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生如梦
敏灵宫,红墙绿树,摇曳错影,朱门金字,相映生辉,雕栏琉瓦,伟岸壮丽。
境依旧,景依旧,雄伟依旧,只有紧闭的门扉传出丝丝悲凉。
红平扣门,门扉应声而开,甬道两旁,原来开得满满如火如荼的鲜红碎花,不过几天工夫,全部萎谢,只呈现枯黄的败落之像,只余片片半青半黄的叶子不甘的抓在枝头,似乎在悲泣花萎人消的凄凉。
穿过甬道,敏灵宫正殿朱门微启。轻轻推开,诵经声立刻响亮起来。殿堂正壁上高挂着灵妃生前的肖像,灵动雀跃,一如初见。画前的长几上,放着三顶香炉,几支檀香袅袅生烟,散发着沁腑的香味。
堂中,一个身体发福的光头和尚对着遗像盘膝正座,身前的木鱼缓而有力敲击着。两边各立两僧,或击小鼓,或敲小锣,身形交错,念念有词。对于我们的到来,犹如未知,手里锣鼓,嘴里渡经,不曾停顿。
我心中油然升起敬畏,便挨着门槛,双膝跪立,双手合什,默默的为消逝的灵妃祈祷。
不过片刻,木鱼声渐停,击锣敲鼓之声相应而止,四僧分站四角,神情静然,盘膝而坐的光头和尚身形纹丝未动,
我正纳闷怎么突然停了下来,便有声音飘传入耳,“你来了!”
声音铿锵有力,洪亮如钟,犹如从四面八方飘传而来。
我猛然一惊,忙四下张望,除了身后安静跪着的凤雪和几个婢女,四个僧人皆许微垂首,都不似在说话,那就只有眼前背对着我的光头和尚。
可是他明明在我前面,怎么会……
“大师是在和我说话吗?”
“正是!”
依然是从四面八方飘传进来的洪亮声音,但我却看到和尚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接着,他起身,朝我躹了一礼,抬起头时,眉稍眼角皆含笑意,让面对他的人不由自主的腾升起亲切和敬畏之感。
他的笑颜亲切如花,耳朵宽厚低垂,脸庞丰圆细滑,双眉似落雪堆积,如古井般深遂又清亮的眼眸静静凝望着我,让我有种恍如隔世般的亲熟。
这种感觉好奇怪,就像……我手握蕊珠泪的时候,也是有一种遥远陌生的熟悉感。
他一手平立,一手执佛珠,再度颔首笑语:“能得仙子超渡祭拜,相信灵妃娘娘在天之灵一定了无缺憾,也能早登极乐!”
仙子?我拧眉,即而又释然,神仙女子,东康皇帝封我为神女,他称我为仙子,意思都一样吧。
于是还礼道:“借大师吉言,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法号渡空。”他含笑,深遂的眸子如星辰闪耀。
渡空?
这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渡空……渡空……,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回想,到底在哪儿听过呢?
似乎凤雪曾提到过这个名字,那天昏迷中醒来,康玄阳也有提到过,康玄阳还说,是他唤我回来的。
或者是哪个得道高僧。
渡空……
劣徒渡空?
对了,在梦里,是那个梦里,那个说还好来的及时的老者曾提到过的他的徒弟!
我被自己想到的可能吓了一跳,目光紧紧锁住眼前眯笑的渡空,心一点一点的下沉,若是穿越这样荒谬的事情都能接受,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思议的呢?
我吸了吸气,极尽全力的平复情绪,“我听说过你,你是……是把我从成泽身边唤回来的那个老者的徒弟……是吗?”
他居然还是微笑,神情自若点头。原本只是不可思议的猜测,原来真的是这样。
成泽……成泽……
我无力的瘫坐在地,不愿去想那剜心剔骨的一幕,可又心有不甘。
“那么,成泽背叛,那琳怀孕,彼此相亲缠绵是一时虚空的梦境,还是真实?”
我急不可待的望着一脸似笑非笑的渡空,好像沉溺的心终于找到一棵救命的稻草。
渡空会告诉我吗?
成泽真的会背叛我吗?
这个心底一直犹疑的事实会是真的吗?
“自古多情空烦恼,仙子为何还是悟不透这个道理?”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苦叹多年的老友,既而又恢复亲和的笑容,道:“一道轮回一场空,入浮凡尘虚华荣。六道轮回即为苦,爱恨情仇皆成凶。
轮回转世,情欲痴憎,终是一席梦一场空,梦醒人归,犹如弥雾消散。迷恋之人自沉,分不清哪里假,道不明哪是真。入世其中,有痛乃真,却不知,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心由梦起,梦从心生。到头来终究繁华一梦,空!空!空!”
“繁华一梦?”
我呢喃自语,渡空的话虽听不太懂,心里却已明白,我鬼使神差来到这里,归根到底,还不是不能接受成泽的背叛?只觉生命失去了最后的阳光,了无生机,如今又怎还盼望着那只是自己浮梦一场?
“看来仙子还是未能参透,也罢,仙子尘缘未了,且由去吧!”
渡空说着,又重新坐回蒲团,一手敲木鱼一手执念珠,一如我刚进来的样子,四角四僧锣鼓又响,嘤嘤嗡嗡的诵经声不绝于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我心有诸多疑问,为什么他能把我从现代唤到古代?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神仙存在?渡空和他师父是神仙吗?还是只是有异能的高僧?
见渡空如此,知道自己再问也无果。只是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如初,不能安心祈祷,便拜了一拜,唤凤雪一道回了敬神殿。
渡空的那一番话始终浮现在脑海里挥散不去。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与成泽相聚的十几年都觉如华梦一场,那么眼前的一切呢?我在东康的所有生活呢?是梦还是真实?
还是就像渡空所说的,有痛乃为真?
我终是没有去找麒,没有解开灵妃留下的疑惑,突然觉得自己分不清主次,找不到生活的重点——灵妃终是与我生命无关的人。
我似乎总是这样,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与已无关的人或事上,却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直逃避,漠不关心。
东商,爹,雪姨是真心对我好,康玄机是真的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五皇子,二皇子,大公子,凤雪、柳儿都是真切的为我担心,
还有——成泽。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至少,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他是真的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公主,百般疼爱宠溺,是他给我黑暗的人生带来阳光,带来幸福,带来希望,给了我这个父遗母弃,人人欺凌的孤儿一个温暖的家,一场繁华的梦,一个美的不能再美的回忆,让我每当回首往事时,嘴角总能牵起会心的笑,回忆不再是空白,也没有酸涩苦辛。
这些都是他赐予我的。
现在他要远离,或许是因为我不够好,不能给他想要的幸福,也或许是缘分已尽,他有更好的去处。但即使如此,曾经拥有的美好一切永远都是无法抹去的。
况且,我现在身处异世,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又该如何回报他的关心,他的宠溺?倘若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这该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我又怎么能自私的去责怪他?
想通了这些,心情一下子开阔了好多,遥望远方晴朗的天空,想像着着成泽就站在天空的那一端,想像着彼此还拥有同一片天空,或者,他现在遥望的天空,正是曾经装载过我的地方,想着想着,心里就变得柔软,脸上也渐渐浮起温柔的微笑。
这似乎是我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的想念成泽,摒弃了所有的伤痛,所能想到的都是美好,终于相信,只要心里有爱,想念犹似相见。
成泽,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埋怨了你那么久,却不能给你安慰。
成泽,我不在你的身边,请你好好爱惜自己。
成泽,请你一定要幸福,因为只有你幸福了,你的公主才会幸福。
送走灵妃的那一天,我被禁足。祭祀台从天朦朦亮就开始响起念经超渡之声。我打开房门,对着诵经鼓锣的方向跪立,为逝去的灵妃念福。房里的丫环侍卫一溜的跪在我身后,一时间,整个敬神殿只听得见为灵妃超渡往生的诵经声。
从今往后,东康再没有灵妃,除了她曾居住过的敏灵宫,其余物什一律被来使带走,甚至她曾用过的一碗一勺都没留下半个,皇帝怒却不能言,我站在三楼的空台上,清楚的看到皇帝远远的盯着使臣从敏灵宫一件一件往外搬那些物品时,眼里的痛楚、寂寥,还有无助,他孤立在路口,原本丰盈的身躯愈加清瘦,英武神威不在,磅礴气度无存,风中的他更像是一个秃废的孤苦老人,丢失了自己视若生命的珍宝。
从今往后,若他想念灵妃了,不能祭拜不说,连睹物思人的物都没有,只能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任空虚寂寞将自己掩埋。
这对年过半百的老人来说,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