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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媚娘!我看见你了!

  这一年,薛绍封平阳县开国子,授游击将军守右卫亲府中郎将,一路做到正三品中央高官。那都是些散官闲职,只拿俸禄,不做实事。最重要的头衔不过一个,驸马都尉。
  这一年,李贤被废以后,支持他的宰相一个接一个被贬,裴炎在废太子一事上出了力,被提拔成宰相,成为他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一年,天皇立皇孙重照为皇太孙,为之开府置官属。
  这一年,吐蕃又扰河源军,军使娄师德率兵击之于白水涧,八战八胜。
  这一年,五月份的时候,关中发了灾荒,水、旱、蝗、疫肆虐,死者相枕于途,人相食。天后劝天皇举朝去东都洛阳躲灾荒,那里储粮丰沛,又能封禅嵩山,祈求神灵保佑。
  这一年,天皇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从长安到洛阳舟车劳顿,一来二去病重了,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精神也时好时坏。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很多无关她的事。
  唯一与她有关的,就是她的大儿子出生了。就是她过得很好。就是她不会想起我。
  很好,很好。她想。
  正月很快到了,爆竹噼啪,点起庭燎,裹上羊皮袄[r1] 。大街上的行人搓起手,升腾一片白雾。前往薛府拜访的车马络绎不绝,前厅挤满了等待的朝臣,或坐或立,带着贺礼。薛绍头疼得很,品级底些的官员也罢,有些人不得不应付一下。他们接连前来向他恭贺新年,恭贺弄璋之喜。这也罢,就是这些人,公主每每不得不出来迎接。薛绍劝她就在后堂好好养着身子,不用出来招待客人,这些都有婢女来做。公主却说,作为薛家的夫人,待客是本分。即便是公主,首先也是他的妻。
  薛绍拗不过她。他只是心疼妻子,刚出月子没多久,就得为这些事情烦心。客人来的没完没了,她就片刻不能休息。他想关上大门,谢绝一切访客。他想如从前一般,一家人和和美美围坐着,桌上摆放着屠苏酒[r2] ,五辛盘[r3] ,汤中牢丸[r4] 。他想坐在燃着暖炉的房间,抱着儿子,让妻子靠在他身边。
  客人来了。
  水果点心摆上桌,各色梨桃杏李,装点颜色甚是好看。公主身着宽袍大袖,花纹精致繁复。她向客人一一道过好,奉上热茶,随后知趣地告退。女主人做到这一步,算是极其恭敬,极其给客人面子的。有些人家,只是门户稍稍高一些,家里的夫人从不露面。
  那些人见了公主,有些发憷,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加之公主美貌艳绝,令人见了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有些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反倒公主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她谢毕退下后,客人们回过神,感叹起来:都说公主被天皇天后宠坏了,是个难缠的主儿,没想到如此娴雅端庄。薛老弟,你这驭妻之术可真了不得。
  座中一二位家里有悍妇妒妇的,更是瞪大了眼睛,开始讨教治家之法。薛绍根本不晓得什么“治家”,什么“驭妻”,搪塞几句,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又有人说,大家说的差了,看来不是薛老弟的功劳,是公主真的爱极了驸马,不然怎么会如此忍让,一点没有公主骄纵的脾性。你想想,朝中大族在《氏族志》中,比薛家门第高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公主若是真的挑挑拣拣,断然不会成如今这样。到底还是与薛都尉青梅竹马,儿时的感情纯真坚定,造就了这么一对神仙眷侣。
  “是,是。”薛绍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叫苦。
  世人都羡慕他们金玉良缘,称赞公主对他情真意切,唯有他总觉察哪里不对。该是他对公主情真意切才是,公主——公主每每和他独处,没一次主动搭话,回话也总是那么一两个字。虽说是夫妻,平日里餐茶器具却放在两处,细心分隔,说是免得混用。他若吻她,碰触她,她总是闭上眼睛,微微仰头皱眉。日子久了,薛绍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公主看身边婢女的眼神,都比看他深情些。
  话虽如此,于大事上,公主所作所为无可指摘。她不像高阳公主那般好聚面首,即便有唐开国以来,公主养面首并不算奇闻异事。即便招上数十上百面首薛绍也奈何不得她。平日里,公主操行规矩极了,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简直是《女诫》的典范。
  可她为何日复一日,如此冷淡漠然呢?
  他想也许是自己对公主还不够好,于是倾尽自己的温柔,却无济于事。有时他宁愿公主是那个善妒放纵的悍妇,只要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心里装着他。
  他感觉不到。真是奇怪,好像除他以外的人都感觉到了。
  开春的时候,数十大秦[r5] 医师游访到洛阳城。传言这些人精通开颅之术,听起来异常可怖,百姓却盛赞神乎其技,手到病除。其中领头的名叫秦鸣鹤,医术最高,善用银针,病患受得一二针,便好了三四分。恰恰此时李治饱受失明之苦,御医多次诊治开方都不见好,开始求神问鬼,弄起巫术来了。天后平生最不喜这一套东西[r6] ,又不得过分阻拦,闻得神医至此,命人把他请入宫中为天皇诊治。
  趁着李治不多清醒些的时间,把那秦鸣鹤带过来。秦鸣鹤医术精湛,见多识广,不过望上几眼,心中明白□□分。他开口:“陛下是中了风毒,此毒入了头部,血流不通,栓塞淤积于此[r7] ,眼不连心,因此不能明。要治不难,只要银针刺入脑尸、百会两个穴位,放出淤血,即可复明。”
  “医师说的是,请速速为我诊治。”李治躺在龙床之上,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秦鸣鹤取出银针,用烛火烧过,刚要动作,听得一声断喝:“大胆刁民!”
  天后从帘幛后边走出来。
  “敢在天子头上用针,想弑君么?”她手一指,袍袖一颤,“趁我没治你谋反之罪,滚出去。”
  秦鸣鹤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觳觫发抖,银针乒乓落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来,走也走不动。
  李治叹了一口气。
  “媚娘啊,医生也是好心。我真真没别的法子了,我多想再看长安洛阳一眼,再看这江山一眼,再看月儿一眼,再看你一眼。我想再看你一眼啊。”
  这一声叹息,听得天后心忽然揪起来。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过这感觉了。
  “见不到你,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让他试试吧,媚娘。”
  天后别过头,望见伏在地上的秦鸣鹤,悠悠道:“你给我仔细着扎。”
  秦鸣鹤捡起地上的银针,手颤抖着,抖得似乎只要轻轻一碰,那根针就会再掉下去。此时他满头冷汗,半天下不去手。
  一针,两针。血从针眼汩汩流出,顺着额头滑下去。
  “媚娘!媚娘!我看见你了!”李治手撑着坐起来,“我真的看见你了!”他说着,掀开锦被要下床。天后看他这跌跌撞撞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住。
  “媚娘,我看见你了。”他喃喃。像极了抓着个大蛐蛐的小孩,四处炫耀。
  “陛下。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她抱着这个似乎长不大的孩子。
  “秦公真是天赐的神医。方才是我唐突了。”天后安顿好夫君,回身拜手赔罪。那秦鸣鹤还是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不起来。
  “来人,赐一百匹绸与秦公。”她说着,才看见秦鸣鹤仍然稽首不动,心中不是滋味。她是真的怕一针下去,李治再也醒不过来。怕极了。她以为他走了,自己还是一样的过,不会有半分触动。对,也许在外人看来是这样,谁又能看见自己的心。谁又知道,她如此害怕这个男人离开自己。
  天下人都以为我盼他死吧。她想。
  可是,我怎么可能盼他死呢?我最最不希望他死的。不论于情,还是于理,我都希望他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慢着。”她止住秦鸣鹤,“一百匹绸,我亲自替你取来。”
  大殿外边,天后接过府库送来的绸缎,一匹一匹双手奉上,装在秦鸣鹤的车马上。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个不能缺席的仪式。
  “秦公,留下做御医吧。天皇的病,尚药局的医官们都已无能为力,只有您可以仰仗。”
  秦鸣鹤经那么一吓,又被这无端的恭敬弄得不知所措,连声道:“不敢,不敢。”
  “秦公不必过虑,方才是我一时糊涂。往后断断不可能再说出这等话来。”
  想起刚才那一幕,秦鸣鹤还是忍不住周身发抖。
  “回天后的话,天皇这病天长日久,如今不论施用什么手段,很难根除。这两针,只能治标,暂时缓解症状,不是治本之策。我即便留下,也没有什么作用。再者我游历浪荡惯了,留在宫中,怕有诸多不适。还请天后明鉴。”
  天后沉吟片刻:“也好。我授你医官之衔,随时回来,尚药局给你留着职位。”
  秦鸣鹤跪下谢恩。
  “秦公不必,快快请起。”天后扶起秦鸣鹤,锐利的目光盯住他,“还有一事相问。依秦公之见,天皇陛下日子还有多久?”
  他支支吾吾:“臣下不敢乱说。”
  “秦公,你看这二月里,冰雪消融得一点不剩。真可惜,本来是一副美景呢。你说,天皇陛下,还能见着漫天的大雪么?”天后转头望着宫殿顶上琉璃瓦。
  秦鸣鹤思虑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大概……就是那时辰了。”他说。
  [r1]唐朝还没有棉花,羊也比猪常见,羊皮袄几乎人手一件。
  [r2]中药酒名。
  [r3]大蒜,韭菜,芫荽等五种蔬菜的冷盘。
  [r4]饺子。
  [r5]今土耳其。
  [r6]武则天究竟是不是迷信的人?我个人觉得不是,小5看起来还是比较实际的。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她礼佛,而且喜欢解梦,是迷信的。
  [r7]血管堵塞,压迫视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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