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岩石
六个月训练的最后一周,哨兵们期待已久。已结合的哨兵可以申请让他的向导过来给他们进行在基地的最后一次疏导,然后,有一个模拟首席决斗的比赛,比上三天,哨兵们可以和自己的向导一起上去。然后,就是结训仪式。
今天,就是向导们到基地的日子。这一百来个哨兵,有的忙着接向导,有的忙着和别人交换私人联系方式。没有人来找弗伊布斯留联系方式,并不是因为弗伊布斯没有移动电话,而是因为……就是,抗刑讯训练时他打的那个哈欠……四个哨兵目睹了那个场面,可是很快,所有哨兵都知道了这件事……
非常明显的,大家对他的态度变成了他刚到基地时的那样。
好吧,他记住这个教训了。下次,他绝对不会在战友被电击生殖器、被强迫着模仿同性恋、被嘲弄对自己的向导不忠、被各种污言秽语辱骂、几乎濒临心理崩溃时,打哈欠。再疲劳再无聊,他也不会了!
在目标完成前功亏一篑,弗伊布斯是有点沮丧,不过很快少年又把沮丧抛开——那个目标又不是赫尔海姆提出的。是他老师私下里,不正式的,一种建议。完不成也就完不成了。他的制造者们提出的目标,他可是圆满完成了!
午休时间之后,就是给那些没有向导或者向导抽不出空过来的倒霉蛋们疏导的时间。没有一刻耽搁,估计时间快到了,弗伊布斯立刻过去。他不想排队。
没想到提前五分钟到那里,疏导室的门口却已经等着一个人了——九十八号和他的电鳗。
九十八号自从抗刑讯训练结束后,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现在,抱臂靠墙站着的哨兵直视着弗伊布斯,电鳗遥望着水母。
“嗨,玛里希。”九十八号说。
“嗨,米歇尔。”弗伊布斯说。
他站在九十八号旁边,也靠上墙。
“嗓子好些了?”九十八号问。
“是啊。”弗伊布斯回答。
罗莎琳德说,虽然症状缓解,但他的变声期还没过,仍然应该避免高声说话,以及,唱歌——好像他经常唱歌似的。除了十岁前上声乐课那阵,他从来不唱歌。
但这些没必要和九十八号多说,值得和哨兵多说的是另一件事。
“嘿,那个时候,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哈欠的。我当时真的太累了。”
电鳗摆动了一下身体。
“你没有错,”九十八号说,“不让自己处于那种状态,你会崩溃的。”
啊?什么状态?弗伊布斯不懂。
而且他不会崩溃。是别人在痛苦,不是他在痛苦,他不会为别人的痛苦崩溃。
“谢谢你的理解。”弗伊布斯对九十八号说,并且,他还对他微笑了一下。
九十八号也牵了一下嘴角,但成年的哨兵看起有些忧郁。
“那件事,我没和别人说过,”九十八号告诉弗伊布斯,“不是我说的。”
这种对话,弗伊布斯经历多了——十岁以前经历多了。奥瑞恩说,不是他或达芙妮说的;贝罗娜说,不是她或马库斯说的;除了黛安娜,所有人都会回答说,不是自己说的,因为他们不是白痴。白痴则会抓着手指,盯着脚尖,问他:为什么不能告诉大人?
弗伊布斯对九十八号点点头,告诉他:“我相信你。”
九十八号再次牵了一下嘴角,这次笑容里的忧郁少了一些。弗伊布斯不免思忖起来:是不是九十八号真的没有说过?呃……但是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反正最后都是有人说出去了……
“他们都在交换电话号码,”九十八号说,“其实,我真想和你交换号码,但我猜,你没有‘私人联系方式’吧?”
以后会有的。他以后会有自己的移动电话,自己的电话号码,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
“现在暂时没有。”弗伊布斯说。
九十八号笑了一声,然后告诉了弗伊布斯他的电话号码。
“知道吗玛里希,我的研究领域是,通信,但塔给我的任务都是,让人失联。”他叹息着说,“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通上信。”
电鳗游过来,碰碰水母的触手。弗伊布斯伸出手,和九十八号碰拳。
“会的。”
他心想,公海的老师私下给他确立的目标,有惊无险,完成了。
*
电鳗没入墙壁,又出来。
“奇怪,已经过去十分钟了——他们迟到了?”九十八号说。
弗伊布斯的水母也去疏导室里看看表。
“会不会是临时通知,改时间了?”弗伊布斯说。
“不会吧……”九十八号说。但是过了一会,他改主意了。“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弗伊布斯没有异议。
他们离开这条走廊,走出这栋建筑。那个感觉就是在那一瞬间击中他,叫他停下脚步。
九十八号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玛里希,你没事吧?”
“没……”他颤动着嘴唇说,但他的水母已经兴奋地鼓动起巨大的伞部,冲向半空,稍加巡视,就锁定了方向,俯冲过去。那感觉在精神体捕捉到她的身影的那一刻更加强烈,弗伊布斯感到自己想要立刻跑过去。
他咬着牙,抓住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水母飞到最大距离,不能继续前进,焦躁地舞动着触手。九十八号的电鳗在他周围游动着。
“你不舒服?”没有自己的向导,出了哨兵学校后就很少很哨兵待在一起的“博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发烧了,玛里希——”
“不是!”弗伊布斯说。水母在快乐地摇摆,因为——她看见它了,她放出了她的精神体,白色的球冲向黑色的水母。弗伊布斯的精神体得到了它渴望许久的东西,但是弗伊布斯本人还没有得到。
他继续僵硬地站着。向导们走得很慢,可是走到两个哨兵肉眼所能看清的位置,并不需要很久。
“那女孩……”九十八号说。然后,这位哨兵什么也不说了。九十八号明白了。
雷古拉松开黛安娜的手,黛安娜向他跑过来。那种感觉非常难受,时间的流逝变慢了,黛安娜的动作变清晰了,她跑步时那种不太稳健的姿势造成的所有跌倒的可能性过分清楚地呈现在弗伊布斯的脑海里。他跑过去了。他的感官本来就很敏锐,现在变得更加敏锐,简直就像一次耐受能力测试,那么多被强化过的嘈杂的环境刺激涌入精神——风声,鞋底踏在地上的脚步声,衣服摩擦的声音,黛安娜的头发切过空气的声音,她的喘息声,她的心跳——
他抱住她时,她带给他的所有触感。
他感觉自己很热,心跳的声音无比响亮。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心跳声,他们两个的心跳声,重迭了。
他深呼吸。深呼吸的目的本来是控制情绪,平复心情,但是他正抱着黛安娜,一吸气,独属于黛安娜的那种气息就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要迷失在感官的强烈刺激里了。
弗伊布斯,你怎么了?她的话语出现在他的精神中,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一样,把他领回陆地。
“我很好……”他告诉她,“我非常好……”
哦……
然后她对他说: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啊!白痴什么时候能变得不再像白痴!!!
弗伊布斯,好吵啊……
白痴!!!
他松开了她。这时候,弗伊布斯才发现,白痴穿的是什么弱智衣服。
“这是什么?!”他问黛安娜。
“啊?你看不懂字母了吗,弗伊布斯?”
“我看的懂字母!这是什么愚蠢的T恤衫!”
“啊……这是博士让我穿的……但我觉得很好看啊,弗伊布斯。”她说着,还转了个身,让弗伊布斯看清T恤衫后背印的标语:你不能看见我。
接着她转回来,重新露出正面的标语:我是一个幽灵。
黑色的T恤衫,白色的字,没有任何艺术设计,平平无奇的新罗马字体。好丑。
……但是他明白赫尔海姆是什么意思。黛安娜不在这里,不存在,就像他一样。
雷古拉这时候走到他们面前。年长的向导和她的猫看起来都板着一张脸。
“弗伊布斯,”她说,“你们可以自行找个地方去做疏导了。如果有人问起,你也可以把她介绍给别人——除了名字,以及她是你的向导,别的所有信息都不可以透露,清楚了吗?”
“清楚,雷古拉。”弗伊布斯说。他心想,他才不愿意去给白痴当介绍人。
*
弗伊布斯首先把黛安娜介绍给了九十八号,九十八号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复杂了。他看着黛安娜,弗伊布斯感觉这位哨兵有一句没说出口的“公海真恶心”。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
“原来你有自己的向导啊,玛里希。”九十八号的语气有一点沮丧。弗伊布斯突然意识到,九十八号好像之前是误以为,因为年龄问题,他和他一样,还没有一个能与之结合的向导。“祝福你们。”而这句祝福,又挺真诚,发自真心。九十八号刚才目睹了他和黛安娜的“共鸣”,无论是流行文化还是生理常识,能产生“共鸣”的哨兵向导都会是相爱幸福的一对。
弗伊布斯想到九十八号会这么想——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所有人,无一例外!——就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谢谢您!”黛安娜很高兴地说,然后弗伊布斯听见她居然直接问:“请问您是弗伊布斯交到的朋友吗?”
弗伊布斯看到九十八号的表情从复杂变成了有点迷惑。
“我,是……”九十八号说。
“太好了!”黛安娜说,“别人和我打赌说,弗伊布斯交不到朋友,我打赌他能,我赢了!”
弗伊布斯想离开白痴!立刻!马上!
他听到九十八号笑起来。啊,熟悉的感觉。大人们看到小孩子做傻事时会发出的那种笑声,宽容的,和蔼的,也是轻视的。
“我很高兴能参与进你的胜利,黛安娜。”
我不高兴!弗伊布斯想。
“嗯……那么,再见,米歇尔先生!”
哈?这么突兀地就再见了?你听起来简直像是把他利用完后就扔掉哎!啊……黛安娜的情商真是半年过去没有一点长进……
“再见,黛安娜。再见,玛里希。”
“再见,米歇尔。”
他走了。接下来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做疏导,要是没人,更好。他不想再当白痴的介绍人了……
黛安娜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高兴吗,弗伊布斯?她问他。
他探出精神触须,做了联结。
是的。他回答。然后他告诉自己,够了,就这样吧,不要和白痴多费口舌。黛安娜不聪明,初始设计就是不聪明,成长环境也没有给她往变聪明培养。接受现实,放弃改变现实。
……啊……对不起,弗伊布斯……我不会再主动和别的哨兵说话了……
啊?
弗伊布斯皱着眉,非常迷惑地看着黛安娜。半年前,黛安娜有这样令人迷惑吗?
不是为这个吗?黛安娜问他。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说清楚,什么叫:你不会再主动和别的哨兵说话?
就是我的哨兵沟通课老师说的,哨兵看到自己的向导和别的哨兵说话,都会不高兴……
是哪个老师!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点!
可是你刚才确实不太高兴啊……
啊啊啊我没有为那种事不高兴啊!!!
呃,好吵,弗伊布斯,安静点……
他安静了一秒钟。然后他告诉黛安娜:他们在骗人。
什么骗人?
人际关系,外界世界,他们会说一些假话骗我们,夹杂在真话里。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可是……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呢?
我能知道。你告诉我,我再来告诉你,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哦……
黛安娜安静了好几秒钟。
那……那个老师还说,你现在正是口是心非的年纪,虽然你嘴上每次都说不喜欢我,讨厌我,可是你心里是喜欢我,爱我的。你是吗,弗伊布斯?
我不是,这是假话。
哦……
弗伊布斯拉着黛安娜的手,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水母咬着黛安娜的白球,非常满意,在他们头顶旋转着前行。
我不明白。他在黛安娜的心灵里说。为什么你们总是在关心着爱。
因为……爱很重要啊?爱让哨兵和向导结合……
结合是行为,爱是感情。约束行为就足够,约束感情毫无必要。
……为什么?
因为……
弗伊布斯开始思考。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天空,想起跳伞时完全舒展开自己的感觉。紧接着这段回忆被勾起的却是抗刑讯训练时,关在狭小漆黑的静室里的回忆。然后,他想起抗刑讯训练前,和七号与九十八号的谈话。自由。
他意识到,并不是毫无必要,而是他不想要。他愿意接受对他行为的约束,但不愿接受对他感情的约束。他想要拥有地位,想要获得荣誉,想要参与进社会,想要实现价值,想要备受瞩目,想要成为英雄,想要做他的制造者们期望他去做的一切,但是——他不想要爱他被要求爱的这个向导。因为他想要这样的自由,感情的自由。
他看向黛安娜,看向永远会出卖他,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他的向导。
因为我常常感觉不到感情。他告诉她,这是实话的一部分,因此不会被测谎仪看出是在说谎。被期待着去实现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很讨厌。
哦……
总之,我不爱你,也会和你结合。然后,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哨兵。
哦……这样啊……
他看到黛安娜低下头,抬起手,擦擦眼睛。
你怎么了?他停住脚步,问她。
没什么……你说得对,弗伊布斯。结合不需要爱。
他像一块岩石一样站在那里,对审讯者的难过无动于衷。他等她擦完眼泪,给她指指食堂:“去那里,你给我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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