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05节
实乃僧武卒自启用,还不曾扩招,这厢空明领命回敦煌,选拔新血液。涵儿入了僧武卒,拜空明为师。
孩子上进又好学,只言要随师同往。
裴朝露虽不舍,却也没有拦的。
广阔天地,他当似鹰般自由、矫健、搏击长空。
只是一路送行,至长安城郊。
李慕因被西北战事绊住,昨晚同涵儿嘱咐了半宿后,今日便没在过来。
这是裴朝露重入齐王府近两年来,头一回独自离府。
十月丹桂飘香,天高气爽。
云秀扶着她问,“可要再走走?”
“回吧!”她看了眼偏西的日头,心道,一会回府了,派人给他递个信,省的他担心……
然才上马车,却听得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
她转首望去,一时惊在原地。
将将从避身的草丛中现出半个身形的黑衣人,手中还举着长刀,却已经没有了动作。
在他们的身后,俨然是黄雀在后,另一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刀毙命。
眼下,正无声放下尸身。
顷刻间,又皆飞身退下。
鲜血汩汩,从草丛流处,渗入黄土,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
她蹙眉,只觉一阵恶心。
“王妃,我们走吧!”林昭扶过她,平静道。
裴朝露坐回马车,半晌未说话。
她已经明白,是西北道的门阀,拗不过李慕,终于对她下手,欲要釜底抽薪。
只是,他们到底低估了李慕的心思。
“去皇宫!”裴朝露开口道。
“王妃,殿下让你回府等他的。”林昭止住车夫掉头。
裴朝露抬眼看她,重复道,“是要我跳下去自己走吗?”
她鲜少露威,然一个眼神过来,林昭便知自己是拦不住的。
莫说林昭拦不住她,便是承天门的守卫也未能拦下她。
合宫皆认得这位昔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齐王妃。
仿若永远都是时局中,最尊贵的女人。
裴朝露一路奔入宣政殿时,正遇大监捧着一卷明黄旨意同她擦肩而过,她亦未在意,只疾步入殿,同负手走到门边的李慕撞了个满怀。
已是晚间时分,按理这个时辰便是奉值的大臣也该散值了,然这厢却还有七八位官员跪在殿中。
裴朝露扫过,她都认识,基本都是长安旧日老臣。
“你来作甚?”李慕扶住她,见她跑地面色虚白,胸口起伏。
话落下,原本狠戾盛怒的凤眸中一下熄了火焰,只痛惜道。
“王妃,您劝劝殿下,眼下使不得啊?”一个臣子匍匐过来。
“阳关处,龟兹国随时可能发兵,西北一线不能破。”另一臣子道。
“王妃!”又一人拱手道,“殿下要除去西北道门阀,不是不可,但如今时机不对,只可徐徐图之!”
……
“闭嘴!”李慕怒喝,转首压着气息,“你回府,一点政事分歧,要你劝说什么!”
“是吗?”
“是一点政事?”
“一点和我无关的政事?”裴朝露话语轻柔,却问得李慕无法回答。
“诸位先下去吧,此间事妾身会劝好殿下的。”
诸人得这话,彼此看过,只躬身退下。
“去把旨意追回来!”诸臣你来我去几句话,裴朝露已然明白大概意思。本来,此间局面,她亦是清楚的。
西北道八地门阀本就是想趁着裴氏式微,在士族中强占一袭之地,如今已经有了阴裴联姻,便自会防她入主后宫。
或许,他们要的不多,也能容她坐上后位,但是亦是想要在这大郢后廷占的一袭之地的。
然而,李慕再容不下他人,她亦如此。
“快啊!让御史台将旨意退回来。”裴朝露拽着李慕双肩,“现在出兵灭西北门阀,你有多少有兵甲,世人会怎么看你?他们是有从龙之功的呀。这些都不论,如此挑起战火,是内乱!龟兹随时会发兵,渔人得利!”
“你疯了吗?”
见李慕始终不吭一声,裴朝露满眼通红,“那便不管这天下霍乱,可是被卷入这场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呢?就是因为你爱我吗?为了我们在一起吗?”
“对!”李慕终于出声。
只此一生,他都不曾这般吼过她。
他反手握住她臂膀,眼比她更红,眼泪落得比她更快。
“我出征,和离,削发,出家,还俗,再掌兵甲,入住宣政殿,是为了什么?”
“万钟于我何加焉?”
“天下于我何加焉?”
“是你啊!”
“你啊!”
“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你!”
李慕将裴朝露搂在怀中,似要揉进骨肉鲜血里。
深阔幽深的殿堂中,夕阳将两人的阴影拉得极长,裴朝露抚着他背脊,声音缓缓响起。
“六郎,两年了。从这深宫中走出,重回齐王府,已经两年了。我曾经有过一刻的贪心,想着能不能就这样过一生。孩子没有了,因为我的族人,我放弃了他。可是我还有涵儿,你却再无子嗣。我想学那些贤淑的主母,给自己夫君纳妾,让你再有子嗣。想了想,觉得很荒唐,我做不到。于是我就想,自私些,你也别要孩子了,我自己陪着你,应当也是够的。”
“可是,长相守是一种考验。”
“我输了,没经受住考验。在这之前,我消耗得太多,坚持了太久,实在太累了,今朝我想再自私回,我不想坚持了。我们都活的轻松些,将命运交给时间吧。”
李慕颤着手,慢慢推开她,带着恐惧低眉凝望,唇口张合了几回才将话吐出,“你是不要我了,你要丢下我吗?”
“对!”裴朝露长睫泪珠滴落,面容却盛开着笑意,“我想出去看看,趁双脚还能走,双目还能视物,所以不能陪你了。”
李慕扯着唇角挤出一个笑。
此去,归期何处?
“莫问归期!有个念想总是好的。”裴朝露肃正神色,“若是今日我一头撞死在这,要你做个明君,你亦能应的,是不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们,都退一步。”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面庞,“你好好做这大郢的君主,护我行之一路,平安顺遂。”
“我去看这山河万里,锦绣繁华。若有缘,重逢时,我讲给你听。若今生缘分至此终,来生我再慢慢讲。”
光影偏转,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李慕抱着她不肯松开,终究又一点点放开。
他低眉又低语,为左右言,“去御史台追回旨意。”
兴德三十二年秋,重病缠身的齐王妃病发于宣政殿,一夕乃崩。
七日后,发丧下葬。
翌日,齐王登基为帝。
世人唏嘘,裴氏女到底无福,无论是做了多年太子妃,还是临到头来,都未能坐上那凤座。
九重高台外,臣民齐贺,裴朝露布服荆钗隐在人群中,随众生跪首,恭贺“吾皇万岁。”
九重高台上,李慕睥睨天下,于万千人中还是一眼便能识出她的轮廓。
却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贺,由她转身离去。
隔着十二赤珠冕旒,他目送她离开。
从此,他有无边江山,亦有无边寂寞。
第82章 正文完 天下姓裴。
新帝继位, 改年号建武,追封发妻裴氏为昭懿仁皇后,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前者, 诸臣皆无话。裴氏女何人,朝中无人不知。便是一贯对裴氏颇有微词的西北道高门亦无多话。
斯人已逝,死后的哀荣都是虚的。唯有生者可把握切实利益。
故而,对于后者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西北道诸门便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举不妥。
帝已近而立, 膝下无子, 该趁早广纳后宫, 传承子嗣。
这话赞成的臣子不少,只是见新帝坚持,遂提出以日代月, 故守丧二十七日。
实乃若是二十七个月,当两年之多,旁的不说,就说两年不上朝,对于眼下的时局,有害无益。
却不料, 座上天子开了口,“以日待月,自然不错,乃拣了时辰这处做的便宜。然眼下非常时期,西北边境处龟兹尚不规矩。近月不上朝,不理政,总是不妥。皇后若在, 定也会劝朕勤政加勉。遂此举不可,朝政当如常运转。”
满殿臣子才要拱手赞叹“陛下英明”,却闻御座上话语再度落下。
“为皇后守丧,既不好择时辰维度,便择他处。朕与后结发于年少,德心一体,这二十又七月便由朕独守,不费他人他事,朝中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