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皇后 第268节
他这样做,是为了她吗?
开年之后皇上该办的事情多了,如果要讲家国天下的大事,这一件怎么也排不进去。讲轻重缓急,这事儿也绝对不是应该考虑的。可皇上却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头等要事来办,不管找多少堂皇的大道理,谢宁都能从里面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不不,皇上办这件事不是出于公理仁义,最起码不全是。
有一个最重要的缘故他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哪怕跟方夫人,他都没有讲实话。
而对着谢宁,他也不会说。
谢宁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皇上,但是在这件事上,在这个时候,她都明白,都知道。
是为了她,或者说,是为着她和孩子们。
这几年谢宁的际遇堪称青云直上,旁人看到了她的专宠和荣耀,却都忽略了在这份儿专宠下头,谢宁遇着了多少明枪暗箭,好几次都可以说是险死还生。只是她一个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又有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真是一点儿风险也冒不起了。
尽管每一次遇着这样的事,皇上都毫不留情的处置了。可是老话说的好,哪有千日防贼的?防不胜防。
之前那是运气好才没有什么大的闪失,可是以后呢?还是每次都等着出了事来亡羊补牢吗?若真出了什么不能挽回的事,那事后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可是谢宁再怎么样也没想到皇上会为此做到这一步。
谢宁这句疑问在嘴里含着没有说出来,也不用说。
而以皇上的个性,是绝不会说出“朕这么做都是为了你”这样的话。不仅不会说,他甚至完全把谢宁绕了过去,就象做这件事和她全无关系一样,就算对着方夫人他也是这么说。
这些谢宁心里都明白。
她往前挪了挪,靠进了皇上怀里,脸搁在他的肩膀上,上面刺绣的金龙冰冷生硬,硌得脸有些刺痒,她也一动都不愿意动。
“朕也没有多想旁的。”皇上多此一举的解释:“就是觉得宫里放着那么多心思各异的人,不踏实。朕在前朝就整日紧绷着,回到后宫来还得处处防备。”
这话也不是假话。
不止一次,皇上同谢宁坐在御辇上,看着宫道两旁黑黢黢的宫室殿阁时,那种感觉格外强烈。世上只有身边这个人才是最亲近的,而那些人……
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呢?他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关注,也丝毫不感兴趣。然而人不是物件,不是给吃给穿给了住处就能打发的,她们不甘,她们怨恨,求而不得的怨毒让这些人都渐渐改变了,她们在暗中伺伏窥探着,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从黑暗中窜出来择人而噬。
谢宁两手搂着皇上,搂得死紧死紧的,眼睛酸酸的发热。
她把脸那么紧的压在他身上,眼泪一淌出来就被那沉沉的袍服给吸了去。
皇上能感觉到她这个拥抱中不同的含义。
她怕是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如果能够有什么办法能让两个人变成一个,只怕她也会照办。
“别哭……”皇上搂着她,一手轻轻在她背后顺气拍抚,就象在哄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别哭啊。”
旁的话他说不出来。
况且皇上打小就觉得,很多事情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处,关键还是要看如何做。他也知道女子都想听什么,无非是一心一意,永不相负之类。
可是那样的话……他委实是说不出。
“别哭,这件事真的不与你相关,朕也不会让人把事情归罪到你身上……”
不说这话还说,一说这个,谢宁的眼泪流的更凶。
“您说不会就不会了吗?谁也不是傻子。”
到时候她一个惑主的骂名是跑不了。百年千年之后,也不知道旁人会如何议论她这个跋扈善妒的女人。
可谢宁现在觉得,她背这个名头一点儿也不冤,她心甘情愿,哪怕身后真有无数骂名她也不在乎。
“皇上不会后悔吗?”
“不会,你几时见朕朝令夕改过?这件事,朕不是头一天想,也绝不会后悔。”
谢宁仰起头来,她这会儿样子可算不上体面,头发都揉乱了,眼睛湿湿的,鼻头红红的,脸上还有一道被皇上的袍服压出来的红痕。
“那我也不后悔。”
☆、四百二十 不同
方夫人坐在窗前,夏红怕她着凉,过来想把窗子关上,方夫人摇摇头,夏红只好垂手退到一旁。可她心里不安生,总是往窗子上瞅。
“不用担心,这会儿又没有风,屋里很暖和。”方夫人是这么说。可夏红怎么能放心呢?她现在心里也明白自己伺候的是哪位主子,更知道皇上、娘娘对这边有多关切,一天两三回遣人来问,差不多隔日就要亲自过来一回,有时候事情不忙了甚至每日都会过来问安。夏红以前姐妹都羡慕她。当时都是一起进宫来的,现在夏月在贵妃身边,夏红到了方夫人身边,就连在皇上面前都有脸面了。
可夏红不糊涂。在皇上、娘娘跟前得脸面那是因为当差没出岔子,真要方夫人有点儿不舒坦,头一个饶不过她的也是皇上和贵妃啊。
好在这会儿宫人进来禀报,说李署令来请脉。方夫人点头说:“请进来吧。”
既然要请脉,自然不能靠在这儿坐着。夏红如蒙大赦,赶紧扶着人进了东内间坐下,又把李署令迎了进来。
方夫人对李署令也客气,等他一进来就说:“免礼罢。你也一把年纪了,我这儿又没什么事情,请脉随便差个人过来就是了,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夫人客气了。”
方夫人吩咐看座。
夏红很有眼色,端了一盏茶之后就退了出来。李署令是时常过来的,三天请一回脉,回回都是他亲自来。原来方夫人还在永安宫当差的时候,同李署令就交情不一般,现在身份虽然变了,看着两人的交情却没有变。
夏红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有点猜测的,可是她对旁人不敢说,就隐隐约约问过夏月的意思。
夏月只对她说,这宫里就没有白洪齐大总管不知道的事儿,尤其方夫人的事儿,皇上这么关切,你以为白总管会不禀报皇上吗?
既然皇上都没有发话说有什么不妥,那要夏红夹在里头操什么心?
夏红听了这话觉得很是有理,就让自己闭上眼睛捂上耳朵避一边去了。话说回来了,方夫人都五十多的人,李署令听说明年也要六十了,这么两个年近花甲的人就算单独待一块儿,除了说话他们也干不了别的事儿啊。
屋里头李署令诊过脉,又问了几句日常起居的话,方夫人声音一直很平和。不过李署令和她相识多年,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却看得出来方夫人心里存着事儿。
“这两天是不是累着了?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方夫人看着他,过了半晌摇头微笑:“没有累着,也没有什么不顺心。就是有些感慨。皇上自幼没在我身边长大,性情我不是很了解,不过他与先帝真是半点儿都不象。”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要让方夫人来说,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薄情的人。虽然担着全天下最重的一副担子,却丝毫不想为什么人什么事担负起责任来。也是他运气好,连着两任丞相都是老成持重,有成算有韬略的人,否则这份儿基业不定败坏成什么样儿呢。而对后宫,先帝对结发妻子只有个面子上的客气,在位几十年里,穷奢极侈,大修宫室,酒池肉林,还一味的嗜好美色,后宫里的美人越来越多,简直堆山填海一样。临幸过,记在册上的就有厚厚的好几大册子,还有那些未记册的,比如方尚宫这样的,还有许多被搜罗来却一辈子没见过龙颜的,就更不知凡几了。别看现在宫中大多宫室都是空置的,东六宫更是荒得象野地一样,但是在先帝时,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全都塞满了人,一个不大的宫院中就能挤着十多个妙龄美女。
在那时候,在那样的环境,后宫一片乌烟瘴气,相互倾轧争斗极其残酷,再加上皇上善妒,几乎每天宫里都有死人被拉出去。而先帝只顾自己淫乐,那些女子的死活悲苦他才不管呢。
所以说,她的这个儿子,同先帝是多么不一样啊。也许是物极必反,先帝把能祸害的事儿都干完了,所以到了现在,皇上样样都是与他反着来的。
皇上同方尚宫说那件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贵妃,连子嗣大事也是一带而过。可是方夫人在永安宫待了几年,焉能不知道皇上与贵妃之间情意?若是他提个一句
所谓过犹不及。贵妃得的宠眷已经是难得少有了,皇上这样做,只怕是给她招祸啊。纵然皇上抬出的都是大道理,但只要旨意一颁,那些心有不甘的人,还有自命道德君子的人,肯定会对贵妃群起而攻之啊。
“古往今来数一数,哪位皇帝是这样的?皇上这样做,只怕不会招来赞誉,反倒是……”
李署令捧着茶盏,望着在水面上浮沉不定的一片茶叶微微出神。
这消息确实让他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
“皇上毕竟是先帝的儿子,性情里还是有相象之处的。”
这句话让方夫人大为意外:“什么?”
不是她自夸,她的儿子和先帝那个糊涂虫哪里象了?根本一点儿都不象啊。
“先帝就是个拗性子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不管多少人劝阻,不管搬出来的道理有多少,那也是劝不住的。依我看,皇上英明决断,只要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
方夫人不乐意了:“这怎么能一样呢。”
先帝那是任意胡为,皇上可不是,这怎么能一样呢。
自己的儿子自然是哪哪儿都好。
“也不知道他这一点是象谁了……”
先帝那么好色薄情的一个人,皇上却是这么个专一专情的性子。
李署令只是笑笑,看了方夫人一眼。
屋里静得很,只有茶香淡淡,袅袅不散。
用过一盏茶,李署令就起身告辞退下了,夏红殷勤客气,亲自送到了福晖堂门口,看着他走远了这才回转。
待得过罢上元节,出了正月之后,在礼部侍郎上折奏请筹备选秀事宜时,皇上便表露了不再选秀的圣意。
不是这一年不选了,而是以后都不再选秀了!这不就意味着,皇上的后宫不会再添置新人了吗?
这话已经令人耳目嗡嗡直响回不过神来了,待得皇上再说要遣散后宫,将后宫女子发放还家,更是石破天惊,将众人都震傻了。
☆、四百二十一 人心
无论有多少人激烈反对,皇上圣意已决。元昌十四年春,皇上正式下旨,废止从民间遴选秀女入宫。
但要将后宫女子发还遣散的旨意,推行的并不顺利。
因为顾虑到有的女子家乡遥远,音讯难通,这件事绝非一时一日就能办成。总不能将人推出宫门便不管不问了吧?而要一一查访到家人,再将人一一送还归家,这事儿认真办起来没个一年半载的办不了。
更何况,还有无家可归的人。
方夫人原本的意思是,她们的去留还是要凭个人本意才好。真是有家难回,或是无家可归的,就留在宫中也罢,总短不了她们一口茶饭吃,不至于让她们连个栖身之所也没有。
但是这件事情一宣布出去,后宫中人如闻晴天霹雳,当场便有人晕厥,还有的跪地哭求,说宁肯削减用度,缁衣茹素,也要留在宫中,日日为皇上祈福颂经也绝不出去。还有件事儿没有张扬开,后苑那边报过来,说有个小才人可能是胆子小没经过事儿,觉得这么被赶出去是绝了生路,晚上就悄悄投了缳,幸好宫人警醒给解了下来才没出大事儿,这消息且瞒着没有传出去,否则只怕人心更慌更乱了。
旨意颁过之后,愿意出去的竟然一个也没有。
对此谢宁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不管平时这些女子积攒了多少愁怨,日子过得如同守活寡没有两样。可毕竟是皇上的女人,最低也都有采女、宝林的品阶,有宫人、太监伺候。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一听说要将她们遣发出宫,那等同于将她们从云端打落跌回原形。
还有的人想的不是富贵的日子,而是归家后无颜苟活。虽然说未曾承宠,可是入宫不也和嫁人没有两样吗?入宫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离宫归家,哪里还能嫁得出去?有人敢娶曾经入宫又被发还的女子吗?
还有那种全家人本来以女儿入宫为荣的,若家中姑娘真的出挑,肯定早就得蒙圣宠了,被发还回来的必然有什么不妥,这让一家人如何抬头做人?
退一步说,哪怕谁想出去,可是一不能保证出去之后的生活,二来又害怕当这个出头鸟。好么,别人都拼命的表忠心,谁这时候说,我想出去另嫁旁人,那岂不是表明早有贰心了吗?皇上虽然说是要放人,可是谁在这时候显出自己有外心,那不是找死吗?
至于那些承宠过的妃嫔,虽然说她们不会被遣发,但是旨意一出,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十个人里得有八个都猜这事儿是贵妃挑唆的,就是想把眼中钉尽数拔了。拼什么她们都不是对手,这会儿都老实起来,门都不出,更加不敢生事,生怕做了出头橼子惹祸上身。
这一年春天风特别大,玉瑶公主收到了林敏晟捎给她的风筝,刚放出去就被吹断了线,眼看着那只飘飘摇摇的大蝴蝶被风吹得一下子变成了个黑点,再一眨眼连黑点也不见了。
没了风筝的玉瑶公主闷闷不乐,手里只剩下了个线轴,拿着吧怪别扭的,扔了吧,又觉得有些舍不得。这线轴和风筝一起都是宫外捎进来的呢。林敏晟去了快两个月才回来,一回来没待多久又跟着小叔爷一道离京。这次去的更远,而且自打走了,就捎回来过一封信,写了寥寥几行字。要不是两人通信时日久,对彼此的字迹都熟悉了,还真认不出来那上面几行狂草画的是什么。甚至用的纸都不是平常的纸,而是一张……黄草纸。
玉瑶公主这辈子头一回见这样的纸,倒是觉得新鲜。拿着翻来覆去的细看,还闻了闻纸味儿。这样的纸想当然味儿不怎么好闻。
王念秋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她特别想提醒公主,这种纸宫里其实也有的,只是到不了公主面前就是了。外头一般人家常用这个……当厕纸的。这纸便宜,当然用着不怎么舒服,质地太粗了,且薄厚不匀,纸里常夹杂着草梗子、苇皮子这些,一个不小心还会把屁股划破呢。
也不知道林公子这出去到了什么地界儿了,竟然一张象样的纸都寻不出来,竟然拿这个充信纸写信。要是让公主知道这纸是做什么用的……那后果王念秋实在不敢想。可是不说出来,看公主拿着那信纸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那情形她都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