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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275节

  今年朝廷免了渭州的钱粮,和往年不一样,这些实打实全都是家里边的收成。
  冯里正对眉山人种地的本事儿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他是真有给苏油立生祠的心。
  看着新妇在院子里一边拿拿耙子耙晒麦子,一边喜滋滋地和妯娌商量下次工作队来要扯点花布,就对边上一起喝茶的李老栓说道:“老哥你看,家里女人就是上不得台面,这才一好过点,立马就想着花钱,须知存财有如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啊。”
  李老栓一身细麻短打,穿得比冯里正还要埋汰:“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家那俩忤逆,连种地都瞧不上了……再说了,一万多斤麦子打底,扯几尺布换身衣裳,有什么打紧的?”
  冯里正摸着家中唯一值钱的大石头碾子:“郎君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喜欢吃面?快来啊,来了我给他做碾子新麦细面!”
  李老栓笑道:“前两天见你洗刷这碾子来着,现在村里不是有磨坊了吗?这玩意儿也就是摆设。”
  冯里正也笑:“村里家家收成都不错,如今磨坊可不得闲。过两天麦子干了,家里有碾子的,就先凑合着用,把磨坊给没碾子的人家使!”
  李老栓就对着冯里正拱手:“无怪少爷高看龙首村一眼,为的就是这份厚人情!”
  冯里正满意地看着坝子上一地的金黄麦粒:“几十头羊,四头猪,三头牛,万多斤麦子……这好日子过得,怎么心里边有些害怕呢?”
  “老哥,你是探花郎的长辈,能不能给打听个实话?听闻环庆那边,干仗干得厉害?”
  说起这个李老栓也皱眉:“是啊……少爷不来,多半也是为了这个。对了,叫村里郎君赶紧学会用风车簸子,这精面紧着队伍后生们先用,我们这些人,就吃粗一些的,麸皮喂牲口。这打仗打的就是肚子,还有,面条作坊也得弄起来,陕西军多,这些可都是好买卖。”
  冯里正噗嗤一笑:“你们蜀中人真是精贵,老哥我跟你说,这在探花郎治下,方才算得上好买卖,要是换别的官,我宁愿吃麦饭!”
  李老栓讶异道:“凭什么?发面馒头跟面条,不比麦饭好吃?”
  冯里正喟然道:“好吃是好吃,就是怕课务下来,要了老命啊……”
  李老栓也反应了过来:“唉……这蜀中的制度,朝廷怎么就不知道学学呢?明明可以吃白面,愣生生被逼着吃麦饭……”
  冯里正摆着手:“可不敢不知足,有麦饭饱腹,这就已经是几十年难见的好光景了……就怕西夏人又打过来啊……”
  土著的农人们,都在忙着收麦打麦,搞商屯的蜀中豪商们,则在忙着搭棚挖坑。
  搭棚是为了储备干草,挖坑是准备弄青储饲料。
  好在渭州以前没有酒榷,小苏探花说了,这是新产业,不知道曲子消耗量,因此就不限定各坊产出,加上酵母这东西,除了酿酒,军队和老百姓家中做面也缺不得,实在是没办法统计,因此干脆比照蜀中,以税代榷。
  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保证明年的渭州,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情况下,税收比往年翻一番。
  韩琦收到奏报,将之在朝堂上一说,司马光立刻提出反对。
  怎么着?苏明润是要在明年一年收两年的赋税?朝堂今年免了渭州钱粮,原来是玩朝三暮四耍猴子那一套呢?
  韩琦只好将苏油拟定的渭州明年的发展纲要在朝堂上进行宣读,等到大佬们都听明白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税收翻番,是建立在各产业翻两番的基础上的,苏明润的意思,是让之前因黄河泛滥吸收进军伍的那些壮丁,移一部分到陕西安置,还给了个名目,叫寄食厢军。
  富弼立刻出列大加赞赏,官家你不是要派内官去陕西嘛?厢军的事务也是军务啊,这事情就交给内官们去办好不好?
  司马光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苏明润这套下得可真精致!
  重振陕西,需要人口进行建设,让厢军寄食屯田,既解决了陕西人丁不足的问题,又解决了部分朝廷冗军的问题,还堵住了官家派内官插手军队的路子。
  士大夫和皇家对核心权力的争夺,这就是贯穿整个大宋历史的朝堂生态。
  司马光,欧阳修,富弼等人,在内官和皇权插手陕西军队,与改厢军为屯田军的二选一题目中,天然地和苏油站在一起。
  然而这时候赵顼笑眯眯地站了出来,可以是可以,不过大宋缺马,缺牛,也是无奈的现状。
  因此诸位相公,内使负责的这几支厢军,产业得均衡,不能光种地,是不是还需要配套畜牧业。
  养马养牛技术难度有些高,一来就搞可能不行,要不,先从种草养羊这种简单的开始,练练手?
  韩琦和司马光你看我我看你,颖王爷长大了!学会将计就计给人反下套了!
  于是朝堂上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至于内使们愿不愿意从正军监军变成建设兵团首领——我们管他们去死!
  第四百零二章 李文钊的背景
  “家粱该死!”
  一个山谷里,一位汉人装束,头发完整的年轻人,看着身边零落的队伍,受伤的同伴,眼中喷着愤怒的火焰。
  不过这位年轻人却不是汉人,他是正儿八经的党项人,甚至身负西夏王室的血统,论辈分,谅祚应该叫他族兄。
  李文钊。
  元昊凶暴,但是也曾经有过重用文臣的时候,最经典的就是任用了汉人张元吴昊。
  这两位,历史上评价,正是他们的叛逃,使西夏完成了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半农耕半游牧的王朝政治体制的成功转型。
  其实这完全是汉人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西夏转型的整个过程,都是党项精英的掌控和参与,李文钊的家族,便是这些精英的代表。
  李文钊的父亲,是李元昊的族弟,西夏人中少有的精通汉学的人才,但是更厉害的,却是他的母族。
  野利家族。
  野利氏,是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
  当年的野利氏,是多么的风光。
  家族当中,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都是西夏大将,堪称西夏的双壁。
  多权谋,善用兵,所率山界士兵素以善战著称,纵横横山,让宋兵心惊胆战。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元年,两人分统左、右厢军,号大王,官至宁令。对宋作战的方案,多是两人与元昊的共同谋划。
  更加厉害的,是野利仁荣,以多学识,谙典故著称,当年元昊亲口称他为股肱之臣。
  李文钊就是野利仁荣的外孙。
  在野利氏嫁给李元昊的最初二十年中,真是一帆风顺:哥哥是国家重臣手握兵权、自己母仪天下且深受宠爱,还给李元昊生了三个儿子。
  野利氏喜欢戴一种用金丝编制的“起云冠”,李元昊便下令,除了皇后,任何人不准再戴。
  只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儿子李锡狸夭折。
  大儿子、太子李宁明知礼好学、深明大义。但他生性仁慈、不喜荣华富贵,笃信道教并幻想以此成仙。
  当时作为伴读的李文钊,曾苦劝太子,不过用处不大。
  汉人的道家思想明显不符合李元昊称霸的野心和政治主张,慢慢的,太子被大王冷落了,很不喜欢他,甚至下令不许入见。
  几年后的一天,李文钊再次前往东宫的时候,却被告知李宁明因练气功走火入魔、不能进食而死。
  作为政治家族成员,李文钊自然知道,太子的死有蹊跷。
  李文钊自有受外公的教育,立刻回去告诉外公,野利家族的危机,从今日始。
  不过外公告诉他不必忧虑,说自己只是野利氏的疏族,而且与党项人千年伟业相比,个人的盛衰,无足轻重。
  外公正在为党项人推广自己创立的文字。
  大王当时对外公的看重,是无疑的。
  景宗正式称帝,外公和大臣杨守素实为谋主。
  西夏建国前后创制的典章制度,多出外公之手。
  而且他头脑非常清醒,虽然创造了党项文字,并且将《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翻译成藩语,但是他的政治主张,却与汉儒大相径庭。
  他对张元吴昊照搬宋人制度的建议,同样嗤之以鼻,他的政治宗旨是——“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坚决反对“用夏变夷”,即用汉文化取代党项民族文化的全盘汉化方针。
  他提出:“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国家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也。”
  “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民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义可敌哉。”
  李文钊对外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的心中,一人兴邦,说的就是外公这样的人,可比齐之管仲,蜀之诸葛。
  立国后,外公就更忙了,元昊让他担任谟宁令之职,意思是天大王,是元昊身旁的主要谋士,主持政务不说,同时也是夏国的精神领袖。
  大庆元年,西夏文字造立,成十二卷,字形方整,笔画繁复。
  群臣上表称颂,元昊遂下令改元,将之尊为“国字”,强行在国内推广使用,规定“国中艺文诰牒,尽易蕃书”。
  在外交文书中,凡与宋朝的文书交往,采用汉蕃文并列,而与其它少数民族政权交往,则采用双方蕃文并列。
  之后外公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文化教育上。搜罗人才,教授蕃汉官僚子弟,使学成后量授官职。
  还督促各州设置蕃学,教育子民,外公也因此被西夏人亲切地称为“圣贤师”。
  这是堪比汉人孔子的功绩。
  可惜建国才五年,外公便因心力交瘁去世了。元昊“三临其丧”,痛哭不已:“何夺我股肱之速也!”
  赠富平侯。
  然后,政治风向慢慢开始转变。
  虽然野利氏的最后一个儿子、次子宁令哥继立为太子,但是大王为了巩固皇权,开始有意识的削弱野利家族等党项贵族的势力。
  很快,李元昊假借宋将种世衡的反间计,处决了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及全家,皇后失去了她在朝廷中最重要的支持者。
  野利兄弟被杀后,野利皇后不时向李元昊哭诉两人死得冤枉,李元昊也表示对自己轻率处死野利兄弟有些后悔,于是竭力寻访那次屠杀的幸存者。
  在大家的努力下,野利遇乞之妻子没藏氏被元昊找回,并接进宫中。
  然而没藏氏的出现,成为野利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压垮骆驼脊梁的稻草。
  作为野利家族的后代,作为前后太子的谋臣,李文钊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因此他逃了,逃入了野利家族颇有影响力的横山,拉起了一支自己的队伍,造起了西夏李家的反。
  没藏氏覆灭,谅祚上台,不但没有赦免李文钊,反而敦促边军加紧缉拿。
  李文钊因此被迫离开横山,来到更加混乱的六谷蕃势力范围。
  谅祚也知道,李文钊是野利家族的人,前后二太子的忠臣,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无道昏君和背夫之妇所生的野种。
  谅祚的存在,本身就是野利家族的耻辱。
  政治主张也不一样,李文钊继承外公的遗志,主张学习各族先进经验的同时,也要保持党项民族的独立性。
  谅祚的作为,在李文钊眼里,却是在狼性和奴性间反复,不是一个极端,就是另一个极端。
  完全丧失了一个独立民族应有的尊严,也因此丧失了与其它民族对话的资格,还有其它民族对党项人的信任。
  两人都不可能容忍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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