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宋知意看到她,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望过来的目光如静谧轻柔的湖水,又仿佛卷着暗流,隐隐动人心魄。
孟熙。
她轻轻地唤。孟熙下意识应了,感觉喉咙发紧,竟然不太敢和她对视:我我就是来送药的,你好好休息吧。
她匆匆说完,绕过宋知意就要走,手刚搭到门把手,就被人从后面拉住。
湿软的触感贴着手腕,力道不是很重,随便就能挣开。
孟熙却打了个冷颤,差点跳起来。
湿润的薄荷香气从背后包围过来,她艰难地回过头,看见眼帘轻垂的宋知意。
还有事吗?
嗯,我有点害怕。宋知意咬咬唇,声音并不显得软弱,而是种勉强维持的平静,因此更惹人生怜,可以稍微再陪我待一会儿吗?
孟熙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换成别人,哪怕是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壮汉遇到这种事说害怕,她都觉得是人之常情,但偏偏是宋知意
孟熙默默打量她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演戏的痕迹。
她久久没有回应,宋知意或许意识到什么,尤带水珠的眼睫颤了颤,慢慢抬起眼来。
孟熙一怔。
那双眼里没有后怕,也没有强装的柔弱,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眸光清如水鉴。
孟熙记得这个眼神。
她微微恍神间,仿佛被身周渐渐冷却的水雾带回六七年前的雨天。
17、第十七章
孟熙和宋知意之间有你没我的斗争,最白热化的阶段就是在高三那年秋季运动会。
为了压过对方一头,孟熙的十项全能传说至今还在学校论坛里供人瞻仰,而宋知意没赢,却也没让孟熙讨到好她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的十八份广播稿广为流传,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她们关系挺好呢。
那段时间孟熙只要听到有关的字眼、看到类似的语句,就连饭都吃不下,堪称杀人诛心。
她们彼此交锋一轮,都是元气大伤,加上准备期末考试,只能偃旗息鼓,稍作休息。虽然见面还是少不了别苗头,但都没闹出什么大事。
在这个心照不宣的休战期里,孟熙某个假日有事出门,就这么巧遇见了宋知意。
或许都不能算是遇见。
秋风瑟瑟,细雨如帘,孟熙坐在车里经过某个街道,余光透过挂满雨珠的车窗瞥见了街边一抹白影。
换个人来,这么匆匆一眼都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但孟熙对宋知意都不是印象深刻,而是刻骨铭心了,别说影子,就算她化成灰孟熙都认得出来!
她当即精神一震,分分钟把等她赴约的韩逾明抛到脑后,急忙让司机停车。
那道白影果然是宋知意。
深秋的雨天,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蕾丝睡裙,蹲在百货超市斑驳的招牌下躲雨,手里捏着吃了半个的面包。
没有平时的优雅靓丽,纤尘不染,只有沾了雨水的头发,掉进污水里的裙摆。身周废弃的可乐箱子堆得高高的,曾经鲜艳的红色在雨幕里蒙着一层灰。
她脸上也失去了惯常的温和从容,心不在焉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分明被困在这里,神情却是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这么狼狈?
孟熙瞬间没了熬夜的困意,精神抖擞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怎能错过!
她掏出镜子开始整理自己的形容,务必连一根头发丝都整整齐齐。
宋知意虽说有些狼狈,可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精致的欧式复古风格睡裙让她哪怕蹲在百货商店门口,都像是从城堡里跑出来的落难公主。
然而再公主也是落难的!
孟熙专程出门去玩,不说准备得完美无缺,好歹是精心装扮过。
她已经在心里规划好怎么光鲜亮丽地出场,把落魄的宋知意比得黯然失色,再大人不计小人过地对遇到困难的对头伸出援手,从内到外地将宋知意的光芒碾压过去让她心服口服,呵。
尤其是开口的第一句话,必须占据先机,把握住战局。
孟熙自觉计划万无一失,撑伞下车,走到那家百货商店门口,快要进门的时候,仿佛才看见旁边的宋知意,语气三分意外七分漫不经心:宋知意?你怎么在这?
这高高在上的态度,不可谓不气人。
但出乎意料,宋知意掀起眼看过来,却没有用往常那种无懈可击的微笑接话,甚至没有站起来。
她只是说:与你无关吧。
孟熙:
靠。
宋知意的语气很淡,平静的目光在孟熙脸上一扫而过,不甚在意地移开。
开场就遭遇这种滑铁卢,孟熙已经充分明白自己不是玩这种装模作样桥段的料她现在只想光明正大地骂人。
冷冷的秋雨也没能阻止孟熙此刻被撩起来的火,她上前一步,正想扔开那些虚的开启冷嘲热讽,不防踢到了脚下的箱子,里面传出一声细弱绵软的猫叫。
咪呜
小小的声音响起,孟熙被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再低头看去。
半开的可乐箱里垫着件崭新的白色外套,有只瘦骨嶙峋的黑色小猫惊慌地抬头,它前面还放着半根火腿肠和用水泡过的面包。
孟熙看向宋知意手里夹着火腿肠的面包。
宋知意没看她,对刚刚小猫的叫声也听而不闻。
孟熙火气顿时卡住了。
孟夫人也喜欢猫,养了只布偶,看着孟熙长大的,前些时间刚寿终正寝。
导致孟熙现在看什么毛绒绒都有种移情产生的怜爱,气势汹汹是不存在了,却还是对宋知意颇有微词,挑刺道:你怎么给它喂这个啊?对它肠胃不好。
宋知意终于笑了:孟大小姐,你可真是当代晋惠王,都快饿死了,还有挑东挑西的余地吗?
她话里的讥诮毫无掩饰。
不知道是因为被孟熙撞破当下场景后破罐破摔,还是因为没有旁人,就不再用如沐春风的伪装遮掩刻薄本性。
孟熙听懂她用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嘲讽自己,被气得噎住,却也没法反驳。
她之前的话确实没过脑子是其一,其二,她不久前才听说了宋家的一摊烂账,也知道了常来家里的宋叔叔就是宋知意的父亲。
孟熙不确定,方才宋知意话里若有似无的自嘲是不是她的错觉。
两人说话间,雨势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嘈杂的雨声如同打在人心头。
孟熙心生烦闷,后悔自己干嘛要来找不痛快。而宋知意看看时间,忽然站起来要往雨里走。
孟熙恨自己太善良。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拉住宋知意,诧异地问:你干嘛?
在冷空气里浸了大半天,宋知意的手臂是冰凉的,感觉就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她都不觉得冷吗?
更让孟熙没料到的是宋知意的反应她吃痛地嘶了一声,立刻抽回了手。
孟熙冤枉。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把宋知意怎么了呢,可她都没使劲!
用得着这样吗?她刚想嘲宋知意两句娇气,视线落到她手上,却发现了不对劲。
宋知意穿的睡裙是那种长长的喇叭袖,之前蹲着看不出来,但一站起来,袖子垂落,就很容易发现她手臂上的斑斑红痕,一条叠着一条,肿得好像碰一下就会破开
孟熙呆住了。
这可是宋知意的手!
那个拿了无数钢琴比赛奖项,被顶尖音乐学府预订了的钢琴天才宋知意的手!
孟熙讨厌她,可那些明争暗斗和眼前的伤痕性质明显不一样。
你怎么回事啊?
孟熙和宋知意沉默的目光相碰,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越界的问题。
你不想说就算了。
撞破这样的隐私,孟熙难免有点气弱,出于人道关怀,她连过往恩怨都暂时放下了,我等会儿顺路会经过医院,你要不然
宋知意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不用了。
那你的手就不要了吗?
孟熙把这句太过尖锐的话咽下去。她觉得管死对头的闲事也太傻了,腿却很诚实地没动。
宋知意等不到她离开,突然笑了一声,不是高兴,也不带嘲讽,更接近于无可奈何地认命了。
她说:孟熙,我没钱去医院。
孟熙一时失语。
看宋知意平时的模样,宋叔叔应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她孟熙原本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又不确定了。
她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艰难地问:那你妈妈呢?她不管吗?
宋知意的神情是种习以为常的冷静,只听话音甚至有些轻松:这就是她给我的教训。
教训什么?
教训我不听话,没在规定的时间吃饭。宋知意居然笑了笑,今天她下手比较重,我只能跑出来了。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孟熙无话可说,只想劝她现在就去报警。
宋知意接着说:别再拦我了。再不回去,过了门禁我就进不去了。
孟熙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我送你。
宋知意这次没有拒绝。
孟熙把伞递给她,没有立刻走,而是进去商店和老板说了一声,出来就抱起了纸箱。
宋知意撑着伞在门口等她,褪去平常温柔可亲的面具,单薄的影子在雨中有种安静的疏离,让孟熙有一瞬想起日本志怪里的雨女。
在雨里徘徊,把被她吸引的人杀死的妖怪倒还挺符合她的性格。
宋知意看她抱着箱子,似乎有点意外:你想养它?
孟熙说:都遇见了,再扔在这里有点可怜。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到她的痛点,宋知意沉默片刻说:养猫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捡回去,知道怎么照顾它吗?
她今天说话真是格外刺人。
而且被她说中了,孟熙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更别说照顾捡来的猫。
不过,孟熙也不需要会,因为根本用不上她。
你太小看金钱的力量了。孟熙惯性抬杠,别说养好一只猫,我养你都绰绰有余。
她还以为宋知意会生气。
但宋知意微怔之后,却露出一点极淡的笑,像是乌云后透出的微光。
她轻声说:那我没处可去的时候,你会收留我吗?
那声音伴随着不知停歇的落雨,差点就这么被掩盖了。
孟熙听见了,想说凭什么啊,凭你在英语竞赛选拔里把我挤下去的得意吗?
可对上宋知意的目光,那些挖苦的话不知为何就说不出来了。
这感觉就像是你每天见到的野猫,每次都对你张牙舞爪,忽然有一天被雨淋得湿漉漉地过来求抱抱比起警惕或者厌恶,孟熙的第一反应是受宠若惊。
这怎么可以?未免太没有人类的尊严了!
孟熙纠结半天,含糊地说:勉勉强强吧。
不知道这算什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