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虽然清本这话说得很难听,但银绒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原本他只是虚张声势,让清本害怕,忙中出错,才故意自抬身价,没想到……整个太微境都知道老祖有多厌恶他……
……这可真是自取其辱。
罢了,早在师门大比正式开场前,他就已经向城阳牧秋通过风报过信,祖宗就算不想看到自己,应该也会派人盯着清本吧……
希望他能发现清本的不对劲儿,出手干预,自己说不定能跟着捡回一条小命。
后半程银绒成了哑巴,蔫哒哒地没再说过一个字,耳边只有蛊兽们的嘶吼、打斗声、绝望的哭叫,再后来,清本轻车熟路地引着他进了一条密道之后,连这些声音也听不到了。
漆黑、安静、潮湿。
偶尔能听到粘稠的滴水声,还能闻到刺鼻的腐臭味道,银绒不大愿意去想身边可能是什么东西,视野太过漆黑,感知也变得模糊,只觉这条“密道”羊肠九曲,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豁然开朗。
眼前的景象却让人想退回黑暗里。
好大一张蜘蛛网!
雪白蛛丝每一根都有麻绳那么粗,被山洞中的鲛人灯照亮,发出阴惨惨的白光,蜘蛛网中央,盘着个半人半妖的母蜘蛛。
锦娘裸着丰满的上半身,一张鹅蛋脸也称得上秀美,本该惹人遐思,可惜下半身是肥大的蜘蛛腹部,六条长着毛的细腿,弯曲有力,原本胸腹部的螯肢则化作细白光滑的女人胳膊,正弹琴似的拨弄蛛丝,弹一下,便发出“嗡嗡”的声响,一路震颤到蜘蛛网边缘,那里用蛛网捆着只白兔子,一动不动的,长耳朵也垂了下去,不知是死是活。
是罗北!
清本最开始便是用他身上的一撮毛,将银绒引过来的。
“我、我奉命将他带来了,”清本一见到母蜘蛛,就没了在银绒面前的耀武扬威,变得结巴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锦娘软绵绵地哼了一声,六条细腿间错舞动,飞速从蛛网中央爬到了边缘,水葱似的手捏住银绒的下巴,笑得像只饿了许久、终于找到猎物的千年母妖:“比我想象得还要俊俏!这小脸蛋儿,啧啧,真滑。”
银绒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可惜身后就是清本,退无可退。
“呀,被镇妖符贴住了呀?”锦娘说,“这七星镇妖符是专门对付小妖的,便是你那相好的所创,当年靠它杀了不少咱们的同族……造化弄人,你怎么跟他好上了?”
“锦娘,莫要误事!”不知从哪里传出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渺远,不像在洞中,倒像借助法宝的千里传音。
锦娘乖乖应了一声“是”,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银绒,而后就见她扬起那只细白的胳膊,再落下时,已变成了布满倒刺的黑色螯肢,竟直砍向银绒胸口!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银绒突然挣脱开,身后贴着的七星镇妖符瞬间化作齑粉,掉落在地时,还散发出浓重的白色寒气。
清本下意识拔剑去拦,可银绒比他更快,早一口咬住了他持剑的手,那是兽类最本能的反应,遇到危险时,被师父、城阳牧秋逼着背诵的法诀,都没有这一下最原始的反击来得自然。
可待到他松开口,去躲身后锦娘射来的蛛丝时,却发现,清本已倒在地上,整条右臂都挂着白霜,不可置信地望着银绒:“你、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他如今可是一跃晋升到金丹巅峰!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下,便着了他的道?他不就是个以色侍人、修为平平的小媚妖吗?
锦娘也愣住了,旋即兴奋道:“你、你还真的像他!”
“多久没见过了,雪山中的大妖……”锦娘望着银绒的眼神很复杂,像是迷恋,又像是敬畏,可紧接着,出手却更加狠辣!
铺天盖地的雪白蛛丝,堪比元婴期修士的强悍妖气,银绒下意识放出的寒气,也没阻挡住蛛丝的汹汹气势,这是等级上的绝对碾压。
被牢牢捆住,面对锦娘忽然张大嘴,露出的螯牙时,银绒心跳急剧加速,感到脖子上的墨玉铃铛也急促地叮当作响。
这种濒死的感觉……很早很早以前,曾经感受过。
当年他还是只没长大的奶团子,淘气得很,得罪了兰栀姑姑,兰栀说要给他些教训,将他整个扔进了水盆里。
那水忽然滚沸起来,可能比岩浆还烫。
银绒从小便不畏寒,却格外怕热,险些被烫死的时候,隐约记得脖子上的铃铛脱落,一股脑吸干了沸水,救了他一命。
这记忆不甚清晰,比梦还不真实,毕竟他当年太小了,再醒来时,就在师父怀里,银绒只记得,师父说他被梦魇住了,这件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到此为止,不得再生事端,当年的小银绒还觉得师父很坏,不肯给他做主,但自那以后,东柳破天荒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过赌坊,恨不得把自家小徒弟拴在身上。
……
明明那螯牙刺破皮肤,不过一瞬间,可银绒差不多把一辈子都回顾完了,伤口有一点点疼,很快就麻到没有知觉,应该是那母蜘蛛的妖毒吧。
锦娘修为堪比元婴,妖毒自然见血封喉。
银绒感到脖子上那怎么也拽不断的黑色皮绳一松,而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锦娘舔了舔嘴唇,半抱着软绵绵的漂亮少年,不怎么舍得松开,颐指气使地吩咐清本:“去,把那铃铛捡起来,小心些,这宝贝比你的命还值钱……”
然而话音未落,昏暗的洞穴忽然透进亮光,半个山洞哄然坍塌,俨然是一剑劈山的气势,纷纷坠落的碎石和尘土中,现出城阳老祖高大的身影。
第四十四章
下一刻,锦娘感到手中一空,怀中少年被夺走,几乎同时利刃径直当胸穿过,她瞳孔中映出城阳牧秋寒霜般的脸。
“城、城阳老祖……!”
“掌门仙尊?!”
城阳牧秋抱着银绒,目光冰冷地望着锦娘,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一旁的清本,而清本已被他强横的威压,压得动弹不得。
“若想死得痛快些,”城阳牧秋,“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锦娘像是被剑定住了,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但整只妖都在发抖,冷汗流水似的往下淌,像是在经历极致的痛苦。
与此同时,秘境之外,众门派的掌门、长老们,神情各异,有人劫后余生一般如释重负,但也有人神情敬畏,有人欣喜,有人忌惮。
“你们看到了吗?朝雨道君只用了一剑,一剑!”
“一剑就结果了那么多蛊兽!”
“虽是低阶,但他也压制了修为啊!何况数目成百上千,还混在那么多弟子中!蛊兽尽皆丧命,弟子们却毫发无伤!这是何等精准的剑术,何等高深的法力!不愧是类仙,我等望尘莫及。”
“老祖进秘境、抵达福源洞、杀蛊兽,不过几息工夫,还完全没被秘境发觉!普通修士早被震伤弹出秘境了!”
卜敬之与有荣焉地说:“朝雨道君高风亮节,拼着有损修为,也当机立断进入秘境,救众派弟子,此等胸襟,非常人可比。”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无量宗范掌门一眼。
范孤鸿:“……”
“只是,城阳老祖救下弟子们之后,碧海金镜便又失灵了,什么都看不到,不知伤亡如何。”
“既然蛊兽已死,一切便已经成定局,有老祖在,各位稍安勿躁,大可放心。”
又有人道:“此事,陈少主也功不可没。”
“不错,”又有人半是揶揄地说,“少主一开金口,朝雨道君便单枪匹马去救人了。”
陈向晚抿着唇,但没抿住嘴角笑意,“各位前辈,莫要拿我取笑了。”
大约是有城阳牧秋坐镇,给人以尘埃落定之感,气氛也轻松起来,见陈少主没有生气的意思,竟还有人提起了当年的婚约,然而,陈向晚不介意,总归有人介意。
景岑、郗鹤、杜厄等几位城阳掌门的亲传弟子,面色都有些不愉——明明是自家师尊高节清风,出力救人,怎么反倒成了万剑宗的功劳?
郗鹤最藏不住话,皮笑肉不笑地说:“家师正在为救诸派弟子厮杀,各位倒有闲情逸致在此闲聊,还议论起我师尊的私隐了。”
若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这样同“长辈”说话,必定会被申斥,可一则郗鹤、景岑之流,是城阳牧秋亲自调教出来的,修为不在很多别派掌门之下,二则他们顶着“朝雨道君亲传弟子”、“太微境”的名头,即便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也要世人让三分的。
这就是城阳老祖的威名。
那几位掌门被后辈顶撞,也不敢计较,打了哈哈便强行转移话题:“碧海金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法力尽失,怎么仍旧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到现在都无法连接秘境?”
秘境内。
锦娘涕泪横流地求饶:“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小妖,求仙尊开恩饶了我吧!求您给我个痛快!”
城阳牧秋仍保持着抱着银绒的姿势,穿在少年腿弯下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一划,悬在锦娘眼前的剑,便陡然一斩,一下子砍掉了她前半边身子!
丰满玲珑的胴体,瞬间血肉模糊,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死,被城阳老祖以灵力吊着命。
“刚刚就是这里碰到了他,”城阳牧秋面无表情地说,“看着碍眼。别处倒可以一片片慢慢刮干净,再碾碎你的妖丹……”
“我说!我说!”锦娘实在受不了折磨,将自己听了谁的吩咐,如何潜入秘境,都一一交代:“十方刹大人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想东山再起……”
“不不不,蛊兽并不是我们豢养的,我们到底是妖族,怎么会残杀同族做那种怪物?都是十方刹从别处弄来的……具体的奴家真的不知了。”
“他吩咐我、去取那小狐狸精身上的铃铛。”
“我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清本则将他引过来,我们里应外合。”
“铃铛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十方刹说,小狐狸精生命受到威胁,那东西才能解开……”
“妖毒,我也没有解药……仙尊您听我解释!我用妖毒杀人,从来没想过救人啊!自然不会准备解药……不过,要救他也容易,他是媚妖,只要以双修之法,将您的元阳度给他,便无碍了……只是,他已陷入昏迷,无法主动炼化精气,需要您老人家主导,听闻您修无情道,必然不会涉猎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双修之法我也略懂一二,仙尊,奴家教你,作为交换,您饶我一命吧——”
锦娘的话戛然而止,维系她生命的灵力猛然撤掉,她抽搐两下,身体便迅速枯萎腐败,失去了最后一丝精气神。
倒在一旁的清本被这情形吓到,发出一声低哑的惊叫。
城阳牧秋看了他一眼。
清本全身一颤,匍匐在地不断叩头:“掌门仙尊!弟子知罪了!不该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该一时贪心,答应了他们许的好处!是他们、是那妖族,给了我好多洗髓丹,将修为提至金丹巅峰,换我为他们做事,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出人头地……”
“你很吵。”城阳牧秋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清本便被一剑割断喉咙,血溅当场,旋即身上着起熊熊大火,毁尸灭迹。
终于安静了。
城阳牧秋终于抽出时间,可以好好看看怀中少年,以清本尸身为薪柴的灼灼火光,将山洞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出怀中少年的轮廓。
五官生得精巧妩媚,可脸蛋有一点未脱稚气的幼态,是只毛才堪堪长齐的年轻媚妖,梳着道童的丸子头,一头乌发规规矩矩用发簪挽住,几缕发丝垂下,额角处有一点绒绒的细软碎发,衬得人又乖又软。
银绒还穿着那套弟子服,奎岳的衣袍对他来说略大,领口处松松的,不知何时,那枚铃铛竟又自动回到了银绒脖子上,雪白的肌肤上,墨玉的铃铛,格外惹眼,城阳牧秋试图将铃铛扯下,可即便是他,竟也拿它毫无办法,又投鼠忌器,怕用蛮力会伤了银绒,只得作罢。
最后,他抱着少年,大步离开充满蛛丝和尸体焦糊味的山洞,沿着曲折的密道,找到一处与之连通、却干爽无人的嵌窦。
城阳牧秋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件绣满了符文的上等法衣,以法衣为床,小心地将银绒放上去。
少年嘴唇红得能滴血,脸色比纸张还白,这是中了妖毒的典型症状。
“双修么?”城阳牧秋喃喃道,“只有双修才能救你吗?”
堂堂太微境掌门、当世第一大能、被世人尊称为“类仙”的城阳老祖,想要解除小小妖毒救人,会只有这一种办法吗?
可城阳牧秋选择性忘记了曾涉猎过的祝由之术,竟对那蜘蛛精的建议奉命唯谨,近乎虔诚地拨开少年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弟子服,又撕成碎片——他早看这衣服不顺眼了。
碧海金镜与秘境的联系已被他切断,这幽暗的山洞中,再没有别人,没人会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城阳牧秋条分缕析地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才俯下身,对着少年那红得过分的唇吻了下去。
银绒是被疼醒的。
周遭漆黑一片,地上有些硬,却不凉,像与粗糙的地面隔了一层上好的云锦,身上有些黏腻,还有熟悉的酸疼。
银绒:“?!!!”
银绒慌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正面对一只大蜘蛛,那蜘蛛精好像对他态度怪怪的,甫一见面就夸他漂亮,还动手动脚……但是,那不是只母蜘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