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金瞳青蛇望着飞远的凤鸟,慵懒地趴在树枝上,夜间偶遇前来家附近游玩的凤鸟,它有点坏心眼想抓弄凤鸟,没打算伤它一根鸟毛。
昭灵累得半死,终于飞进越潜的家,落在越潜的床上。小破草屋里仍旧充满药味,好在令人难受的血腥味淡去不少,昭灵跳上越潜的手臂,蹦蹦跳跳来到他平缓起伏的胸膛,把鸟头凑近对方的脸,见人在沉睡。
越潜的睡容安和,眉头不像上回那样蹙起,身上的伤口仍糊着草药。他家真穷,没有布条,用草叶子和草绳包扎伤口。
把桑葚枝搁在越潜枕边,昭灵用羽毛擦擦鸟喙,叼着老长时间的东西,嘴巴都叼麻了。昭灵不啼不叫,没打算将人吵醒,而是偎依着越潜搁在枕旁的臂弯睡去。
又累又倦,昭灵睡得很快。
其实越潜早就醒来了,他化作青蛇时见到凤鸟,知道应该会来找他。
感觉到臂弯里的鸟儿睡去,越潜才睁开眼,将手臂往怀里揽,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鸟毛。
这是只通人性的凤鸟,说是鸟儿,举动很像人类,还晓得自己救过它。这只鸟能识路,能认人,夜间还会飞来找他玩。
只差不会说人话。
小胖鸟把脑袋埋羽毛里,羽毛松蓬,像颗球,只露出头顶彩色斑斓的羽冠。
越潜抬起手,放在凤鸟身上,抚摸一把鸟毛,他余光瞥见枕边似乎有东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支挂满桑葚的小桑枝。
原来这只胖鸟带食飞得那么辛苦,是为了给他送桑葚。
越潜从桑枝上摘下一颗桑葚,放进嘴中咀嚼,甜甜的,很好吃。
没有浪费一颗桑葚,越潜把枝上的桑葚全都吃完,只剩枝干。
小桑枝被薅光桑葚,只带着两片绿叶,光溜溜躺在枕边,离它不远处,是正在臂弯安睡的凤鸟,和闭目正欲入睡的越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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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床两日,越潜身上的鞭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他有异于常人的体质。
常父帮越潜换过两回药,就再用不上药,两天前才被打得皮开肉绽,两天后伤口已经结痂。
夏日如此炎热,卫生条件还糟糕,使用的草药也很普通,就长在河畔,一摘一大把。换做是别人,一身好皮肉被鞭出数条血口子,总要淌着数日血水,而后慢慢愈合。
常父帮越潜拆下包扎伤臂的草叶子与草绳,边忙活边絮叨:我曾听人说,你才出生,国君就将你献给青王,有这样的事吗?
束缚住左臂的草叶和草绳已经拆除,贴敷在手臂上的草药也被揭掉。
越潜举起左臂,看了看手臂上留下的疤痕,声音很平淡:我未满月时,曾被放在青王石像旁,和神庙里豢养的蛇群过夜,说得是这件事吧?
幼儿没有反抗能力,神庙里养的蛇又都是大蛇,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属实是奇迹。
看来是。常父点了下头,又问:你那么小,你母亲怎么忍心?
越潜回道:我父亲让这么做,她也只得照做。
他是庶出,母亲不是正室,母亲即便反对也没用。
谈及两个已经故去的人,越潜语调里听不出有感伤,或者怨意。他年纪不大,遭受巨大的变故,经历过生死,从不自怜自艾。
常父忙完事,坐在火塘边搓手指沾附的草药,喃喃道:你小子看来真是得了青王神力,皮糙肉厚,命比谁都硬。
当年融国令尹(丞相)率军攻打云越,融兵攻入云水城,将俘虏的一众云越国王族、官员押往祭坛杀祭,一连杀了十数人,场面血腥恐怖。杀至越潜,正巧融国国君的口谕传来,勒令令尹停止这般疯狂的举动。
常父便是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下见到越潜,那时越潜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麻木了。
常父是被俘的云越国官员,所以也在待杀的俘虏里头,和越潜一同被融国国君赦免死罪。
逃过一劫的两人,随后又被一同装上船,运往融国,一起成为融王苑囿里的奴隶。
火塘的火即将燃灭,屋中昏暗,常父没听见越潜说话,抬起头看,见越潜从草篓里抓出一把野果,放在枕边,这样的举动,常父不是第一次见到。
常父训道:放在枕边又不吃,明早起来,又得压坏了。
食物珍贵,就是几颗采摘来的野杏、桑葚,常父也不舍得浪费。
越潜不听劝,还是把野果放在枕边,他这么做是为犒劳夜晚的来客。
那只凤鸟已经不见好几日,不知何时才会再过来。
劳累一天,常父躺在角落里睡去,越潜卧在土床上,望向窗户,火塘的火燃灭了,他在黑暗中等待。
夏日的阳光炙热,越潜光着上身,下身围着一条遮挡前后的破布,类似遮羞的蔽膝,光着两条腿。
越潜就这么一副模样,弯腰在水畔拔草,开垦田地。
伸出的双臂上有数道长条状的疤痕,触目惊心,越潜没去在意,日后疤痕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经验。
在越潜的身后,常父手执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
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杂草的根茎也多,开荒不是件易事。
所有在浍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干活,他们被允许开垦一块小小的田地,种植水稻。
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是融国太子。
融国太子绝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将他们视作财产,减少奴人的死亡,减少财产损失。
毕竟给王宫捕鱼的奴隶要是死光了,再去云水城调一批云越国的俘虏过来苑囿补充,路途遥远不说,也挺误事。
这个时节适合种植水稻,得抓紧,再过几日就会错过农时,奴人都在拼命开荒。小小的一块田地,寄托着他们储粮过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
去年冬日饥寒交迫,险些活不下来,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潜都记得。
他们活得很卑贱,甚至不如附近军营里的一条狗,一匹马。狗尚且有饭吃,马尚且能在下雪天里,披件厚毯御寒。
常父,我这边有些豆子。
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越潜回过头,看到姜刖塞给常父一把黄豆。
姜刖年轻的时候受过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齐整砍掉,他是融人,因为触犯法律沦为奴隶。姜刖带着老妻,一起住在苑囿里,专门为国君捕鸟。
常父赶紧收下,小声问:老姜啊,你哪来的黄豆?
两人对话时,说的都是融语,常父以前当过官,能说融语。
我不是要给国君捕鸟嘛,做饵的谷物,我平日里偷偷攒下。你点种在野草丛里,冒充野豆,别教士兵发现。姜刖小声叮嘱。
好好,可得怎么感谢你。常父压低声音。
姜刖摆动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挥手像挥动根木棍。
两人说话间,越潜走了过来,姜刖见他光溜溜,只在腰间围条破布,像赤贫户光身围蔽膝,实在贫贱。
越潜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已经是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不像刚遭受鞭打时那么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对半大的孩子下这么重手!
常父无奈叹气,自然是心疼的。
身为当事人,越潜反而很平静,没说什么。
姜刖见越潜那副淡定的模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才挨过鞭责,丝毫没有懊悔,姜刖问: 阿潜,往后还敢去林子里设陷阱,抓蛇鼠吗?
越潜扬起脸,回道:还敢。
他不会坐以待毙,守着满山林的动物被饿死。反正横竖是死,至少饱食一顿再死。
不亏是蛇种!够胆!姜刖猛拍越潜的肩,很看好这小子。
苑囿里那些听话又胆小的奴隶,什么也不敢做,基本熬不过冬天,早早就死了。
姜刖离去,越潜和常父继续垦田,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必须将田地开垦好,可千万不能误了农时。
黄昏时分,一块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终于开垦出来,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潜问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种?
越潜以前没干过农活,甚至没见过别人干农活。
常父说:要先把水稻的种子浸泡,等发芽了再播种。
越潜问:播种后呢?
播种后,等抽苗了还要再移栽。常父疲惫地躺在地上,手边就是一把沾满泥土的木耒,他缓缓说道:我以前也没当过农夫,只见过别人种田。
越潜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蚂蚁,看着衣不蔽体,露在外头的两条腿,淡定地抬起头,眺望不远处水光潋滟的河面。
第7章
越潜坐在火塘前敲打石片,制作工具,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神情很专注。常父同坐在火塘边,驼背低头,拿着一件破烂成条的上衣试图缝补,眉头皱成一团。
搁下手中的石片,越潜对常父说:不用再缝,穿不了。
常父不肯放弃,手里照旧忙活,这是越潜唯一的衣服,总不能一直这么光着膀子,像个野人。
我曾经看见姜妇到山中摘野麻,说是要织麻布,我明日也去摘一些回来。越潜在想办法,如何弄到一件衣服。
越潜说的姜妇,是姜刖的妻子。
苑囿奴隶里边,只有姜刖有妻室。
常父终于放下手中的衣服,抬头对越潜说:不说织麻,你小子懂得怎么制麻吗?
越潜把敲打好的石片拿到火光前端看,检查石刃是否锋利,他说:我是不懂,姜妇懂,我可以请教她。我父常说众人之中必有师长。
常父一阵默然,面色惆怅,看向这个与自己相伴两年的孩子。
越潜光着上身,下身终于套上一条裤子,那条裤子也很破烂,再穿些日子恐怕就不能穿了。
常父不由得喟叹:我们国君真是沈毅英武,只可恨上天不眷顾,神明不庇佑
在常父看来,他们云越人的国君绝不是昏君,国家却是在他的治理下被敌国攻陷,自个也身死国灭。
越潜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力推开屋门,往屋外走去。
常父忙唤:阿潜,上哪儿去?
屋外传来越潜的声音,那声音越说越远:我去切节竹子做刀柄!
越潜之前有把石刀,挨虞官鞭打那日,石刀被士兵收缴。
常父朝门口喊:天快黑啦,别去太远的地方!
苑囿里到处都是野兽,夜晚独自外出很危险。
越潜已经走远,没有回应。
火塘里的火光在风中跳动,忽明忽暗,常父起身把柴门掩上,摇头道:提不得,臭小子脾气比国君还大!
越潜来到离家不远的一片小竹林里,他不急于找竹材,而是在生长竹子的土坡上坐下,他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天边的太阳即将落山。
夕阳似火,披洒在身上。
越潜收拾好心情,准备干活,忙在周身找石片,他举起手才意识到石片就捏在手中。
捏得那么紧,锋利的石刃割破手指,人都没察觉。
越潜拿着沾血的石片,霍霍切割一根竹材,他能熟练地使用石片这种原始工具,在这里,奴隶也只有石器可以使用。
石片远远不如金属那般锋利与坚硬,但只要使用得当,掌握方法,石片也很便利。
越潜揣着石片,携带竹材返家。
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看见常父站在一棵大树下,四处张望的身影。想是常父见他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怕遇着野兽,外出寻找。
越潜看到常父,常父也正好瞅到他,责备:让你别走远,你上哪儿去。
越潜不恼,回道:就在屋后。
月亮已经挂上夜空,越潜才发现他和常父都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见到梧桐树,使得他想起那只凤鸟。
有好些天不见凤鸟的踪迹,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回它要是再出现,就把它囚住,养在鸟笼里。
越潜一时阴郁,竟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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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发芽,很快长出嫩绿的叶子,密密麻麻一片。
一茬茬秧苗被小心翼翼地从育苗地里拔出,放在竹篮里,提到水稻田边。常父手把手教越潜如何将秧苗插种在水田里,越潜认真学习。
云越族人以稻米为主食,常父即便被俘前是个不事生产的贵族,对水稻耕种流程也较熟悉,再说还可以向其他正在插秧的奴人学习。
越潜两脚扎在水田中,弯着腰,学人插秧学得像模像样,他身上穿着新制的麻衣,这件麻衣的制作工艺粗糙,样式很丑。
种完手里头的稻秧,常父缓缓直起身捶打老腰,他边捶腰边看在旁劳作的越潜。
常父心想:这小子要真是个田夫尚好,那还有几分自由,几分盼头。
越潜自顾插秧,他双手双脚都是泥土,就连脸上也是,太阳老大,烤着他毫无遮挡的臂膀,烤得发红。
他的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划过下巴,滴落在泥水里。
不大的水田,两个毫无耕种经验的人一番辛苦劳作,在天黑之前,将秧苗齐齐整整插种在水田里,没耽误农活。
坐在田埂上,望着水田里稀疏的稻苗,越潜有些走神,他想起云越国的水稻田,一亩又一亩齐齐整整种在云水两岸。
越潜孩童时候,曾经跟随父兄乘坐龙舟,一同出游,沿途看见金色的稻田。风起,稻株齐齐摇摆,似波浪般壮观。
满目的金色,是远逝的故土记忆。
已遥不可及的过去,似乎被拉回来些许,不再恍如隔世。
常父到水沟里搓洗手脚,手脚都是泥,他洗完手脚返回水田,见越潜还坐在田埂上。越潜手脚糊的泥巴已经被太阳烤干,泥块皲裂。
常父走过去,挨着越潜坐下。
越潜抬眼,问道:如今种下,什么时候能开花结穗?
要是能成活,约莫一月后会开始抽穗。常父还以为他魂儿不知飘往哪去,原来是在想稻作的事。
常父继续道:等它开花结实了,再往后两个月,就能收割稻穗。
要三个多月。越潜推算日期,三个多月后,他们就能吃到稻米。
自从被俘,他已经有两年不曾吃过大米,几乎要忘记它的味道。
这庄稼长得很快,在咱们云越国的青越谷,那里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气候燠热,一年能种两回水稻咧。常父眯起眼睛,难得露出笑容,他悠悠道:云越之民,最擅长种稻捕鱼,就从没为食物发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