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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胡不归

  喝多了酒回家少不得被骂,但戚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和法国一家存在了将近百年的企业合作是戚桐努力了一年多的结果,从一开始的无人看好,过程中的风波曲折,到现在合约签订,就连戚枫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小侄女在商业上的天赋的确远超众人。
  戚桐自己却苦笑不已,这个合约几乎让她熬了整整一年的黑夜,熬出了胃病和失眠症不说,现在还收获了父亲给她准备的一大碗苦药。
  如今为了这该死又甜美的生意做最后的收尾,她不得不出席各种交际场所——有的时候谈生意,可不是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就足够了的,如果不面面俱到,很可能等着戚桐的就是一场铺满了鲜花和蛋糕的甜蜜陷阱。
  好事变坏事,总在一瞬间。
  虽然当她喝多了回家时畏畏缩缩不敢看自家父亲的心情也着实够呛……可到底她和以前还是不同了,如今的她每天都有人关心,心情显而易见的好起来,尽管被骂了,但在心灵中升腾着的简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
  不行不行,如果被莫言和奚奚他们知道,一定一准取笑她抖m的。
  于是戚梧先生看着女儿一边诚恳地挨批一边又在傻笑……想说她的话又都堵在胸口说不出来了。
  “你啊。”最终戚梧抱起女儿半软的身子,带她回卧室睡觉了,谁让她是他的心肝呢?
  ***
  戚梧抬腕看看手表,时针与分针晃悠悠指向了下午叁点。今日的天气有些阴,厚重的沉云笨拙地在天空中挪动着,疏疏朗朗的日光随之自浓云之隙渗落人间。渺茫的温光笼绕着繁忙的航天局,于静默中为世间镀上一层温柔绵软的色泽。一瞬间他忽然很想见自己的女儿。
  然后他习惯性掏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却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她就与他说过最近工作安排极其紧凑,大概要有一段时间白日都不见人影了。戚梧皱着眉头想了一瞬,还是选择给她发了封简练的微信。
  “什么时候有空?”
  然后他百无聊赖地把手机收回衣袋里,和航天局里请教过他问题的后辈们一一道别就往外面走去,忽然手机正合时宜地叮咚一响,他一激动,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往外掏,映入眼帘的便是新消息的提示。
  “明天要去法国出差,所以今天可以有空了哦,爸爸在哪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他心里先是欣喜,而后愁了一愁。她要去法国出差么,那必然要有几天不能见面了。不过这也算是明确了她今天有得来不易的自由,可以相聚一会,若不是他明天也有工作上繁重的任务,可真想买张机票跟着女儿一起去得了。
  他已经在短短个把月时间里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女儿控,并且为此沾沾自喜着。
  如愿以偿般让她坐进他车中的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夕阳烧得半面天空都洇出树莓酱般的紫红色,黏黏腻腻地在云间渗透开来,似乎暂时将闷热与这疏旷世间分出泾渭。沿道的街灯鳞次栉比地亮了起来,涣散的车灯在眼前淌作一条不见尽头的银河。行车的当口他偷眼望在副驾上安安静静的她,是时她眼底像都落了明闪闪的星辰,纷然璀璨,晃得人几乎移不开眼。
  “爸爸。”
  “嗯?”
  戚桐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这个时候耳中需要淌入些他的声音才可将这世间空旷的寂寞驱散。她实在是太不喜欢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人间的一切了,而似乎只有在重逢了他之后,一切的难题才不再是难题,她也有资格去奋力捕捉什么被世人名之为美好的事物。
  她的父亲与这世间万众都完全不同,因为他是绝无仅有的美好,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不如你给我唱首歌怎么样?”倒是戚梧先开口这幼稚的请求。
  戚桐被这突如其来的请求逗笑了,自顾自地落下一簇笑声便开始认真地思考要唱什么。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戚梧听到一串音律自身边飘入他耳中,是他从前就听过的《White Christmas Dance》。与平常熟听的舞台版不同,此刻落入耳中的音调不疾不徐,声音也沉静了许多,更像是无意之间拨人心弦的悠悠吟唱。
  渺茫温柔的声音最终化在潺缓的夜色中。最后一个音符落定,如旧般的沉默又一次在车中绵延,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被他们二人习以为常的寂寞,而是彼此心灵中得之不易的安宁。戚梧深吸一口气,以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慢言:“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么?”
  她内心温暖熨帖,窗外漂泊的灯光依旧如川而逝,嘈杂与喧扰被隔在车外,飘忽的光影在戚桐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陆离。然后她听他接着说:“说多了对不起你也听腻了吧?我能和你保证的只有这个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的身边,所以……”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缓缓温柔而笑,“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在我这里,你可以一直任性下去。”
  戚桐像还是一个得到糖果的稚童般,脸上的笑意甜蜜单纯,眼睛灿然发亮。
  “好。”
  第二天由于要赶飞机,戚桐自然是起了个大早,没想到的是戚梧比她起的更早。
  她颇为无奈的看着父亲把一样样的东西往她箱子里塞,“爸爸,我只是去出差而已,用不着这么费劲。”
  “谁说的,好歹是出国呢。”戚大公子一边嘀咕着一边将女儿的行礼箱塞得满满当当,半点没想起来自己当年去国外求学时只背了一个书包的光荣事迹。
  “你要记得吃药,我特意找你舅公换成了药丸。”差点被他老人家的眼神杀死,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戚桐含笑答应,“好。”
  “要记得吃饭,一日叁餐都得吃,多吃水果。”
  “嗯。”
  “虽然说是出差,但应该比在国内轻松一点吧?不准熬夜知道吗?”
  “知道。”
  他叹一口气,真是舍不得。站起来看着女儿笑意明媚的脸颊,忍不住捧着揉了一会,直到戚桐眼里都写满了控诉他才依依不舍的放手,清咳一声,“还要记得想爸爸知道吗?”
  “我才不要,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她撇过头,脸色微红。
  可不管她怎么说,他的眼神温柔至极:“我也会想你的。”
  最后他送她去机场,临了还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戚桐虽然嘴上嫌他啰嗦,但心里却徜徉着无限喜悦,以往不管她去何处,都没有人这般关切的嘱咐过她。
  “我都记得了,您快去上班吧,不是说今天黎叔叔要让您去听分析报告吗?”
  戚梧抚了抚她柔顺的黑发,“放心,不耽误这点时间。”
  直到广播通知检票了,两人才停止说话,戚桐忍不住抱了抱自家父亲,埋在他胸口好一会,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在她远行之后挂念着她,期盼着她回家了。
  “谢谢爸爸。”她扬起头又对他笑着,“我走啦,会很快回来。”
  “好。”他捧住女儿的脸,认真的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一切顺利。”
  戚桐红着脸走去检票,窈窕的背影却一直映在戚梧眼里,直至她消失在涌动人潮里。
  等飞机慢慢飞向天空,变成一道银白的直线隐没在云层间,他才转身离去。
  而坐在飞机上看着渺渺云层的戚桐则是勾起一个无奈的笑容,还说不会像幼稚园的小朋友,结果这么快就开始想爸爸了……她白皙的脸颊像是漫上了天边的红霞,心里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又难免沉溺在这样的思念当中。
  戚梧却没有去航天局参加讲座,随便用了个理由搪塞了黎袁便回了家。
  他看了眼手上的工具,握紧拳头,他准备了十来天,就是为了今天来撬门。
  虽然听起来十分的猥琐……他轻咳一声,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能更了解女儿,如果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当他多疑敏感罢了,总之无伤大雅。
  将铁片插进锁眼里,脑海里慢慢勾出它的结构,操作了几下之后门锁应声而开。
  卡嗒一声像是敲在他的心上,顿时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已成定局,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便打开了房门。
  入目的却是一片昏暗,空气里微微沉淀着家具腐烂的味道,他身后的光争先恐后的侵入这像是被遗忘许久的房间,他看见缥缈的尘埃在光线中沉浮起落。
  伸手在墙上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打开日光灯,眼前的图景才一五一十的浮现在他面前。
  他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落脚比较好,这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不说,基本都被白布盖了起来,应该是为了防止它们被落上灰尘,他踌躇了一会,决定从面前一样样来看起,伸手揭开一方形物体上的布,他顿时被扑头盖脸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用手使劲挥了挥,才看清这到底是什么物件——一张儿童用的书桌。
  他怔了怔,很快便认出这是什么,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是那张他亲手为女儿做的小书桌。
  他擅长木工活,甚至更精细一些的模型他都能做的惟妙惟肖,毕竟在做航天飞具模型的时候要求的就是越细致越完美。
  戚梧伸手抚了抚这张经过岁月变迁已经微微腐朽的木桌,一时恍惚起来,他像是看到小时候的戚桐端坐在桌前画画写写,偶尔累了打个哈欠,忽闪着水灵的大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吃饭。
  嘟着嘴的小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他内心忽然温柔酸胀得无以复加,也大概明白这屋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了,他一一掀开来,果不其然都是他当年置办的一些家具。
  刻着她身高线的大衣柜,他曾说每年都要为她丈量一次身高,记录女儿长大的一点一滴,可那划线仅仅只有一条,旁边是他飞扬豪气的字迹——“凤凰五岁”的字样。他伸手摩挲着这划痕,它们的痕迹停止在此处,但时光荏苒,一切事物都落下深厚的尘埃。
  他亲手做的小木马和简易的秋千架也静静立在一旁,当时鲜艳明亮的红色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小马驹本该欢快的模样变得寂寥落寞,封闭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将近二十年,它的小主人将它与快乐一同丢落在未知之境,经年一路跌跌撞撞,再寻不回那样单纯美好的童稚时光。
  他将瑟然的目光收回,扫视过这一圈陈旧的家具,却无一不是承载了他们那美好却短暂的记忆,他压住叹息,不敢惊动此处尘封多年却望不到尽头的思念。
  他的目光突然掠过一只从未见过的半人高柜子,眉头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避过这些家具,来到它的面前。
  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他置办过的东西,可会出现在此处也必然与她有关,他想也没想便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分成了上下五格,每一格都陈列着不少的东西。
  目之所及的大部分是书籍,他一本一本的翻开来,发现竟都是他过去读过的,不论是着作,理论,甚至是消遣时看的人文轶事都一一用牛皮纸包好,他发誓自己从未这么细心的对待过它们,那是谁做的便一目了然了。
  上面的字迹有些是年少时的他随手写下的,张扬跋扈,对待作者观点的看法和犀利点评,他不禁有些汗颜,他之前在网上看到过这种做法似乎叫做中二病,女儿竟然还将他们妥善收藏起来了,一时失笑不已还掺杂着些不好意思。
  他随手翻阅了几本,可渐渐地他的眼神沉下去,因为在他有力的笔锋旁时常出现一道娟秀端正的字体,有时表达出对他激烈言论的反驳——就算是反驳也是温和幽默的,读起来让人大感服帖。有时是赞成他的看法,孺慕之情跃然纸上。或是看到有关宇宙理论的书籍,在印刷黑字的旁边又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的阐述,大概是涉及到专业知识较多,她不是很明白,于是便做了个记号,写上一句:我不太明白,想问问您却也徒劳……盼望有一天能听您亲自为我解惑。
  仿佛是隔着时空在与年少的他对话,戚梧一时觉得有些慷慨激昂,她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的合拍,不是毫无主张的一味崇拜,而是用自己的思想明白地书写出岁月真章,她的神思,她的风采,都一一在眼前呈现。又觉得思念难当,等她回来他一定抱着那些她看不明白的书一一为她解惑。
  他合上书本久久不能言,难窥年少的她打开这些书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在写上这些字迹时脸上挂着的又是怎样的神情,而他却像得到了吉光片羽,拾起他们隔着时空共同书写的箴言,心头滚烫不已。
  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他都丝毫不想错过,当即一本本翻阅起来,每看完一篇随手笔记,都犹如更了解她多一分,唇边不知不觉地挂起笑容,不知疲倦的观看。但却越到后面越是皱眉,不知从哪一个节点开始,她的笔触刻板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写的勉强无力,从光华流转到暗淡颓唐,他心里明白,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和她被绑架有关吗?
  为何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困兽一般的绝望,像置身万丈深渊之中,奋力抬头也望不到煜煜星光。
  他指尖捏紧书页,从昂然风发的意气到满纸颓唐,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绝望?
  最后几本书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笔记,只有他一个人的,骤然缺了她的陪伴,他显得像一个滑稽的小丑般可笑。他呼出一口郁闷的气,将最后一本关于星体研究的书放回书架,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赶紧又将书取了出来,他没记错的话这本书又一层夹页!
  他迅速翻动着,终于透着光看到了一排排的笔记,他小心翼翼的将黏和的书页撕开,暴露了这尘封已久的字迹。他当年因为对这本书的作者持有的观点嗤之以鼻,故而将自己的看法一股脑的写在了书页上,并且发誓一定会做出研究来纠正该作者的观念是错误的,然后将书页黏在一起,等着他实现的那一天才能打开。
  如今他仔细观察,发现书页已经是被打开过一次,又重新粘合上的。戚梧深呼吸着,看了下去——他在结尾写到对宇宙星河的向往,若是让他能投身于那片无穷浩瀚间,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甘之如饴。
  戚梧一点点看过这些早在岁月里被磨平的棱角不由失笑,梦想虽然不变,但如今却不是什么都能舍去的了,他最重要的是……
  思考在接触到一行字时停住,手指颤了一瞬。在最后的结尾处,那娟丽的字迹再次出现了,却并非感想,而是落下透着无力的一句诗,狠狠砸向他的心扉。
  像是质问又像自问。
  “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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