向青鸾国皇帝唐黎施压。庆山国皇帝何夔则即将携带四名妃子,大摇大摆离开京城,以至于青鸾国所有江湖人士都愤懑异常。
  短短数日,风起云涌,环环相扣。
  陈平安一行离开京城之时,夜幕中一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狮子园的小路上。
  驾车的马夫,真实身份是四大宗师之首的一个易容老者,身材极为高大,刚刚从云霄国悄悄进入青鸾国,他其实已是远游境的大宗师,一身武学修为,远在七境的庆山国媚猪袁掖和大泽帮竺奉仙之上。
  柳清风看完一封绿波亭谍报后,说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对面的一个英俊公子哥微笑道:“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济私,去会一会某人的,可好像没有咬钩啊。”
  柳清风神色平淡:“可以了。”
  车厢内柳清风对面之人,正是龙泉郡李宝箴。他与柳清风对视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说火候够了,那我就照国师大人所说,向柳先生多学着点。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给你们青鸾国皇帝唐黎的一道开胃小菜,省得他以为靠着云林姜氏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一些个歪风斜雨,也是能让人伤筋动骨的。”
  柳清风不置一词。
  临近那座狮子园,李宝箴突然笑道:“我就不进园子了,我在车上,等着柳先生向老侍郎交代完事情,一起返回县衙官署便是。”
  柳清风走下马车,独自走入夜幕中的狮子园。
  李宝箴出了车厢,没有下车,坐在那名车夫身后。这个与陈平安一样来自昔年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晃荡着双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宝贝妹妹喜欢喊陈平安小师叔,我就火大啊。怎么办呢,我这个当哥哥的,可舍不得对小宝瓶说半句重话,那就只好逗逗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护送小宝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么的,可就不是这么个自相残杀的路数了。不过我最佩服国师的一点,是算计人心。安插棋子在别人家院子这种事情,其实谁都在做,当年在咱们大骊京城,还有那座长春宫,甚至宋长镜身边,好些地方,其实都有,还不少,就连咱们皇帝陛下不也一样,有那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测?可到最后收官,咱们再来看一眼棋盘各处,似乎这边小亏些那边大赚一笔,到头来总是咱们国师大人更得利,这就很可怕了。”
  李宝箴自言自语了半天,对那车夫笑问道:“你的档案,就算是我都暂时无法翻阅,能不能说说看,为何愿意为咱们大骊效力?”
  老车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别崴了脚,不然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李宝箴全然不在意:“你这个对谁都说心里话的糟糕习惯,真得改改,好歹等到抓住了机会的那天,可以杀我的时候,再说这些啊。”
  老车夫冷笑道:“好的,到时候我再重复一遍。”
  沉默片刻,柳清风尚未返回。
  李宝箴随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老车夫沉声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宝箴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悠着点。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这人从小就胆子不大,家乡高人又多,走在大街上放个屁,都怕惊扰到隔壁的陆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师啊。”
  李宝箴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知道下次见面,我跟那个姓陈的泥腿子,是谁哭。唉,朱鹿那笨丫头当时在京城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点没一巴掌拍死她。就那么点小事,怎么就办不好呢,害我被娘娘迁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骊官场的前程,不然哪里需要来这种破烂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车夫笑道:“你这种坏种崽子,等到哪天落难,会特别惨。”
  李宝箴叹了口气:“瞧瞧,又说真心话了,你这人怎么总不听劝,这样不好。”
  夜幕沉沉。
  李宝箴望向那座狮子园,笑道:“咱们这位柳先生,可比我惨多了。我顶多是一肚子坏水,怕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骂他的人络绎不绝。”
  青鸾国京郊一处小驿馆,气氛凝重至极。
  小小驿馆,今夜藏龙卧虎。
  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着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脚怒骂道:“老王八蛋,说好了咱们规规矩矩赌一把,不许有盘外招!你竟然在这个关口,把李宝箴丢到青鸾国,就这家伙的秉性,他会不公报私仇?你还要不要点老脸了?!”
  青衫老人面无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传信给陈平安,让他去堵狮子园的路,你就要脸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继续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你他娘的先坏规矩,设计陷害陈平安,就是坏我大道根本,还不许老子反手给你一通挠?”
  屋内两人,正是崔东山和绣虎崔瀺。其实一人而已。
  崔瀺始终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脸上的口水:“自己骂自己,有意思?”
  崔东山狞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现在的这副可怜模样,才知道为何我们当年最高境界,会止步于十二境巅峰。”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这么个窝囊废,老子当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现在想死也来得及,不过记得把这副遗蜕和方寸物留下。”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双手摊开,趴在桌上,脸庞贴着桌面,闷闷道:“皇帝陛下,死了?过段时间,由宋长镜监国?”
  崔瀺点点头。
  崔东山头也不抬:“那谁来当新帝?还是原先那两个人选,各占一半?”
  崔瀺置若罔闻。
  崔东山抬起头,从趴在桌面变成瘫靠着椅背:“贼没劲。”
  崔瀺道:“我看你给人家当学生弟子挺带劲的。”
  崔东山就那么一直翻着白眼。
  苦中作乐?崔瀺也有些纳闷,自己年少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这副德行吧?
  崔东山收起白眼,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在落魄山竹楼过得咋样?”
  崔瀺沉默许久,答道:“被陆沉彻底打断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态还不错。”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问道:“如果陈平安打死了那个李宝箴,你会怎么做?”
  崔瀺摇头道:“陈平安曾经答应过李希圣,会放过李宝箴一次,在那之后,生死自负。”
  崔东山猛然抬头,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对,是我算计好的。如今李宝箴太嫩,想要将来有大用,还得吃点苦头。”
  崔东山大笑着跳下椅子,给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脸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这次是我错怪你了,莫生气,消消气啊。”
  崔瀺无动于衷:“早知道最后会有这么个你,当年我们确实该掐死自己。”
  崔东山轻轻一巴掌拍在崔瀺脑袋上:“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咱俩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争取祸害活千年。”
  崔瀺说道:“你再往我头上吐口水,可就别想祸害活千年了。”
  狮子园通往官道的芦苇荡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老车夫如临大敌,李宝箴掀开车帘子,看到那人后,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真就老乡见老乡啦?
  李宝箴看到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年轻人后,心思急转。
  是身后的柳清风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独霸青鸾国幕后江山?不应该。国师大人不会由着柳清风一家独大,让自己与柳清风相互掣肘才是正理。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今夜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偶遇?
  李宝箴叹了口气,如果说自己运气真这么差,还不如是有人算计自己,毕竟棋力之争,可以靠脑子拼手腕,若说这运道不济,难道要他李宝箴去烧香拜佛?
  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轻声问道:“怎么讲?”
  老车夫沉声道:“此人身后扈从之一,佝偻老人,极有可能是远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宝箴一拍额头:“谍报误我。”
  按照近期谍报上的说法,陈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栈,四名宗师扈从离开三人,只带了两个扈从,一人名为朱敛,深浅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为古怪,在狮子园风波中表现平平,实力应该不如朱敛。至于陈平安本人,以狮子园墙头出拳水准来看,最低五境纯粹武夫修为,能够画符,身穿一件品秩难测的仙家法袍,随身悬挂的葫芦,为养剑葫“姜壶”,其中是否温养飞剑,暂时不知。
  虽说将零零碎碎的谍报内容,拼凑在一起,依旧没能给出陈平安的真正底细。但是并不重要,李宝箴判定陈平安身在青鸾国京城,就算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陆地神仙,与他李宝箴仍是没有关系。
  李宝箴是在借助大骊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随着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离开大骊之前,国师崔瀺给了李宝箴三个选择:去大隋,负责盯着高氏皇族与黄庭国在内的大隋旧藩属;去眼下大骊铁骑马蹄前边的最大拦路石,剑修众多的朱荧王朝,南边观湖书院的动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个就是青鸾国,只是相对于前两者,这边最早时属于偏居一隅的乡下小地方,只是随着宝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绿波亭最近两年才开始加大投入。当然,这些都是他李宝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不然他也不会连这个老车夫的档案都无法查阅。但是李宝箴不笨,世族官场有青鸾国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泽帮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国师崔瀺亲临此地,甚至破例见了狮子园柳清风一面……这一切都说明李宝箴的眼光不差,挑选此地作为自己在大骊庙堂的发迹之地,暂时远离大骊宋氏中枢那场动辄让人粉身碎骨的旋涡,绝对是赌对了。
  李宝箴有些恼火,若是再等个几天,等到一个负责保护他安危的大人物进入青鸾国,那就是万事不惧的大好形势。什么大都督韦谅、唐氏首席供奉周灵芝,都不值一提。
  这个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这么会挑时间地点?
  李宝箴转身弯腰,掀开帘子微笑问道:“柳先生,你有没有后手?”
  柳清风摇头笑道:“与你一样,需要等几天才能有一个大骊武秘书郎担任我的贴身扈从。”
  李宝箴苦着脸道:“柳先生难道忍心看着我这位盟友,出师未捷身先死?”
  柳清风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国师的算无遗策。”
  李宝箴哀叹一声,放下帘子,今夜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之间做个取舍,至少在当下崔瀺会毫不犹豫地将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将他李宝箴随手拈起,丢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争中化作齑粉的可怜弃子吗?
  李宝箴很早就喜欢独自一人爬到瓷山顶上去,总觉得是在踩着累累白骨登顶,感觉挺好。
  陈平安让石柔护着裴钱站在远处,只带着朱敛继续前行。
  崔东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给自己,说是李宝箴出现在了狮子园,言简意赅,以“可杀”二字结尾。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陈平安选择信任崔东山,比如选择枯骨女鬼石柔作为占据杜懋遗蜕的人选,再就是这次。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个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正是此人,利用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抛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争取诰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语笑嫣然地向陈平安走来,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那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镇与正阳山搬山老猿命悬一线的对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细微与险恶。
  “陈平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李宝箴站在老车夫身后,微笑着打招呼,“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宝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宝瓶的哥哥。”
  陈平安站定,问道:“如果你今晚死在这里,会后悔吗?”
  李宝箴点头道:“肯定要悔青肠子。”
  陈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够小心吧?”
  李宝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诚道:“对啊,一离开龙泉郡福禄街和咱们大骊王朝,就觉得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太不明智。陈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两次做人做事的宝贵道理,事不过三,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朱敛抬起手臂,双掌手心摩挲,跃跃欲试,微笑道:“那个驾车老头儿,虽是远游境武夫,但老奴完全可以应付。少爷,好歹是一个境界的,到时候若是老奴一个不小心,没能收住手,可别见怪。”
  老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朱敛,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以及周边那些小国,江湖水浅,加之又有职责所在,自己不好擅自远游,白白糟蹋了纯粹武夫第八境的称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岂能错过,只是身后还有个坏种李宝箴,以及车厢内的柳先生,让他难免束手束脚,于是他问道:“对付这名扈从就够呛。李大人,你有没有锦囊妙计可以授我?既能护住你不死,又能由着我痛快打一架?”
  李宝箴苦笑道:“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那些锦囊妙计,只害人,不自救。”
  车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计来算计去,瞧着让人眼花缭乱,结果就这么点出息。”
  李宝箴笑道:“那就劳烦你今夜多出点力,给我赢得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老车夫身为宝瓶洲武道第一人,实力高,肩上担子自然就重,所以不至于因为厌恶李宝箴这个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马车微颤,李宝箴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老车夫已经长掠而去,直扑陈平安。小路两边的芦苇荡向陈平安和朱敛那边倒去。
  朱敛习惯性佝偻着向前数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接住老车夫拳罡激荡、袖口鼓胀的迅猛一拳。
  朱敛向后倒滑出去,刚好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老车夫则借势向后飘落在地。
  道路两侧芦苇荡又哗啦一下向左右两侧倒去,簌簌作响,在原本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极为刺耳。
  李宝箴看到那些四处流散的拳罡气流,飘荡到纹丝不动的陈平安身前之际,如一阵斜风细雨遇到了一把油纸伞,滴水不沾撑伞人。
  李宝箴眼皮子颤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这个泥瓶巷小杂种,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看来际遇不错啊。
  李宝箴有些遗憾,难道自己当初应该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岁的五境巅峰纯粹武夫,搁在武夫辈出的大骊王朝,恐怕都当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难不成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股磅礴武运,都给这家伙独占了去?不对啊,藩王宋长镜、李二,再加上郑大风,三人瓜分,最多留下点残羹冷炙才是。
  朱敛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你拳头有些软啊。咋的,还跟我客气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没得玩?不用不用,尽管出拳,往死里打,我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这么藏着掖着,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话音刚落,朱敛身如山野猿猴,一蹿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师使用了缩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间就来到老车夫身前,还以颜色,同样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宝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敛那一拳,之后双方对峙,在一处小地方礼尚往来,看得他头晕眼花。
  李宝箴很快就觉得耳朵难受,咽了口唾沫,这才稍稍好受些。
  老车夫一声轻喝,双手连粘带打,将那朱敛一把摔向芦苇荡,他自己则一步后撤,重重踩地,另外一只脚轻轻提起,稳住身形。
  如果不是担心身后那个李宝箴,老车夫自然可以出拳更为酣畅。
  朱敛身形在空中舒展,单脚踩在一根纤细的芦苇上,左摇右晃了几下,微笑道:“大兄弟,看来你跻身第八境这么多年,走得不顺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车夫讥笑道:“这话说早了吧?”
  朱敛走在一丛丛芦苇顶端,如蜻蜓点水,随着筋骨越发伸展,发出黄豆崩裂般的一连串声响,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这是担心咱哥俩真要玩命,你到时候来不及留遗言。听说天底下的八境武夫,还是比较稀罕的,你要是这么暴毙而亡,我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趁着我家少爷没嫌弃你碍眼,赶紧跟你唠唠嗑。”
  老车夫默不作声。
  车厢内柳清风想要起身,陈平安腰间养剑葫一抹白虹乍现,疾速画弧,毫无阻滞地穿透车壁,悬停在柳清风眉心处。柳清风笑着坐回原位。
  李宝箴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刚刚有所动作,一抹幽绿剑光一闪而逝,刺破他袖口,随后将一张符箓钉入身后车壁上。
  那张金色符箓,极其奇怪,竟是正反两面都书写了丹书符文,不但如此,符箓中央,正反各自绘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竟是一张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箴叹了口气,对老车夫说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宝箴束手待毙便是了。”
  朱敛火急火燎道:“别啊,大兄弟,咱们打咱们的,不耽误我家少爷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车夫点点头,向朱敛一掠而去。
  陈平安走到马车旁边,李宝箴坐在车上,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陈平安却是望向车帘子那边:“本来以为是书上讲的‘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原来是书上的另外一句话。”
  车厢内柳清风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大道理小道理,读书人其实都懂。尤其是柳清风这样自幼饱读诗书,并且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世族俊彦。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枭雄,其实反而更容易让旁观者看得透彻。生死荣辱,直来直往。
  李宝箴望向陈平安。
  他坐着,陈平安站着,两人刚好对视。
  李宝箴好奇问道:“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夜杀了我后,你以后怎么回大骊,龙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陈平安看着这个从未见过却一心想着置他于死地的福禄街李氏子弟。
  同样是一家人,怎么跟李希圣和小宝瓶是天壤之别的秉性?
  见陈平安不说话,李宝箴笑道:“我就是一介书生,经不起你一拳,真是风水轮流转,可这才几年工夫,转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变化这么大,当初我就应该连朱河一起拉拢,也不至于背井离乡不说,还要死在他乡。”
  一拳。
  李宝箴双手抱住腹部,身体蜷缩,差点呕出胆汁。
  陈平安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为。
  陈平安伸手抓住李宝箴的发髻,一把将其从车上拽下,随手一丢,李宝箴在黄泥道路上翻滚而去,最后双手双脚摊开,满脸泪水,却不是什么伤心悔恨,就只是纯粹肌肤之痛的身体本能。李宝箴大笑道:“不承想我李宝箴还有这么一天。柳清风,记得帮我收尸,送回大骊龙泉郡!”
  陈平安蹲下身。
  李宝箴与他对视,看到了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陈平安的眼神,不同于国师崔瀺那种深不见底的深渊,李宝箴庆幸自己看不见底,不然估计自己就是一具尸体了,因为察见渊鱼者不祥,他如今远远没有资格,去窥探那头绣虎内心深处所思所想。但是当下陈平安的眼神,和大骊国师唯一的相同之处,令李宝箴记忆深刻。隐隐约约,一个深渊之中,一个古井底下,皆藏有恶蛟游弋欲抬头。
  李宝箴突然眼神中充满了快意,轻声说道:“陈平安,我等着你变成我这种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陈平安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轻敲李宝箴喉结,在后者不由自主张嘴瞬间,将泥土塞入其中,然后用手心捂住李宝箴嘴巴,问道:“好不好吃?”
  李宝箴手脚挣扎,满脸涨红。
  陈平安微微转头:“说啥?我听不见,不然你大声点说话。”
  李宝箴蓦然停止挣扎,一点点强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神色漠然的年轻脸庞。
  陈平安抬起手掌,李宝箴脸庞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错!”
  陈平安点点头:“这会儿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么难的。”
  跟先前如出一辙,李宝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被陈平安捂住嘴巴,这一次陈平安力道加重,李宝箴后脑勺开始微微陷入泥地。
  陈平安松手后,李宝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难至极,然后开始剧烈咳嗽,从嘴里喷出许多泥土。
  陈平安举起右手,轻轻一挥袖,拍散那些向他溅来的泥土。与此同时,李宝箴哀号了一声。
  陈平安左手攥住李宝箴左手,咯吱作响,李宝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摊开,是一块被他悄悄从腰间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龙宫”古拙二字的那块祖传羊脂美玉,原本并不起眼,只是此时晶莹剔透,其中更有一条细如丝线的光彩快速流转。
  陈平安捏碎李宝箴手腕骨头后,李宝箴那条胳膊瘫软在地,只差一步就被开启术法的玉牌,被陈平安握在手心:“谢了啊。”
  飞剑初一和十五,分别从柳清风眉心处和外车壁返回,那张世人未必认得出根脚、陈平安却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箓,连同龙宫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当中。
  在那本《丹书真迹》上,这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是品秩极高的一种,被详细记载在书本倒数第三页。
  李宝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惨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这两件东西,龙宫玉佩,是李氏祖传的保命符之一,那张符箓,更是大哥李希圣的临别赠礼。最关键的是,这两件价值连城的仙家器物,必须由他李宝箴亲自“开门”后,外人才能借机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谁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陈平安一脚踹在李宝箴腰肋处,后者横扫芦苇荡,坠入湖中。
  伤筋动骨一百天。
  柳清风起身走出车厢,跳下马车:“不管缘由是什么,还是要谢过陈公子对李宝箴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问道:“狮子园怎么办,柳清山怎么办?”
  柳清风说道:“已经为他们找好退路了。”
  陈平安神色有些疲惫,原本不想和这个老侍郎长子多说什么,只是想到了那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书生,问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结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风应该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换了一条路在走,可是你怎么保证自己一直这么走下去,不会距离你想要的结果,愈来愈远?”
  柳清风笑容苦涩,举目远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们青鸾国,从皇帝陛下到士子书生,再到乡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会被人打断,到时候我们连路都没法走。饮鸩止渴,谁都知道是坏事,可真要渴死了,谁不喝?就像在狮子园祠堂,那个我很不喜欢的柳树娘娘唆使我父亲,将你牵连进来,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像柳清山那样挺身而出,坚守着柳氏家风,我柳清风权衡利弊之后,就只会违背本心。”
  柳清风收回视线,笑道:“所幸事情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当兄长的,就来念那难念的经,好读的书,就让我弟弟去读。”
  陈平安瞥了眼李宝箴落水的方向:“你比那家伙,还是要强不少。”
  陈平安又望向芦苇荡远方厮杀处,喊道:“回了。”
  然后陈平安对柳清风说道:“你们可以救人了。”
  柳清风问道:“为何不直接杀了李宝箴?”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答应过别人,要放过李宝箴一次。”
  朱敛一掠而至,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遗憾,自己才刚刚手热,接下去就该那老车夫筋骨酥软、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陈平安不愿说话的样子,朱敛便没有说些玩笑话,只是默默跟随。
  柳清风突然对着陈平安的背影说道:“陈公子,此后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机会,想着既遵守了承诺,又能够再次遇上李宝箴。”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为何?”
  柳清风笑着摇摇头,没有泄露更多。
  大骊王朝即将会派遣两人,分别担任他柳清风和李宝箴的扈从,据说其中一人,是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砥柱。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处在于,大骊国师崔瀺如今极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鸾国。
  陈平安一行渐渐走远。
  老车夫将奄奄一息的李宝箴救上来,轻轻出手,快速帮李宝箴吐出一肚子积水。
  李宝箴过了半天才缓过来。
  鬼门关逛游了一圈,他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车夫站在李宝箴身边,转头望向柳清风。柳清风笑着摇头。于是李宝箴又一次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
  李宝箴背对着互换眼色的两人,这个今夜狼狈至极的公子哥,伸手一阵使劲拍打脸颊,然后转头笑道:“看来柳先生还是很在乎国师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风蹲下身,微笑道:“换一个人来青鸾国,未必能比你好。”
  李宝箴装模作样打了个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点撑。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点就凉在水底了。”
  柳清风将李宝箴搀扶起身:“看来我们还得回一趟狮子园,先给你换上一身衣衫。”
  李宝箴歪着脑袋,蹦跳了好几下,将耳朵里的水晃出来后,笑容灿烂道:“不用换不用换,让自己长点记性,省得以后还觉得老天爷第一国师第二我第三!”
  柳清风没有说什么。
  上车后坐入车厢,李宝箴瑟瑟发抖。
  马车缓缓前行,一直离开芦苇荡驶入官道,都没有再遇上陈平安一行。
  柳清风淡然道:“第一,我劝你返回狮子园,不然到了县衙官署,我还得照顾卧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劝你,也是告诫自己一句话,以言伤人者,利于刀斧;以术害人者,毒于虎狼。”
  李宝箴嘴唇发白,盯着这个家伙,牙齿打战,问道:“柳清风,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与那个陈平安狭路相逢,失去了什么?这些轻飘飘的话语,需要你来讲?”
  柳清风问道:“有命重吗?”
  李宝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没有。”
  他转头对老车夫喊道:“掉头回狮子园!”
  柳清风开始闭目养神。
  李宝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将眼前这人,视为能够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宝箴承认当下的自己,确实不如这个柳清风。名为清风,心如死灰,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为人处世,用心专者,不闻雷霆之震惊。
  不承想小小青鸾国,还能生出这种人物。
  石柔是心境最轻松的一个。
  莫名其妙连夜出城,还说是要见一个老乡。
  裴钱没太当回事,可是石柔却感受到了陈平安身上藏着的那股陌生气息——杀意。
  果不其然,朱敛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陈平安和朱敛返回后,说“没事了”。
  石柔没有多问,只要是陈平安亲口说没有事,可信。换成朱敛,就算把胸脯拍烂,保证没有后顾之忧,石柔都不信。
  裴钱虽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敛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味,还是十分吓人。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是家乡那边的仇家?”
  陈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间积郁已久的浊气,摘下养剑葫,喝了口从青鸾国京城酒肆买来的雾凇酒,微笑道:“不用管这些,告一段落了。”
  裴钱点点头,然后笑问道:“师父这次出手,是赚了还是亏了?”
  朱敛知道陈平安得了一张符箓和一块玉佩。虽然没有仔细看过,但是朱敛认准一点,陈平安的老乡,只要是在外边瞎逛荡的,估计没哪个是平常人,比如老龙城的郑大风,以及后边匆忙露了个面就走的李二,一个九境,一个十境,所以陈平安从那个家伙手上抢来的两件东西,绝对值钱。
  只是陈平安却说道:“不亏不赚,得手的两件东西,我刚好可以送给一个更适合拿着它们的人。”
  裴钱哦了一声。没事就好。
  她转头遥遥望了一眼青鸾国京城,一手拿着行山杖,一手握着手拈小葫芦。
  朱敛转过头,石柔也随之视线偏移。
  朱敛笑问道:“石柔姑娘,在担心我?”
  石柔闭口不言。
  朱敛啧啧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晓得,与我交手之人,是一位远游境武学大宗师,一身修为登峰造极,实力强悍至极,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讥讽道:“这都没打死你,你朱敛岂不是拳法通天,世间无敌了?”
  朱敛嘿嘿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气,从头到尾就不愿意跟我换命,不然我没办法这么全须全尾地站在你身边,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见着我皮开肉绽、双臂白骨的凄惨模样,到时候石柔姑娘触景伤情,伤心落泪,我可要肝肠寸断了,肯定要怒发冲冠为红颜,回去将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块尸身,给重新拼凑起来再鞭尸一顿……”
  石柔当作耳旁风。
  陈平安突然说道:“这趟去了大隋山崖书院后,我们在回龙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个府邸隐匿于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她。”
  朱敛惊喜道:“少爷,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样如何?”
  陈平安笑道:“当年第一次见到她,她身穿一袭鲜红的嫁衣,惨白的脸庞,只觉得瘆人,具体长得如何,没太注意。”
  裴钱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个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几分气力能够打赢?”
  朱敛有些难为情:“少爷,我与人捉对厮杀,手一热,就会倾力而为。所以如果少爷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个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块了,当不当得成水鬼,都两说。”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好习惯。”
  朱敛悻悻然。
  裴钱幸灾乐祸道:“老厨子,这回咋不溜须拍马了,不说是跟我师父学的啦?”
  朱敛呵呵一笑,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裴钱身体前扑,只是下意识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围绕行山杖飞快旋转一圈,没急着大骂朱敛,也不好奇自己为何没摔倒,拔出那根相依为命已经很久的行山杖,跑到了陈平安身边,疑惑道:“师父,怎么我这根‘山神老爷’到现在都没有断掉啊?你瞧瞧,连一点裂缝都没有哩。难道一开始就给我捡到宝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爷栽种的神仙树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朱敛哈哈大笑道:“是少爷早早帮你以仙家的小炼之法,炼化了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烂了,寻常树枝,扛得住你那套疯魔剑法的糟践?”
  裴钱挠挠头:“这样啊。”好像感觉很意外,又理所当然。
  然后想法比较天马行空的裴钱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夜幕:“咋还不下雨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边走边问道:“为什么要下雨?”
  裴钱也一边演练白猿背剑术,行山杖暂且当作她的剑,一边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帮师父撑伞了啊。”
  朱敛又一脚踹过去,被裴钱灵活躲开。朱敛笑骂道:“你个光吃饭不长个的饭桶矮冬瓜,怎么给少爷撑伞?”
  裴钱纠结万分,颓然丧气道:“也对。”
  陈平安安慰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朱敛笑道:“这个赔钱货,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钱对朱敛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伤的分上,非要让你领教一下我自创的疯魔剑法。”
  “来来来,咱们练练手。”
  朱敛一步跨出,裴钱哈哈大笑,绕着陈平安开始奔跑。石柔一时间有些失神。
  一直围绕在陈平安身边的裴钱,虽然上山下水,还是一块小黑炭,可当她奔跑在明月当空、光辉素洁的大道上时,小姑娘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皎洁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钱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时候,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比如一轮大日骄阳,远远看一眼,旁人都觉得灼烧眼眸?
  只是随着一起跋山涉水后,石柔就开始后悔自己竟有这种无聊想法了。裴钱这个丫头,实在是太野了!
  入夏已经有段时间,即将到达那座位于青鸾国东面边境的仙家渡口。
  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钱跑去稍远的地方拾取枯枝用来烧火做饭,回来的时候,一身泥土,满头草,她逮着了一只灰色野兔,正扯着野兔耳朵。她飞奔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使劲摇晃那只可怜的野兔,雀跃道:“师父,看我抓住了啥?!传说中的山跳唉,跑得贼快!”
  陈平安笑道:“今天我们只吃素不吃荤,放了吧。”
  裴钱错愕,随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问道:“师父,能不能养肥了再杀了吃?我找根长绳子绑住它,一路上我带着它好嘞。”
  陈平安摆摆手:“真想吃肉,回头让朱敛给你抓只野猪。”
  裴钱想了想,还是一笔稳赚买卖,放了就放了吧,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身体旋转一圈,将手中野兔使劲丢掷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怜的野兔瞬间没了影儿:“飞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额。
  裴钱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台的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师父,今儿是啥日子吗?有讲究不?比如说是某位厉害山神的诞辰啥的,所以在山里头不能吃荤?”
  陈平安只是微笑道:“没讲究。”
  边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陈平安见过的最没架子的一座。不但没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钱人不愿意去,还离着几十里路,就开始招徕生意。原来这座渡口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路线,比如去青鸾国周边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巅的钓鱼台上,抛竿去云海里垂钓某些珍稀的鸟雀和飞鱼。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陈平安在这边,听到了许多京城那边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顺应民心,将儒家作为立国之本的国教。至于佛、道两家是谁排在第二,据说还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云观的京城小道观,突然就成了青鸾国皇室烧香拜神的御用道观。
  白水寺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年轻僧人,开始为世人说法,在寺庙内,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间,传闻说得极其朴素粗浅,蒙学稚童也能听懂。
  顺顺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裴钱好像便有些兴致不高,心情不好。她在陈平安屋子抄完书后,就要默默返回自己的房间,跟以往的裴钱,判若两人。
  陈平安便去问朱敛,朱敛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陈平安只得去问石柔,石柔便说了自己的见解。
  陈平安喊住裴钱,带着她一起离开屋子,去船头欣赏云海风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栏杆那边,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准备喝酒。
  裴钱掏出那只手拈小葫芦,高高举过头顶,左看右看。
  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有喝酒,将酒葫芦在腰间别好,转头笑问道:“有心事?”
  裴钱使劲踮起脚,趴在栏杆上,轻声问道:“师父,会不会到了山崖书院,你就只喜欢那个喊你小师叔的小宝瓶,不喜欢我了啊?”
  陈平安眺望远方,摇摇头:“不会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我不信唉!”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抬了抬脚,给裴钱使了个眼色。
  裴钱一看到他脚上那双靴子,立即笑眯起眼,双指拈住黄皮小葫芦,晃了晃:“师父,我们喝酒!”
  陈平安大笑着重新摘下养剑葫,跟那只小葫芦轻轻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钱假装自己小葫芦里也有酒,做了个仰头喝酒的样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几步,貌似晕晕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来晃去:“哎哟,师父,喝多啦喝多啦……”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就轻轻撞到了从那边走过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长刀,嗤笑一声:“不长眼睛的小东西,给老子滚远点!”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手腕一拧,就要将裴钱摔出去。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个负剑背影的年轻人握住了。
  裴钱赶紧对那人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你们走过,对不起啊。”
  男子皱了皱眉头,约莫是觉得出手被阻,丢了脸面,不信邪了,他骤然间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气弹开这个不知死活的绣花枕头,再将那碍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间,手腕处传来剧痛,以至于悬佩长刀的魁梧壮汉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陈平安对裴钱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
  陈平安一手握葫芦,搁在身后,一手从握住那名纯粹武夫的手腕,变成五指抓住他的天灵盖,弯腰俯身,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找死?”
  五指如钩。那名魁梧壮汉脸色惨白,咬着牙不求饶。
  实在吃痛难忍,那汉子厉色出声道:“梁子结下了,这事情没完!”
  与他结伴游历乘坐渡船的七八个人,一拥而来,就要仗着人多势众,找点乐子,刚好打残这一大一小当作解闷。结果两把飞剑,恰好悬停在冲在最前边的男子眉心处。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如坠冰窟,盛夏时分,遍体生寒。
  天底下就数剑修杀人,最理直气壮!
  只是那伙人应该不知道,不提什么剑修不剑修,只就结梁子这件事而言,陈平安真没少做,而且那些死对头的来头都不小。所以,陈平安最不怕的就是这件事。
  陈平安一手提拽起跪地的魁梧壮汉,然后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壮汉倒飞出去,撞倒好几个同伴,鸡飞狗跳,然后难兄难弟一起拼命逃窜。
  陈平安回头对裴钱微笑道:“别怕,以后你行走江湖,给人欺负了,就回家,找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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