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成

  “老师,信儿不是小青蛙。”
  不知什么时候红了脸的少年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林依依,小嘴抿成了一条直线,看上去非常可爱。
  “好,信儿不是小青蛙,是小红猪。”
  林依依一边咬着手里的果子,一边看着红着脸的少年发笑,眼睛弯弯,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其实在面前的少年眼里同样非常可爱。
  忽然之间,张信也裂着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红晕也淡了下去。
  他知道老师在逗自己,而且似乎很开心,这样就足够了。
  林依依眼睛睁大,有些好笑地道:“怎么,刚才说你像小青蛙还不乐意,说你是小红猪却很乐意了?”
  “老师喜欢就好。”
  少年又举了举手上的果子,道:“信儿已经吃过了,这些是专门带给老师的。”
  林依依刚好也吃完了手里的果子,将果核一丢,又取了一个,然后坐直了身体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边吃一边道:“那就先放着吧,我吃不了呢。让我看看你采的药,有没有什么疏漏。”
  张信就用那帕子将两颗果子包起来放进怀里,然后跑过去将那小竹篓取了过来,将里面的药草全都拿出来,然后再一样样报着名字放回去。
  林依依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用手里的小树枝指点着他将一些品相不好的药草丢掉,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道:“还不错,信儿现在采药的本领越来越好了,需要的药草全都采好了,我们也就可以回去了,就不用在这荒山野岭当野人了。我可听说了,说这山上有老虎呢。”
  张信微笑着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意。
  老师会怕什么老虎?
  这两年来,他打跑的老虎可不只两三只了,而且,别说有老虎了,就是有狼,老师也一定不会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去采药,自己却躺在树上睡觉了。
  再看看旁边的白马和灰驴那副安然的模样,这山上有什么大型野兽的传闻估计都是假的吧。
  张信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林依依聊天。
  “老师,那个人是什么人啊,老师好像认识他?”
  “他啊,他曾是韩国王室,当初的封号是横阳君,他叫韩成,是我一个,故人。”
  林依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怅然。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古灵精怪,最是好玩闹了。
  可是这次无意中遇见,却是形容狼狈,竟然连生病了买药的钱都拿不出了,身边更是只有一名独臂的老仆相伴,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是怎么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
  张信听出了林依依语气中的怅然,小心问道:“竟是一位公子。可是,他好像没认出老师来。”
  “是啊,没认出来。”
  林依依看他一眼,笑了笑道:“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我们就赶快回去吧,他那病,拖的时间也太久了些。”
  “哦。”
  张信答应一声,走到灰驴身边,对着已经醒来的灰驴踢了两下道:“起来,懒驴,我们要回去了。”
  “昂!”
  灰驴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他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张信没理它,小心地将手里的小竹篓挂在驴背上,然后回头去看林依依,就见人已经骑在白马背上了,于是手上用力,很是熟练地爬上了驴背。
  “走了。”林依依挥了挥手里的小树枝,在白马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下,白马便迈步往山下走去。
  张信跟在她后面,看着前面那个修长的身影,心里想的是,那个叫什么韩成的韩国公子,他竟然会是老师的故人,而且,他居然会认不出老师来!
  像老师这样的人,任是换了谁,只要是见过一面,都应该永远都忘不了吧?
  他倒是没有意识到,以他老师现在的年纪似乎不应该会有韩成这样一个故人的,因为韩国灭国的时间,都应该比老师的年纪要长了。
  他只是觉得老师似乎很在意那个韩成,那个人,会让老师的心情变坏,这样的感觉让他对那个叫作韩成的家伙有些隐隐的敌意。
  胡家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村里人都姓胡,是几年前从外地逃难来到这里的。
  因为都是逃难的,所以家家户户都很贫穷,住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茅草屋,粮食也仅够糊口而已。
  不过,胡家村的村民们却很是淳朴,心肠也都不错,所以在看到生病的韩成以及他独臂的老仆后,好心地收留了他们。
  只不过,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却没有医师,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去数十里外的丹阳城里为他请医师,只好将他安置在一间破草房里,再给他们一碗稀粥果腹。
  对于这样一个乱世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韩成心里很是感激。
  流亡了二十多年,家仆护卫死的死散的散,到现在也只剩下一个老仆,他吃的苦、受的怕真的是难以记数,所遇到的人,能够像这个小村里的村民们一样有善心的,还真的不多。
  从最初的仇恨,想着报仇,想着复国,到如今,连活着都似乎变得艰难无比,一切都像个笑话一样。
  韩成的心里,已经萌生了死意,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然而昨天,他却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名叫赤松子的方士,他说能够医好自己的病,给他行了针,然后,今天早上,就出去为他采药去了。
  他本来都是想死的人了,偏偏老仆却不肯放弃他,为他断臂,为他吃苦受累,为他对那赤松子跪地磕头、感激涕零。
  他真的是心有不忍啊,不忍他现在唯一的老仆那般模样。
  然而,真正让他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希望的,却是那人的一句耳边轻语:“韩良现在在沛公刘季帐下,改名为张良。”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发懵的,脑袋里面几乎都是空的。
  韩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自从韩国被灭,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起初的几年里,他偶尔还能得到一些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做些什么,也正是因为他那些不折不挠的消息,也让自己学着他想去做同样的事情。
  但是后来的事情却证明,他真的比不过那个少年时的伙伴,在面对秦军的时候,他似乎一直在逃,而韩良,他却很是做出了一些大事,尤其是博浪沙那惊天一击,天下知名!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他原本还以为,他可能已经被秦军捉到了,可能已经死了,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听到了他的消息,而且,他仍然还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等到韩成回过神的时候,那位赤松子已经出去采药去了。
  于是他便眼巴巴地等着,等着他回来,好问问他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还有最重要的,他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件事,他是不是认识自己。
  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韩成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人。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韩成半倚在一堆干草上,向林依依道谢。
  在他身旁则放着一个破碗,里面的药汤已经被他喝下,也不知道是药汤的效果,还是心态的转变,使得他现在看上去挺有精神的。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韩成笑了笑,道:“于先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于在下来说,却是救命大恩。”
  林依依看了看他,语气淡漠地道:“若不是你心存死意,不过小小风寒而已,以你的体质,便是不吃药,也能抗得过去,如何会拖延至今,差一点要了你的小命。”
  韩成一愣,他没想到这位赤松子竟会看出来他之前存了死意,但是他话语之中那淡淡的责备之意,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想来,这位先生是个心善之人,见不得别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吧。
  他暗自苦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因为人家说的是对的。
  好在,这位先生似乎也不怎么想针对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了,开口道:“昨天我已为你施过了针,今天采了药回来,只需每日煎服,三日后便可痊愈。”
  说完,便让他好好休息,然后便招呼了那跟在旁边一直忙来忙去的少年准备离开。
  “等等,先生。”
  韩成连忙叫住他,道:“在下有事相问,还请先生能够相告。”
  林依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我知道你是谁,也与你有些渊源,只不过,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以后,若有机会,你自然便会知道了。至于韩良,我只知道他在沛公帐下,沛公的大军动向你应该能够打听得到,若是想去找他,也并不难。”
  说到这里,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精致的荷包来,拉开口子,往手上一倒,倒出四五块拇指盖大小的金子放到药碗旁边。
  “这些,给你路上用吧。堂堂王孙公子,弄得这般狼狈,也确实……”
  她没将可怜两个字说出口,但是韩成又哪里会听不出来,一时又羞又怒。
  林依依看着他涨红的脸颊,知道他心中不舒服,便道:“怎么,觉得我是在可怜你、羞辱你?没错,我确实是在可怜你,但没有羞辱你,只是对你有些失望。当年的横阳君,可是一个壮志凌云的少年,一心要复兴韩国的人,现在,你却懦弱地想死,你觉得活着太苦?恐怕复国的大志也早就被你忘记了吧?可是,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吗?群雄四起,六国复立,然而韩国在哪里?”
  “你……你究竟是谁?为何……”你会知道这些?
  韩成的背一点点地弓起,双手却握成了拳头,很用力。
  他的脸上,一会儿羞、一会怒、一会儿却又似在发狠,那双眼睛狠狠瞪着林依依,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羞愧。
  林依依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轻声道:“去找他吧,他找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林依依便没有再停留,她轻轻地挥了挥衣袖,将沾在衣服上的几根草屑扫去,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这间破草屋。
  张信抱着小药箱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疑惑,但却什么都没问,他觉得,现在最好让老师一个人静静。
  林依依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好与不好。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其实是有些小小的不安的。
  两年以来,她虽然在带着张信四处游历,但也回去看过几次张良,听他聊一些他的想法与计划。
  如今,被大秦覆灭的六国都有人称王复立,唯独韩国,因王室凋零,竟然至今没有复国,这一直是张良心中的一个痛。
  为了韩国,他几乎付出了自己的半生,并且直到现在,虽然有林依依“临终”前的话,知道将来必定是大汉一统天下,但是在看到其它六国复立的时候,也仍然放不下那一点执念,他想让韩国复立,他家世代相韩,可他却没有做过一天韩相!
  他让人四处打听,却一直都找不到韩国王室遗孤,那么他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复韩,难道,要他自己来当韩王吗?
  那就不是忠臣,而是叛逆了!
  所以,当林依依见到韩成时,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让他去找张良。
  但是,她又不记得历史上韩国倒底是不是复立过,就算是复立,那位韩王又是不是就是韩成,不知道自己这一插手,是推动了历史的磨盘,还是扇动了蝴蝶的翅膀,也或者,什么都不是。
  所以她虽然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了,可是心里,却是犹豫而不安的。
  门口,韩成那位独臂的老仆正在给白马刷洗身体,这是他表达谢意的方法。
  林依依出来时,他一眼便看到了,连忙跑了过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地感谢。
  “好好照顾你家公子。信儿,我们走。”
  “是,老师。”
  张信连忙将小药箱挂在灰驴的背上,利落地上了驴背然后看着老师也上了马,这才一夹驴腹往前小跑开来。
  真好,老师并没有要留下来照顾那个什么韩国公子。
  但是他居然会对他说那么多话,还赠送他金子当路费,可见那人对于老师来讲,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不过既然老师走了,那说明他的威胁还不算太大,至少,没有父亲那么大。
  只是,他心中也有些奇怪的感觉,好似刚才老师和那个韩国公子的对话,在哪里听过似的。
  他不记得了,他还真的听过,只不过当时他大半的注意力放在了对父亲和老师相处时的观察与嫉妒上了,对于他们谈话的内容,因为其中没有多少能够引起他注意的地方,所以便成了过耳清风。
  林依依离开后,韩成沉默了许久,林依依的话可以说对他的触动很大。
  他是受过王室的正统教育的,对于时事的把握要比林依依强太多了。
  所以他能够明白林依依话里的意思,有他这个韩王室横阳君,再加上张良,说不定,韩国还真的有希望可以复立。
  三天后,韩成沉疴尽去,他带着自己的独臂老仆离开了那个小小的村落,然后用林依依给他的钱给自己和老仆都换了身新衣服,又买了两匹马,一路向着关中而去。
  韩成的心里,其实还有一个疑惑:那个赤松子,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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