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难不成只一夜间安伯尘便说服了广平县主?
  这更不可能了,他在大牢呆了一夜,又怎会找上广平。更何况,广平县主早已对他心怀不满恨到极致,又怎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应当是广平没事找事,命人查探……一帮蠢货连点小事都办不好!
  厉霖心中暗骂,深吸口气,渐渐抚平心意。
  看向转过身的安伯尘,厉霖满脸恨意,心中暗道,这一回算你走运,等到下回就没这么好运了。
  假扮张氏女儿的少女突然反水,厉霖心知今日难有作为,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觉得可惜,并没什么好怕的。
  这条毒计虽出自他手,却是他暗中派人所为,重重命令下达,只要掐断一条便无法找到他。至于“张氏”,也就是他的乳娘,厉霖更是放心。
  他们之间并非简简单单的肉体欢好,还有一丝连厉霖自己都难以道明的情愫,厉霖知道,为了自己她即便去死也不会眨一下眼,就算阴谋败露,她也不会将自己供出……只是以后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
  看向面如土灰已然瘫倒在地的妇人,厉霖心道可惜,面露不忍,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撇过头。
  “那妇人,你姓甚名甚,还不速速招来!”
  惊堂木拍下,元廷丞叱问道。
  “小女子……小女子姓吕,从夫姓王。”
  连广平县主都出言作证,“张氏”心知败露,惨笑着如实道。
  大匡女子地位极低,寻常百姓的女儿只有姓,很少有名,嫁夫随夫,这“张氏”其实就是王氏。
  “本官判你欺君诱骗之罪,你服还是不服?”
  “小女子认罪,任凭大人发落。”
  王氏重重叩头,低声说道。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背后那个从始至终未曾露面的少年,因为以后再无法看到,然而此时她却只能强忍着。怀胎十月固然艰辛,可喂乳两年又何尝容易。看着那个从前只会在襁褓中哭笑的婴儿一天天长大,第一次走入自己房间后,她便知道从此以后,她又要多出一个身份。她和厉霖的关系虽然畸形,畸形得让她常常做噩梦,可每每当他爬上自己保养极好的身体,那丝愧疚便会丢到九霄云外,被强烈的兴奋和刺激代替。即便知道厉霖还有许多女人,她也不曾抱怨,只是尽心力尽力去帮厉霖做那些他无法出面的事。
  “本官且问你,为何如此陷害安士子,可有隐情?”
  提心吊胆的问出这句话,元廷丞又看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厉家家主,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昨晚厉府管家偷偷上门送上一对血燕手镯,却只字未提,元廷丞哪还不知其意,心中知道厉家人的意思是要重判安伯尘,为厉霖出气。或许其中还有别的猫腻,可他一个四品廷尉丞又怎敢去深想,派人入宫打听,得知明日君上将会亲临,元廷丞并没拆开手镯,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其封好留于府中。
  他既不想得罪厉家,更不想当着君上的面枉法,只求今日能得个皆大欢喜的场面,这最后一句问话是场面话,不得不说,元廷丞只巴望着那王吕氏也别再多说什么,好让他安安稳稳的下台。
  “回禀大人,小女子靠此为生,并无隐情。”
  王氏笑了笑,漠然道。
  闻言,元廷丞稍稍宽心,厉家家主抬起眼皮,转尔又恢复了老僧入定之状,而厉霖更是长舒口气。
  “如此,本官就判你……”
  手已伸向签令,就在元廷丞刚要开口发落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长揖而拜道:“在下有话要说。”
  异变生出,所有人都看向那个面露尴尬的青年,心觉古怪,而厉霖则皱起眉头。
  那人他也认识,乃是当朝三品大员蔡廷尉的独子,平日不多来往,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廷尉和廷尉丞虽只差一字,可两者地位可谓天壤之别,廷尉统管一国司法之事,廷尉丞则是其佐官,行督察之职。说好听是督察,可还是廷尉的从属。见着顶头上司家的公子出面,元廷丞嘴角泛起苦涩,看了眼一旁几乎没开过口的琉君,元廷丞略一犹豫,轻拍了一下惊堂木。
  “蔡公子有何话要讲?”
  众目睽睽之下,蔡公子只觉额发冷汗,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冲动。
  可一想到那个梦,以及梦中那个突然出现无邪居士,蔡公子一阵后怕。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原本他还在怡然自得地做着春梦,谁料梦中美女突然口称无邪居士,先是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随后正色说出了那番话,又道下一次可不仅仅是扰他春梦这么简单。
  随后蔡公子便醒了,醒来后再睡不着,烦闷之下急邀两个好友去喝酒,谁料至交史公子竟也梦到了无邪居士,非是附身美女,而是附身于一个史公子从小记恨的西席先生。再然后,他又暗中询问了两个地位相差无几的世家公子,得知他们也梦到了那个专门附身梦中人物的无邪居士,蔡公子再无疑惑。
  那无邪居士定是一得道高人,神仙般的人物,否则又如何能同时进入那多世家公子的梦中?
  如此人物想要他的性命,恐怕真和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可若自己能按他所言行事,指不定还能傍上无邪居士,从此以后又多出一个大靠山。
  深吸口气,平复心中慌乱,蔡公子也不去看一旁不断向他打着眼色的老爹,毅然决然拱手道:“启禀君上,元大人,这王氏所言不实。她本是厉府中人,是厉霖的乳娘。”
  话音落下,元廷丞面色大变,琉君终于动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面色苍白的厉霖,直看得他心中发虚。
  强压下慌乱,厉霖勉强一笑道:“蔡兄何故冤枉厉某人?启禀君上,厉霖从未见过这王氏。”
  “启禀君上,蔡兄所言非虚,这王氏正是厉家公子的乳娘。”
  又一名世家子越众道,却是和蔡公子交好的史公子。
  心头一阵狂跳,厉霖咽了口唾液,刚想辩解,就见又有两名公子越众而出,直道在厉府亲眼见到过王氏,不但是厉霖的乳娘,还和他暗通曲款。
  脑袋“嗡”的一声,厉霖呆立当场,话在嘴边可此时又如何道出。
  随着越来越多的世家子出面指责厉霖,不但说出这场阴谋的主使者,还将厉霖平日里种种不端逐一道出,琉君脸上的阴霾愈来愈重,一旁随行的文武官员也不住窃窃私语,复杂的看向面如土灰的厉霖,当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午后的阳光从门缝中蹿入,落向在不住颤抖着的厉霖。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志在必得的死局竟转眼后落到自己头上,把他牢牢套紧,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他更没想到的却是,这一个个从前对自己巴结奉承的公子哥们竟然同时背叛了他,千夫所指,将他拖入深渊。先是广平,接着是蔡公子,而后史公子……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已暗通曲款,在最后一刻同时发难,唯独瞒住了自己,曾几何时琉京中最风光最高不可攀的厉家公子。
  阳光流转在厉霖眸眶中,没有半丝暖意,冰冷得他几欲落泪。
  转眼后,他看到了那个正向他望来的少年。
  少年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极为寻常的青衣,没他那般丰姿俊秀,更没有不可一世的世家背景。可当少年站直身体,一脸平静的向他看来时,厉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个无比滑稽可笑的小丑,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安伯尘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半点得意或是讥讽之色,却已让厉霖心寒到极点。
  下一刻,他身躯陡震。
  是他!这一切都是他捣得鬼!翻手夺走了自己的布局,不动声色间便调了个头,将自己置身死地!他昨夜明明在牢中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后退一步,厉霖满脸恐惧的看着安伯尘,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妖怪一般。未等他深想,一阵咆哮传来,将他拉回京伊府。
  “孽子!你,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真是气煞老夫的!”
  事情败露,厉家家主忽然来了精神,猛地起身举起手掌大步向厉霖走去。
  现在唯一能保住厉霖的,也只有苦肉计了。
  可令厉家家主万万没想到的是,厉霖打了个激灵,失望的看向他,脸上渐渐浮起歇斯底里的恨意,疯了般的向安伯尘扑去。
  这番情形落入元廷丞眼中,如何不令他头皮发麻,在他眼里厉霖不是向着安伯尘,而是朝向独坐高堂的琉君。
  疯了,疯了……
  此时元廷丞哪还顾得上厉家,急忙向两旁使眼色,自有衙役上前,手举水火棒,重重砸向厉霖。
  “扑通!”
  厉霖措不及防下被七八条水火棒击中头部,虚晃了两步,摔倒在安伯尘身旁。
  倒下前最后一刻,厉霖直直盯着安伯尘,似想从他眼中寻找出什么。可直到他昏死于君前,都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次又一次的胜了我,可为何他总是这么平静?
  第121章 君心难测
  阳光没入京伊府,洒落安伯尘面庞,渐渐的,少年脸上浮起一丝迷茫。
  安伯尘喜欢看戏,可当他自己去演戏时才发现,这戏演得越多越是疲惫。可眼下他却不得不继续演戏,装出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茫然的看向脚边的厉家公子,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今次这场审判可谓一波三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恐怕满堂的君王将相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够化险为夷,厉霖的阴谋暴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从此往后臭名远扬在所难免。能当上一国将相又岂是愚笨之辈,何况其中还有蛇妖左相和隐忍如昏君的琉君,因此安伯尘只能装糊涂,只要稍微露出半丝得色或者其它,堂上这些臣府深沉之人难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若是往后从世家子们口中打探出无邪上人,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那个假身份岌岌可危。
  昨夜安伯尘神游入梦,无邪居士附身梦境人物也只是扮作一路见不平的高人,看不过厉霖的横行霸道这才出手,和安伯尘没有一丁点关系。
  没过多久,安伯尘脸上的迷茫散去,露出浓浓的喜色,却像是终于茅塞顿开,想通了这一切。
  见状,大多数朝臣都收回目光,心中暗叹这个糊里糊涂的小仆僮当真好命,只差一点便含冤蒙辱,身陷囹圄,可笑直到现在他还懵懵懂懂。便连左相也不再去看安伯尘,蹙眉望向那群卷袖嚷嚷的世家子,目光闪烁。
  此时京伊府里只有三个人还惦记着安伯尘,第一个是那白发苍苍满脸羞愧的严老夫子。安伯尘含冤虽怨不得他,可他明明看出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因怒气冲昏了头并未多想,于情于理,他这个做夫子的都有不到之处。踟躇许久,严老夫子迈出四方步,若无其事般走到安伯尘身旁,也没正眼去看安伯尘,低咳一声,漫不经心道:“安士子,明日可别又迟到了。”
  说完,严夫子老脸一红,朝向堂上的琉君拱了拱手,急匆匆的转出京伊府。
  想到昨日那场你追我赶,安伯尘也甚觉过意不去,心中暗暗发誓,明日无论如何也要赶去白狐书院,多念几篇文章,好好学几番道理。
  安伯尘正想着,就觉一道目光从旁侧射来,扭头看去,却见广平县主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神色怪异。
  心头咯噔一下,安伯尘不禁暗道,难不成被她发现了什么。
  未及安伯尘多想,广平县主已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番安伯尘,忽然笑了起来:“看你在书院里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没想到真正遇上大事,还是免不了被吓破了胆。”
  老奸巨猾?原来在这位金枝玉叶心中我这么不堪……没发现就好。
  安伯尘暗舒了口气,咧嘴一笑,尴尬的挠了挠头,却也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昨夜被自己抱了七八条街的广平。
  “是了,你偷偷告诉我,那无邪居士可是你的师父?”
  冷不丁的,广平县主嘴里冒出这句话来。
  安伯尘心思急转,面露疑色道:“无邪居士是谁?”
  闻言,广平县主脸上浮起失望,暗暗跺脚,撅嘴道:“算了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次多亏无邪居士你才捡回一条小命,你需牢记。”
  说话间,安伯尘能清楚的察觉出广平县主毫不掩饰的崇敬之情,心下古怪。
  “好了,本宫和你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虽后知后觉了点,却还有几分骨气,也算有资格和本县主同窗而读。”
  说完广平县主不再多看一眼安伯尘,转身便走,这几日来两人间的那点怨隙也不了了之。
  广平县主和严老夫子一般,对安伯尘心怀愧疚因此并没深想,全然忘记了那日安伯尘初来学舍时,寥寥数语吓退三名世家公子,所依仗的也是神游入梦探来的龌龊事。
  两相联系,有心人定能看出些许端倪。
  安伯尘自然还记得,昨夜神游入梦也没找上那三位公子。
  目光落向韩、华、冷三名公子,韩公子和华公子并没异样,只有那个冷公子见着安伯尘向他看来,连忙低下头,躲避着安伯尘的目光。
  就算他有所怀疑,可他的秘密掌于我手,给他冷大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乱说。
  安伯尘心中笃定,也不虞有它。
  扫视着交头接耳、低声言语的世家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少年心头。安伯尘忽然发现,只要他愿意,凭借入梦之术和无邪居士的身份,将琉京世家子掌于手中当为轻而易举。这些世家子大多生性顽劣,甚少有官职在身,可能入学白狐书院又岂会是愚笨之辈,加上他们的背景身世,若是联合起来足以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就算无法和左相分庭抗礼,可也足够令左相忌惮,往后无论是自保,还是寻找龙女都会方便许多。
  明面上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子,修为全失,还惹恼了厉家,前途堪忧。可暗地里却是隐于幕后,将一众世家子掌于手心的无邪居士……光是想想,安伯尘便觉得很兴奋,可若真正行使起来,却要比想象中的要难上许多,稍一不留神便有可能败露,更需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又看了眼冷公子,安伯尘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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