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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3章 雅贿也是受贿

  杨德利的工作就是盯着官员,发现不妥就弹。
  这个工作按理很爽,但并不简单。第一你需要仔细调查,否则防空炮次数多了,哪怕是御史也得倒霉;其二你还得冒着得罪大佬的危险去弹劾他们。
  别人把御史这个职位当做是跳板,干几年就跑了,但杨德利却不同。
  “我喜欢做御史,盯着满朝文武,不许他们胡乱伸手。我觉着自己一直在华州,一直在村子里,就盯着自家的粮仓,谁伸手就弄死谁。很好的感觉。”
  大清早,杨德利吃完饭在感慨。
  招弟带着盼弟收拾碗筷,杨大郎和母亲做个鬼脸,悄然跑了。
  “我不是唠叨。”
  杨德利觉得自己被儿女们无视了,有些窘迫,“我只是想说,不是我不想升官,前阵子上官就问过我,可愿去吏部,我却不肯去。”
  王大娘笑道:“御史就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御史满街吼。
  王大娘早已习惯了,“能弹劾人,别人也不敢冲着咱们家得意,挺好。”
  对于她而言,安稳就好。至于升官……
  杨德利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子,我不愿意升官……你不生气?”
  “不生气。”
  王大娘的态度很坚决,坚决的让杨德利懵了。
  为啥呢?
  他出门,王大娘送到门外,“夫君慢些。”
  “晚饭给我弄一碗汤。”
  杨德利不忘交代妻子,“就是我做的那种。”
  “知道了。”
  王大娘转身进家。
  “你做御史得罪人是本职,若是你升了官,离开了御史台,得罪人就会带来灾祸……还是别升了吧。”
  ……
  到了值房里,杨德利照例查看了昨日的工作。
  温故而知新,这是一种习惯。
  把昨日的工作查阅一遍,没错就丢开,有错就纠正。
  随即他拿起了几张纸,上面记录着最近他收集到的各方面消息。
  ——上官仪酒后口出怨言,谈及自己的功勋,有怨怼之意。
  这不对!
  杨德利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上官仪乃是皇帝的心腹,外界说他是皇帝的忠犬,在李义府倒台后,他红得发紫啊!
  怎地还口出怨言?
  杨德利不解。
  若是以往他定然会自行弹劾,可做了多年的御史,他敏锐的嗅到了一抹令人不安的气息,于是去寻了御史中丞黄举。
  姑母说过,别人坑你时,你就赶紧把事儿丢给上面的人。
  黄举看到这个消息也不禁蹙眉,举着茶杯竟然没法下口。
  他勉强喝了一口茶水,先前的茶香尽数变成了苦涩。
  “这不对。”
  不对就对了。
  杨德利松了一口气,“下官也觉着不对。”
  黄举抬眸看着他,良久说道:“此事……你去查。”
  ???
  不对劲!
  若是以往的话,黄举会担心杨德利出手弹劾惹出大麻烦,他这个御史中丞也会跟着遭殃。可今日他甚至是在鼓励杨德利出手……
  这不对。
  但杨德利却觉得这事儿上官知情就好。
  剩下的……
  ……
  君臣议事,今日皇帝竟然来了。
  “陛下的眼睛莫非是好了?”
  上官仪颇为欢喜,上前一步。
  他觉得自己的笑容无懈可击,可在皇帝的眼中只是一个黑影。
  “臣为陛下贺!”
  皇帝通过声音辨别出了黑影的身份,颔首道:“只是好了一些。”
  “陛下,御史杨德利求见。”
  宰相们齐齐身体一震。
  这是来仗弹了!
  弹谁?
  御史需要仗弹才敢出手,那对象必须是大佬。
  杨德利的尿性这些年大伙儿也有所了解,能让他仗弹的不是大事就是侍郎以上的大佬……甚至还有皇帝。
  能弹劾皇帝的狠人,谁不怕?
  宰相们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皇帝神色平静,“让他来。”
  陛下竟然不怕?
  众人一想也是,皇帝最近据闻修身养性了,竟然寻不到一点错处,自然不怕杨德利。
  但一想到皇帝竟然怕御史,众人不禁莞尔。
  杨德利来了。
  宰相们漫不经心的看着他,心想此人今日要仗弹谁。
  皇帝依旧默然。
  “陛下。”行礼后,杨德利开火了。
  “臣听闻上官相公前日在青楼饮酒,酒后说辛劳大半生,为陛下效命多年,却不得重用。”
  上官仪:“……”
  没等他回击,杨德利拱手:“敢问上官相公,此等话可是真的?”
  上官仪想了想……
  前日休沐他和几个友人去了青楼,席间作诗一首,引得众人吹捧。
  当时他好像有些飘了?
  有人说什么……游韶兄如此大才,领袖群臣也只是等闲啊!
  领袖群臣,意思就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佬,譬如说当年的长孙无忌。
  老夫当时是喝多了吧……竟然说什么多年辛劳,竟然未曾受到重用。
  “陛下,臣妄言。”
  但这只是牢骚。
  这等牢骚哪个臣子没发过?
  就算是老狐狸李勣,说不得在家中几杯酒下肚,也得说皇帝这般爱猜忌,让老夫不得伸展,憋屈啊!
  大家都会发牢骚,区别在于老夫的牢骚被哪个贱狗奴给传了出来。
  上官仪在想着是谁泄露的,从友人到作陪的女妓一一都想了。
  但依旧猜不到。
  没动机啊!
  谁特么敢冒着得罪当朝宰相的风险去传他的牢骚?
  杨德利任务完成,但最后还补充了一番,“臣也时常有牢骚,臣的牢骚是为何不给御史多配些人手,好去打探各方消息……臣的牢骚是为了公事。上官相公的牢骚却是觉着自己才非所用,这是欲壑难填!”
  好生反省吧。
  这是杨德利的初衷。
  但这话却是打了上官仪的脸。
  过分了啊!
  连万年瞌睡李勣都睁开了眼睛。
  “陛下,杨德利羞辱臣太甚!”
  老夫不过是发个牢骚罢了,值当你这般深入灵魂的批驳?
  什么欲壑难填,这话若是传出去,老夫还怎么做人?
  宰相威严不可动摇!
  所以在李义府彻底让皇帝失望之前,他的过错皇帝都默默的压了下去。
  皇帝看了上官仪一眼,“议事。”
  ……
  杨德利大胜而归。
  随即上官仪欲壑难填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老夫这般辛劳,却被小辈说什么欲壑难填……谁不发牢骚,偏生揪着老夫不放,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仪恼火。
  回到家中,他晚饭都没吃,一人在书房生闷气。
  “阿翁。”
  娇嫩的声音中,三岁的孙女上官婉儿进来了。
  上官仪的书房家中人不得随意出入,一般的清扫他都亲自着手,不假外人。但唯有孙女例外。
  上官仪笑了起来,“婉儿来看阿翁吗?”
  上官婉儿迈动小短腿上前,仰头道:“阿翁,你不高兴?”
  上官仪颔首,“有人说阿翁的坏话。”
  上官婉儿说道:“说就说呀!他说你不说,那人就觉着无趣了……”
  咦!
  是哈!
  他说老夫不说,别人刚开始定然觉着是老夫理亏。可时日一久,这事儿就平息了,随后各方自然会有个公平的评价。
  “好婉儿,哈哈哈哈!”
  ……
  戴至德一直在等待机会。
  他的父亲戴胄乃是先帝时期的宰相,犯颜直谏更是在魏征之前。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作为宰相的儿子,他的目标自然就是宰相。
  前几年他本有机会参预政事,但却莫名其妙的被拉了下来。
  目前他是中书侍郎,若是想参与朝政,职务是够了。
  但目前朝中宰相地位稳固,他却只能看着。
  “上官仪被弹劾,灰头土脸的。他请陛下做主,可陛下却置之不理,这是个让他不安的回应……”
  张文瓘提醒了他后,随即微笑走了。
  张文瓘也在这个坎上,二人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说是对手。
  戴至德起身,“老夫去看看太子。”
  ……
  太子正在看书。
  随着年岁渐增,他如今学习的方向也转变了,从被灌输到共同探讨,这也反应了他威权的提升。
  “见过殿下。”
  “戴侍郎辛苦。”
  李弘放下手中的书,颔首示意。
  “殿下最近在何书?”
  作为左庶子,戴至德有权过问太子的学习情况。
  李弘说道:“一本游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并行。不过殿下乃国本,自然不能肆意出游,看看游记也好。”
  戴至德微笑道:“暮春将至,殿下若是有暇,臣愿陪侍殿下在城中一游。”
  “孤再看看吧。”
  李弘随口就敷衍了过去。
  戴至德随即告退。
  曾相林送他出去,回来后嘟囔道:“戴侍郎今日也太和气了吧,竟然对奴婢都在笑。”
  李弘拿起游记,说道:“上官仪被弹劾,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微微蹙眉,“往日孤觉着戴至德乃是个难得的君子,可今日一看,依旧是蝇营狗苟。舅舅说的果然不错,这个世间压根就不存在所谓的君子……但凡人还有欲望,就不可能有君子。”
  曾相林赞道:“殿下此言甚是。戴侍郎就是想升官,有这个欲望在,他就成不了君子。”
  李弘放下书,“去大慈恩寺。”
  太子心情郁郁,请示了帝后后,就便服去了大慈恩寺。
  这里是李治当年为了文德皇后监造的寺庙,随着玄奘的进驻,这里俨然成了长安城中的名刹。
  “见过法师。”
  李弘很是恭谨行礼。
  等一抬头,他不禁讶然,“法师竟然年轻了些!”
  “是吗?”
  玄奘不以为喜,“只是皮囊罢了,老也好,年轻也罢,都只是过眼烟云,无需为之悲喜。”
  “法师此言甚是。”
  李弘问道:“孤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法师指教。”
  二人走在了林间小道中,玄奘不语。
  李弘说道:“舅舅曾说欲望在,就没有君子。如此欲望在,人与人之间便不可深信不疑,如何能破解?”
  玄奘没说话。
  曾相林也不敢提醒,只是默默跟随。
  玄奘指指地面,“当初贫僧不喜铺设石板,有人说贫僧是怜惜百姓不易,可贫僧多年前去天竺取经,那一路难行,以至于贫僧的脚走石板路难受。殿下说说,贫僧这等可是欲望?”
  李弘不禁痴了。
  “殿下哪怕来了此处,依旧带着……这是游记吧,依旧带着游记,打开这本书,殿下从中获取了什么?”
  “愉悦。”李弘有些明悟了。
  玄奘点头,“这便是欲望,而看完后意犹未尽,想再看一本,这也是欲望。用饭时看着自己喜欢的菜会欢喜,这是欲望;看到自己不喜的饭菜时生出不满,这也是欲望……晚上躺在床上安然入睡,心中欢喜,这是欲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烦恼焦躁,这同样是欲望……”
  玄奘看着他,“欲望无处不在,就在殿下的眼中,就在殿下的五感之中,不可消除……”
  “那要如何抵御?”
  李弘下意识的把游记塞进袖子里。
  玄奘微笑:“为何要消除?心头一过即可。”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
  玄奘轻声念诵着心经,缓缓走了出去。
  林间小道不长,但里面林木茂密,遮蔽了光线,以至于有些昏暗。
  地面的石板上青痕密布,偶有小丛绿色矗立,身上有被脚踩过的痕迹。
  这就是生命吗?
  李弘抬头。
  树干纹丝不动。
  他仰头,见枝头微微而动。
  一只鸟儿站在枝头,随着枝头一起摇摆。
  鸟鸣啾啾,清脆空灵。
  太子喃喃的道:“原来一切皆是为了欲望吗?”
  ……
  杨德利得罪了上官仪。
  这个消息风靡御史台。
  御史中丞黄举把他叫了去。
  “回家歇息数日吧。”
  这是让他去避避风头,免得戳了上官仪的肺管子。
  杨德利却昂首道:“下官无惧。”
  果然是个愣头青。
  愣头青是上官最喜欢的一种人。这等人做事冲动,直来直去,若是加以利用就是最好的炮灰和替死鬼。
  但想到杨德利的表弟,黄举赶紧打消了炮灰杨德利的念头。
  “赵国公出游良久,何时归来?”
  杨德利摇头,“下官也不知。”
  贾平安不时有书信回来,说了些一路的风景,但决口不提朝政。
  黄举看着他,告诫道:“最近你要谨言慎行。”
  “是!”
  杨德利还是能分清好歹的。
  回到自己的值房,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收集的消息,再度出发。
  收集消息的渠道很多,但最多的还是在食堂里。
  大唐各级衙门上班时间早,所谓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皇帝不差饿兵,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官吏,于是从宰相到各级官吏,每日起的比鸡早赶到了衙门时,都有一顿早饭。
  这是一种安抚,也是一种隐形福利。
  每日官吏们在单位食堂里用饭,你要说食不语,对不住,咱们累的一批,没事儿还不能放松一下?
  他们的放松方式就是八卦。
  各种小道消息都会在食堂里传播。
  而杨德利就喜欢来这里收集消息。
  午时,杨德利去了中书省外面,这里有他的一个线人,经常传递有价值的消息。
  没多久一个小吏摸了出来,二人转到了僻静处。
  小吏低声道:“上官相公很是愤怒……”
  “某不管。”
  杨德利不怕死的精神让小吏不禁暗赞不已,“对了,上官相公和吏部郎中郑宇有些往来,此次吏部出缺侍郎,郑宇送了上官相公一幅字画。”
  杨德利眼前一亮,“谁的?”
  小吏说道:“阎立本的。”
  这是受贿!
  小吏说道:“这是雅贿。”
  “雅贿也是受贿!”
  杨德利摸了一串铜钱给小吏,“下次多打听些消息。”
  ……
  上官仪从未把杨德利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御史弹劾宰相发牢骚本就是无事找事,有些不着调。
  皇帝那日的态度暧昧,但并未有后续,所以上官仪很是淡定。
  早上起床,上官仪先问问老仆,“天气如何?”
  老仆说道:“看着像是阴雨的模样,虽说是暮春,阿郎还是多穿些才好。”
  “知道了。”
  上官仪换了一件厚衣裳。
  吃早饭时,上官仪突然不满的道:“婉儿呢?”
  上官庭芝起身道:“阿耶,今日微雨,婉儿却贪睡,要不我去唤醒她。”
  “不必了。”上官仪皱眉,“婉儿还小。大人不想睡,那是觉着去日无多,心中焦虑。孩子才将开始一生,无忧无虑,所以睡的安稳……就要这般无忧无虑才好。”
  上官庭芝应了,却腹诽不已。
  每日看不到孙女,上官仪就要发个牢骚,不满嘟囔几句。看到后又要埋怨上官庭芝和儿媳没带好孙女。
  一句话,都是你们的错。
  等上官仪吃完早饭,准备去上朝时,上官婉儿终于出来了。
  “阿翁。”
  上官仪马上就喜笑颜开,俯身摸摸孙女的头顶,“阿翁要去朝中,婉儿在家好生玩耍。”
  上官婉儿把他送出门外,挥手,“阿翁早些回来。”
  上官仪在马背上回头,“好。”
  到了值房,上官仪依旧笑意盈盈。
  “相公心情颇好啊!”
  小吏泡茶进来。
  “是啊!”
  想到孙女,上官仪就抑制不住的柔情满满。
  看着她长大,装扮她的梦想,哎!想想就很是欢喜。
  “相公,该上朝了。”
  议事开始……
  “陛下,御史杨德利求见。”
  上官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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