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礼物闻舟尧没说什么,只是接过来挂在了脖子上,往后再没摘下来过。
  而林俞也兑现了承诺,往后的那几年,闻舟尧的生日礼物都是他亲手做的东西,笔筒,小像,哪一件都是能直接摆出去卖的好物件。
  林烁两兄弟馋大哥手里的东西,又不想求着林俞给做。
  毕竟家里的孩子林俞最小,偏偏他又技艺过人。
  七岁挂牌,九岁以一红檀木山水屏风打出名气,自此后每一年都有新推出的惊人之作,水平只高不下。这一行多了个俞小师傅,林俞锋芒初露。
  很多木雕师一做就是很多年,而林俞从回来的那天起,就知道这将是他一生都要为之去努力的。不单单是因为林家,因为传承的使命,也是因为,他可以。
  这几年下来林家日渐鼎盛,林柏从正当年,创作和意气都处在一个最巅峰的时期,家里也逐渐有了老太爷在世时那般风光景象。
  也就在小学要毕业这一年,林俞突然干了一件大事。
  他把林家多年建立起来的根基一朝毁尽,打破了这几年的安稳太平。
  平地一声雷差点把整个家都给掀了,这是多大的事儿。也正因此,林家的宝贝疙瘩,那个千娇百宠长起来的林宝宝,特地选择从家人堆里真正意义上走到台前的这个时机,代价就是差点被他爸打死在林家的祠堂里。
  第9章
  偷拿我的私章,谁给你的胆子?!
  江南盛家那是从你祖爷爷辈就建立起来的交情,这批原料更是关乎着我们林家未来两年的生意。你以为你得罪的是姓盛的?货源切断,林家下面几十口工人师傅的钱你来出?几十年交情的老主顾的信誉你来赔?!你是把老林家从根上就给断了啊。
  说!为什么这么干?!
  林家的祠堂平日里并不开放,这一日却也是大门紧闭。
  外面院子的空地上站满了人。
  杨怀玉倚在徐慧身上眼睛通红,站都快要站不住。
  老太太急匆匆从院子外面进来,看了一眼这阵仗,上去就拍门:林柏从!你给我开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和孩子说,你也给我学动手那套!
  里面林柏从的声音传来说:妈,这事儿你别管。
  林柏从铁了心要林俞说出个三五六来。
  祠堂的光线很暗,林俞就跪在一排灵位前的地上,膝盖下连个蒲团都没有。
  几年时间过去,已经十一岁的林俞蜕去了幼年时的肉团子形象,下巴尖了,身条抽长,也就是那双眼睛,还跟小时候一样漂亮。
  此刻他就穿着一身单层的里衣,低头露出来的那截细白后颈上有鼓起的醒目的鞭痕。
  那是林柏从拿藤条打的。
  说话!林柏从站在旁边,一脸怒气。
  林俞垂着头,开口说:我没什么话好说,爸,你要打就打。
  好,好!林柏从点点头,我看是这几年家里人把你惯坏了,惯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儿子林柏从这几年可是没有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家里就没有不宠他的。他多乖啊,平日里见谁都笑眯眯的,被宠得跟那观音坐下的童子似的。小毛病是有一些,懒病发作不爱出门,整天就围着家里打转。可是他自己也争气,真该自己做的事情丁点不用做父母的操心。
  林柏从平日里不爱口头上夸奖他,但那为之骄傲的心一年胜一年。
  可就这么个听话的儿子,不声不响的,直接炸了窝。
  林柏从绕过林俞,从灵牌最下边的案台上取出一根两指宽的戒尺,这是林家真正的家法。上一次取出据说还是当年他那个三叔在外边跟人倒腾地下的玩意儿被老爷子知道了,这次林俞成功成了下一个。
  你错了没有?林柏从最后一次问他。
  林俞看着父亲复杂的眼神,垂了垂眼睫,选择沉默。
  看来你是不觉得自己错了。林柏从话音刚落,啪一声,戒尺直接打在了林俞单薄的脊梁。
  林俞整个人一颤,心想,真疼。
  他上辈子也挨过这顿打,不过那会儿是因为他和林柏从说自己喜欢男人。
  他也是这样,挺着脊背,死活不肯低头认错。
  但是如果时间转换,林俞会告诉林柏从,自己错了,错得相当彻底。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能。
  他没有办法和把握说服林柏从,江南盛家半年后就会换当家人,这个当家人是个极其不靠谱的,短短时间败光家业,更是直接得罪了当地政府。
  木料管控只会越来越严,盛家是走到了末路。
  而这新合同一旦签订,到时候林家才是真正的覆巢之下,没有回头路可走。
  林俞太年轻了,就算他再努力,俞小师傅这点名气都不足以让他现在去接掌林家。
  他只有这一种选择。
  那一板子接着一板子的闷响在林家祠堂里响起,隔着门,都听得门外的人胆战心惊。
  杨怀玉忍不下去了,直接上去砸门:林柏从你够了!你是要把儿子打死还是怎么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大嫂。徐慧连忙去拉他,你别急,大哥应该有分寸的,他平日里有多疼小俞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次不一样。杨怀玉也知道这事儿有多大。
  偷拿印章没什么,重要的是,他以林柏从的名义毁掉了合作协议。在这货源和成品都已经订好的重要关口,把林家架在了刀口上。
  这当中前后涉及的金额是巨大的,重点还不是钱,是信誉。
  手艺人这辈子把口碑信誉看得比金钱和性命重要。
  这孩子是把天都给捅破了。
  里面的动静并未消停,却听不见林俞丁点声音。
  杨怀玉彻底急了,儿子那娇娇德行她最了解,平日里划破个手指那都得举着在全家人面前给吹一圈才算了事,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拍着门:小俞,宝宝,妈求你,跟你爸爸认个错行不行?
  然后又去喊林柏从:林柏从,你给我住手!别打了!
  一旁的老太太也跟着越来越着急,整个家里乱成一锅粥。
  徐慧这会儿也顾不上林俞平日里抢尽了自家儿子的风头,看着院子里这会儿傻眼的俩小子,催促:别傻站了了,去学校把你们大哥叫回来。
  对,大哥肯定有办法!
  林烁和林皓俩小子这才掉头急忙往外跑。
  一年前闻舟尧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建京的重点高中一中。
  林烁比闻舟尧小不了多少,成绩却一直混得稀里糊涂的,勉强上了隔壁的一所普高。学校管得轻松,才没有像一中那样动不动就补课。
  带着林皓冲进一中校门口的时候,林烁逮着人就问:闻舟尧在哪儿?
  不怪林烁这么直接,他们大哥实在算是个名人。
  林烁也没有想过,小时候那个因为失去父母被大伯带到林家寄人篱下的闻舟尧,竟然混得比他们几兄弟都有名。
  几年时间一直蝉联全市第一的名头,什么奥数比赛都是小儿科,同时加入市里的各种射击、跆拳道俱乐部,家里的奖状奖杯摆了满满一面墙。
  在高中一年,那名气大得林烁他们学校的女生见天往一中跑。
  而且自从知道他喊闻舟尧大哥,林烁两兄弟名气明显上涨,周边围着的女生愈渐增多。尤其是林烁,痛并快乐着。
  被林烁拉住的是一女同学,听见闻舟尧的名字恍然啊了一声,指了指后边说:在球场,你们知道路吗?我可以带你们去。
  不用美女,急事儿!林烁拍了拍人胳膊,人都跑出几米远了,才吼道:谢谢啊。
  球场上的震耳欲聋的叫喊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都已经是一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五月的天,穿一身球衣球鞋在赛场上来回。操场上蒸腾而起的热浪混合着青春气的荷尔蒙气息,给这五月天加上了蓬勃的生命气。
  场上两拨人,一红一蓝。
  其中最显眼的那个已经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身高腿长,一头利落的短发,穿黑红色球衣。他肤色比一般人要白,但又是那种很健康的好肤色,脸部线条分明,五官是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恰到好处的好看。
  在人群中相当扎眼,随着他跳跃的动作,脖子上用绳线穿起来的挂饰跟着晃动。
  那是一把雕刻小木刀,颜色接近深色原木,表面光滑,一看也有年头了。
  随着一阵加油的尖叫声,精准三分投篮,姿势相当漂亮。
  大哥!就在这个时候从篮球架下突然传来一声喊。
  闻舟尧落地转头。
  林烁气喘吁吁:你快点回去看看,林俞要被大伯给打死了!
  然后周围的众人就见着球场上人气最高的那人眉间深深皱了一下,侧头和旁边一起打球的两个男生说了句什么,头也不回地下了场。
  快速走到操场边缘的围栏上取下外套,和林烁两兄弟道:边走边说。
  身后嘀咕的讨论声越来越多,仔细听,基本都离不开闻舟尧这三个字。
  闻舟尧跨进林家大门的时候,家里的吵闹声依然没有安静下来。
  杨怀玉一见着他,就连忙扯着他胳膊说:舟尧,你快劝劝你林叔和小俞,这父子俩是杠上了。再这么下去,我真怕小俞被打出个好歹来。
  闻舟尧扶住她,开口说:林姨,奶奶,你们先别急,我都听林烁他们说了。
  几年时间闻舟尧已经长成大男孩形象,家里如果没有林柏从兄弟或者富叔在,闻舟尧的存在,相当于是另一个家长。
  他稳重,聪明,行事可靠。
  老太太也一向信任他,催促:去劝劝,小俞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倔过。
  祠堂里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动静了,连舟尧上前敲了敲门。
  林叔,我舟尧。
  没有反应,闻舟尧等了几秒钟,再次开口:林叔,你们没事吧?我撞门了。
  这次闻舟尧话刚落,祠堂的门主动从里面打开。
  林柏从的脸色看起来有两分沧桑,见着已经和他一样高的闻舟尧,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了,他平日里就听你的,进去看看他吧。
  这次大开的大门,所有人都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林俞还跪着,但显然跪着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勉强了,他的手撑在地上,后背斑驳地洇了一层血迹,可见被打得不轻。
  杨怀玉当场捂住嘴哭起来,去捶林柏从:你有没有心?下这么重的手!
  林柏从头都没回,任由妻子扯着他发泄。
  他扬着声音对林俞说:这次的事情既然你不认错,爸也帮不了你,你就好好在林家的祖宗面前跪上一夜,仔细把自己错在哪儿想清楚。
  这时闻舟尧已经进到了屋里。
  手里的外套抖开披在了脚下的人背上。
  闻舟尧在旁边蹲下来,看着小孩儿汗湿的头发,问:怎么回事?我几天没在,你这是成了别家雕刻派系派来的卧底?还是你终于在家里待够了,决定把林家的招牌提前砸了?
  林俞不理会他的调侃。
  咬着没什么血色的唇低声叫了声:哥。
  嗯?闻舟尧闻声靠近了一点。
  林俞:撑我一把,跪不住了。
  林俞话一落整个人就泄力瘫倒下去,闻舟尧及时伸手撑住他,手不敢碰他的后背,就从臀下的位置穿过,像搂孩子一样的姿势把人架在胸前。
  林俞已经不是小时候短手短脚的孩子了,软肉随着身高同时往下掉,脊背有了单薄的少年感。
  林俞松了口气,靠在闻舟尧怀里,下巴蹭了蹭他的肩膀说:老头儿这次气狠了。
  你明知道还敢招他?闻舟尧问。
  林俞叹气:躲不过呀,迟早有这么一遭。
  这事儿他已经等了好几年了,也计划很久。这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时机看起来是给林家惹了很大一个烂摊子,但只要有心,恢复元气也是迟早的事儿。
  而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一朝踏错,步步错。
  闻舟尧感受着脖颈间轻浅的呼吸,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林俞。闻舟尧喊他。
  林俞模糊嗯了声。
  闻舟尧:累了?
  没,就是有点难受。林俞又喊:哥。
  怎么了?
  我没想把老头气成那样,也不想惹得我妈跟奶奶哭。
  嗯。闻舟尧捏了捏他的后颈,哥知道。
  第10章
  林柏从发话要林俞跪祠堂,家里就没有人敢真的让他起来。
  林家到底是遵循人讲礼仪为先树讲枝叶为源的传统家族,林柏从这个当家人,排除他自己偏疼儿子的那点心,也需要拿出当家人的威严。
  正因为是自己生的,越发不能纵容。
  好在这个天也算不上冷,白日里的温度降下去,到了晚间还有一些余温。
  祠堂里点燃的蜡烛光影摇曳,有一种朦胧的昏黄感。
  林俞稍稍挪了一下膝盖,缓解腿上的酸麻,感觉好了一点之后又规规矩矩地端正跪好。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着吱嘎一声,闻舟尧端着晚饭走进来。
  林叔和林姨都没睡。闻舟尧告诉他。然后走到他旁边,把筷子和碗递到他面前说:小姑特地给你做的,你爱吃的鸡丝面。
  不吃了。林俞摇头,没饿。
  闻舟尧居高临下,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问:平常挨点骂都有一箩筐说辞,现在这么听话跪在这里,是真觉得自己有错?
  林俞抬头去看闻舟尧,复又垂下眼睫,只是说:不是,但也是我应该的。
  闻舟尧把碗放到一旁的案桌上,提了提裤腿在小孩儿旁边半蹲下来,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去探了探林俞的额头。
  小孩儿背上的伤已经上过药,嘴唇干裂发白。
  闻舟尧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样的林俞。
  几年前那个总是像麻雀一样在耳边叽喳的奶团子真的长大不少,闻舟尧是在这一次才有了这样实质的感觉。他知道他有多在乎家人,林家像是他所有养分的来源,在这方天地里,他活得像一尾自在的游鱼。总是撒着欢儿,自在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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