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

  小院忽然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落花的声音。
  枝头喜鹊叫声都变得凄清。
  担架上的孟河泽,直到此刻才出声:
  不。
  他声音沙哑。脸色惨白如鬼,双眸凹陷,直直盯着宋潜机。
  你别多想。宋潜机望天:我自己愿意下山的。你看这华微山,红花开黄叶落,碧云卷紫云舒,好像永远没尽头。
  凡人不一样,凡人寿短,几十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想来自己前些天还以登仙途为执念,突然放弃实在不合理。倒不如做出心灰意冷的模样。
  宋潜机最后感叹:华微山三年,只当做了一场梦吧。
  孟河泽喉结动了动,声音微颤:
  宋师兄,你是我见过最努力,最了不起的人,你不该是这样结局。
  周小芸等人同样目露伤感。
  也不叫他宋落了,凄凄切切地喊着宋师兄。
  宋潜机宽慰他们:世上没有该不该,只有能不能。万般都是命,我就没这个命。
  命?设计害人的平步青云,宋师兄却前程梦断。只恨苍天无眼。
  孟河泽胸中烧起一股不平之气,烧得他双眼泛红。
  宋潜机怎么会认命,他凭什么认命,曾见过通天大道,谁甘心再做凡人!
  我决不会让你沦落凡间,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一定助你登上仙途!少年忽然抬手,指天发誓,我孟河泽立誓,待我修炼有成,一定下山接你,否则我
  咳咳咳!宋潜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急忙摁下他手指。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执意害我?!
  宋师兄。孟河泽还要在说些什么,忽地一阵风掠过,一抹红影奔至眼前。
  那人也不敲门,直接踢门闯进来。
  好像这华微宗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她头上簪着飞蝶步摇,反射朝阳光芒,一步三晃。
  一身红裙,腰别长鞭。
  孟河泽等人不认得她,却从她打扮和行事风格猜出她身份,一时惊疑不定,不再开口。
  宋潜机也怔了怔。
  昨晚乾坤殿上,掌门说过明日派人送他下山。
  但他以为那只是客气话,目的是为了定下时间,催他早点滚蛋。
  也好,送了还能早点走。
  宋潜机立刻与孟河泽等人辞别:
  不说了,我该走了。而后转向陈红烛,未语先笑,看她如看送财童子,有劳陈师姐。
  陈红烛对上他眼神,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随即大怒:
  你笑什么笑!不准笑!
  宋潜机收了笑,拿起包袱:好,我们走罢。
  等等。陈红烛轻哼一声:你先谢过本小姐!
  宋潜机也不问为什么:多谢陈师姐。
  你当然应该感谢我!陈红烛因他听话而大笑: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宋潜机心中忽生不妙预感。
  第13章 我骗你的
  你不用下山了!
  陈红烛得意的声音回荡耳畔,宋潜机顿觉天旋地转。
  不,我们对好消息的定义不太一样。
  他抱紧小包袱,艰涩地问:为什么?
  昨晚他剧本写的丝丝入扣,演技真挚带飞全场,更有冼剑尘一道惊雷万里助阵!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有心算无心,算的华微宗六人被他牵着鼻子遛。
  一觉睡醒,忽然跟他说工夫全白费了。
  这世道,还能讲理吗?!
  因为我!陈红烛骄傲仰头,金色步摇在鬓边摇晃,如蝴蝶振翅欲飞,我今早去乾坤殿找我爹,知道了你的事。看在你没有被妙烟迷晕头的份上,我瞧你也算顺眼,就替你说了两句好话。
  她顿了顿,等着宋潜机感激涕零。
  没等到,便以为对方太过惊喜,继续说:
  只要你跟在我身边,就能以随从身份与我一同在内门修炼,我能练的功法,你都能练,还不用签终身契约。如此一来,不算谁的弟子,也不怕乱了辈分。有我罩着你,华微宗你横着走啊!
  小院中爆发一阵短暂惊呼。
  那些外门弟子,除去孟河泽与周小芸,都露出羡慕神色。
  本以为山穷水尽,谁知柳暗花明,宋潜机再次走了大运。
  陈红烛笑容明艳如火,像朵怒放芍药:你也不用太感谢我,肝脑涂地免了吧,以后好好服侍我就行。我指东,你不能往西。
  我不愿意。宋潜机面无表情。
  你! 陈红烛怀疑自己听错了,咬牙道,难道你宁愿断送仙途,也不愿意跟着我?!
  她在华微宗从来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何曾被人拒绝过。
  还是被一个外门弟子,这样干净利落、不留面子的拒绝。
  跟师姐没关系。只是如此仙途,不登也罢。宋潜机轻笑,下山的路我自己认得,倒也不必你送。
  陈红烛眼睁睁看着他向院门口走去,竟一刻都不愿多留,一眼也不多看自己。
  当即脸色骤变:等等!
  宋潜机回头:陈师姐还有事?
  你们都先出去!陈红烛冷冷环顾四周。
  孟河泽不走,沉默地拒绝。
  其他人也被宋潜机那句如此仙途,不登也罢震懵了,一时僵在原地。
  陈红烛伸手摸鞭子,正要发怒,宋潜机忽道:没事,去吧。
  孟河泽点点头,周小芸和抬他担架的弟子们才退出去。
  小院重回清净。
  两人相对,宋潜机神色更冷淡。
  陈红烛反倒气势先弱下去:其实,我刚骗你的。
  宋潜机脸色才缓和,却听对方话锋一转:你现在下山,一无所有,如何过活?我便向父亲求情,给你一个参加登闻大会的机会,你听我慢慢说
  春日微凉的晨风中,宋潜机感到人生实在荒谬。
  小院只有一把破木椅,陈红烛眼底露出嫌弃之色,却仍坐了下去,还端起石桌上裂纹粗瓷杯,喝了口凉白开。
  她饮惯灵泉甘露,以为世上白水都一般清甜,竟不知还有这么难喝的水。
  一股土腥味直冲鼻腔,呛的她连声咳嗽。
  但她没抱怨,擦擦嘴角,仰头望着宋潜机:
  你还不知道吧?登闻大会在下月初三,这次我们华微宗做东,外门弟子也能参会。那些没拜过师父的,若有幸被其他门派世家看中,还能改投别派。如果挣了好名次,还能得好法器、好功法。
  你们是想让我,参加完登闻大会再下山?宋潜机忽然打断她。
  陈红烛点头,双眸明亮:你这半个月好好准备,在大会上为自己挣个前程。
  她说完这些话,自觉胜券在握。
  试想一下,你是宁折不弯的硬骨头,自尊心不允许你做别人随从。
  她便坐你的椅子,喝你的水,与你拉近距离,字字句句为你着想。
  况且她本是一位身份高贵,脾气跋扈,容貌娇美的少女。
  肯这样放下身段对你,哪个草根少年能不感动的晕头转向?
  宋潜机只是轻笑一声。
  上辈子他与陈红烛无甚交集,仅见过几面。
  但虚云真人陨落后,座下大弟子袁青石继任掌门,听说上任之初,华微宗老一辈并不信服这位大弟子。
  是陈红烛一改骄纵性情,果敢机敏,善断善谋,帮袁青石坐稳了掌门位置。
  你笑什么?陈红烛一怔。
  宋潜机念了念登闻大会四个字。
  没想到,自己在断山崖用来忽悠孟河泽的理由,今天被人忽悠在自己头上。
  好、好得很!
  陈红烛心道不好。
  还是低估了他。
  宋潜机缓缓开口:可惜,那个人没教我剑法。就算你们让我参加登闻大会,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陈红烛脸色瞬间苍白,竟没有恼羞成怒。
  她一双黑眸深深盯着宋潜机:我不信!
  你是练剑的,他也是练剑的。
  你练剑时遇到他,他教了你其他术法,怎会不教剑法?
  你不信。宋潜机平静问:你能怎么样?
  陈红烛瞪着他,震惊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片刻后,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拿他如何,双眸泛起一层水光,却只能像普通小姑娘一样拍桌发脾气:
  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宋潜机又用怜爱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昨晚也这么说,为什么今早还来找我?
  这是我家。
  哐!
  一阵红色飓风刮过,尘土飞杨,旧木门被撞得四分五裂。
  宋潜机无语。
  夺门而出还真夺门啊,你夺乾坤殿的门不行吗?
  院外一群人抬着担架冲进来。
  宋师兄,你没事吧。孟河泽看着满地破碎门板,担忧蹙眉。
  宋潜机摇头:没事。
  众人面面相觑,宋潜机本就跟赵执事有过节,现在又得罪陈霸王。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周小芸鼓足勇气,挺了挺胸膛:宋师兄,你别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我们筹钱给你买宝剑!
  一定买来全外门最好的剑,比赵济恒的还要好。
  宋潜机摇头:真想给我买东西,就买扇门吧。
  周小芸一怔:买门?
  宋潜机摸了摸鼻子。
  陈红烛坐过的旧椅,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胭脂味,飘荡在院里。
  他皱眉道:椅子、茶杯也扔了。换新的。
  既然要再留半月,每天都得舒舒服服的过。
  走的时候也不能空着手了。
  宋潜机想,华微宗在俗世凡间有许多附属郡国,我要带走一块封地。
  种一辈子。
  ****
  陈红烛昨晚一夜未眠。
  她满心谜团,一时猜测字条内容,一时想起那人怜惜的眼神,逝水桥上挺拔的背影。
  黎明时赶去乾坤殿,却见自己师兄袁青石已经到了,正与父亲坐在白玉案边谈话。
  看他们有说有笑,像在谈一件令人愉快的大事。
  乾坤殿一如往昔,大气庄严、巍峨肃穆。
  定睛细看,殿内桌椅摆设、幕帷纱幔竟都换了全新的。
  好像一夜之间,这里出过什么大事,却被无声遮掩过去。
  红烛,你来的正好。虚云真人和蔼地唤她近前,登闻大会人杂事多,你也要替你师兄分忧啊。
  父亲,师兄。
  陈红烛坐下,心不在焉听了片刻。越看乾坤殿,越觉得古怪。
  她终于忍不住问:爹,昨晚来的外门弟子,叫什么名字?
  虚云收了笑容:宋潜机。
  哪个潜机?
  潜龙勿用的潜,机关算尽的机。
  他人怎么样?
  虚云表情依然慈祥,只有声音稍显严厉:
  人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他今天就要下山了!
  为什么?陈红烛大惊。
  昨晚,他是替那个人传话!
  虚云知道女儿性格,任何事都要刨根问底,索性将字条扔给她。
  难怪。陈红烛喃喃道,原来是那个人。
  此事不必再提。虚云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登闻大会的开幕,你有什么想法?
  不行,不能让宋潜机就这么走了!陈红烛忽然起身,那个人如果知道,他派的弟子刚传了话,就被我们赶下山,心里会怎么想?
  虚云笑容消失。
  袁青石有些责怪地阻拦:师妹,够了!
  如果那个人还教了他剑法呢?我们不如多留宋潜机半月,借登闻大会,看一眼他的剑法!
  陈红烛慢慢揉碎掌心纸条,那个人不是真的神,他也会老,也会死。再过一百年,这天下在谁手中还说不准。
  少女抬眼,眼神冰冷:我要看那个人的剑!
  虚云厉喝:你大胆!
  玉案上香炉烟气一颤。
  陈红烛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虚云无声地凝视自己女儿,乾坤殿僵冷至极。
  当袁青石忍不住要替师妹告罪时,虚云真人忽然叹气:罢了。
  他垂下眼,变得像个老父亲,我这些年如履薄冰,稳中求胜,锐气早被磨平了。你被我惯得无法无天,敢想常人不敢之事。对我华微宗的未来,倒是件好事。
  陈红烛笑起来:那您跟执事堂打声招呼,以后别去管他。不用给他安排活,也不用安排课,无论他想干什么,登闻大会之前,且随他去。
  虚云皱着眉,似在思考。
  如果您和叔伯们不想看见他,看见他就想起那个人。我可以负责盯着他,反正我没见过那个人,我没阴影啊。陈红烛挽着父亲手臂嬉笑,脏话累活我来干,这总行了吧!
  她最终如愿了。
  红衣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在逝水桥上。
  桥下云海翻涌。
  五色鲤跃动,鱼鳞映着朝阳,漾开一道道彩色蕴光。
  袁青石追上她,开她玩笑:小师妹,你说实话,你想多留那小子一阵,真没私心吗?
  我有。陈红烛坦荡荡承认:他见妙烟第一眼就皱眉,我有种直觉,有他在,早晚能气死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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