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

  尽管早就做好了与蓄青再见的打算,但他出现的刹那,那日在地井中濒临死亡的记忆还是率先袭入脑海,神经如琴弦般瞬间绷紧,心理上的焦灼不断向四肢蔓延,让任薇浑身发麻。
  围观者众多,任薇又被浮兰二人用宽大袖袍掩在身后,按理说不应该被蓄青发现。
  可他的那声疑惑,实在是突兀。
  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蓄青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任薇自缝隙中看着他的衣摆轻摇,越靠越近。
  好在,离她们还有近两米的距离时,他停住脚步,嗓音温和而极具迷惑力,行着礼低声笑道:
  “好久不见——二位还真是锲而不舍。”
  “啧,别说的好像我们很熟一样,”沉兰冷着脸,“你这回怎么不逃了?”
  想来也是,她们一路追来旃檀林,与蓄青绝非是第一次碰面,蓄青刚刚的反应,想必也是因为发现了她们。
  “逃?我为何要逃?”蓄青似是无辜,眨着眼道:“二位道长请明鉴,我可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旃檀林因寺庙众多而得名,僧人屡见不鲜,却极少出现道教中人。一方面是一山不容二虎,另一方面便是由于旃檀林至今仍不明了的倾向,名义上虽已皈依朝廷,却仍坚持要求充分的自主管辖权。初时尚且两厢安好,时间一长,自然会引起掌权者的不满,近年来,更是屡次企图插手当地矿产。
  因而在此处百姓眼中,道士与中原朝廷交好,便是皇权的拥趸者,是企图来“归化”他们的说客。
  果不其然,在“道长”二字说出口的瞬间,周遭的目光骤然多了几分不善。他们虽并未像电视剧里那样朝老少几人丢菜叶子,但也恨不得用眼神恐吓驱赶他们。
  在这样的氛围下,浮兰神情坦荡不变,“我等不过是途径旃檀林,稍作休憩,绝没有打扰诸位的意思。”
  她看起来年至耄耋,慈眉善目,言谈举止又温雅得体,“只是不知空蝉喇嘛为何来此呢?”
  旃檀林现有的十几座庙宇中,有近半数是由空雀主持修缮的。早期战乱不止,百姓苦不堪言,这些僧人不仅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流民,还带领众人开拓耕地。可以说,旃檀林能成为如今的一片净土,空雀功不可没。
  而与慈悲为怀的空雀相比,他的师弟空蝉可谓是臭名昭着。
  传闻京城有高门大户陆氏,家主生了怪病,日日呕血,请来空蝉相救,不过三日,当即生机勃然,阖府上下喜不自胜,设席宴请空蝉,却发现家中长子迟迟未来,派人去寻,只得横尸一具,面目全非,血肉尽剔。
  原来空蝉用于制作药引的,正是这长公子的血肉。
  身为父亲,为苟活而啖子肉,饮子血,世间何人能够承受?果不其然,这陆老爷在得知真相的瞬间就气急攻心,一命呜呼。
  或许也有人提出大户人家长公子失踪怎会无人发现、尸臭浓烈等等疑点,但大部分人都对空蝉三头六臂、嘴歪眼斜的“邪僧”形象深信不疑。
  诸如此类的故事在旃檀林人尽皆知,代代相传,而现在,主人公就站在了眼前。再者,空雀圆寂已有百年,身为他的师弟,空蝉却仍是如此年轻挺拔——
  当真是妖邪在世,祸害遗千年。
  浮兰显然深谙现代的拉踩之道,有恶贯满盈的空蝉在前,她们便更显面目可亲。
  身份被当众揭穿,蓄青面不改色,笑眯眯答道:“我亦是途径此地。”
  说着,他又上前两步,“不过,在下碰巧有些事情想要与二位道长商议。”
  在与蓄青打机锋时,浮兰便将手中芥子囊塞到了任薇手中。任薇自知帮不上什么忙,趁机与十二钻入围观人群,沿着街巷一路奔逃。然而还未逃出多远,身后便跟上了数道人影。
  蓄青果然还是发现她了。
  任薇此时到底是凡人,体力有限,到后来,已经完全是被十二拉着跑。总归蓄青的目标是她,与其牵连十二,不如只身入局。
  “十二,我们在前面的巷口分开,”从芥子囊中囫囵掏出几个法器塞到十二手中,任薇不等她拒绝,继续道:“我们二人太过显眼,有浮兰婆婆的护身法器在手,这些人伤不到我们,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被抓住。”
  “不,宜君……”
  “明日此时,在花苏山下破屋汇合,如果我没去,你就离开旃檀林向南行,途径潭州附近时千万小心,若能拜入道霄宗下,请务必抓住机会。”
  “这是我的心愿。”
  逞能的时候说得大义凛然,可真的独自逃窜起来,任薇又有些后悔了。
  这些僧人都是蓄青的手下,身手皆在上乘,要不是有浮兰所给的法器,她恐怕早就被擒住。
  然而坐吃山空终有时,逃到最后,她肺腑作痛,喉口腥甜,手中也只剩一枚储存有气剑的玉简。
  很不巧的是,她选择的方向通往城外偏僻地带。眼见着视野中的住房越来越少,任薇不再犹豫,选了一间带有牛棚的土胚屋,仗着体型小,从喂食的沟渠洞口中爬了进去。正要将茅草踢过去堵住洞口,后背忽地扑来一道巨力,硬生生将她压倒在地。
  任薇整个人被压得严严实实,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几分糜烂的香甜,从身后灼热的身体上传来,涌进她的鼻腔,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恰逢此时,屋檐上方掠过几人,他们四面环顾,不见任薇踪影,便又向着前方追去。
  湿热黏腻的触感从任薇脖颈上扫过,一下又一下,像是试探,又像是品尝。
  “嗬——嗬——”
  任薇咬牙蓄力,猛地将他推开,映入眼帘的便是唐嵶川那张妖艳却迷乱的脸。血水混着涎水从嘴角流下,他眼神弥蒙,此时看着任薇的目光中满是食欲——
  他想喝她的血。
  早在蓄青将唐嵶川打晕时,伊博尔便绑着他离开了。此时屋中安静万分,想来是伊博尔外出治伤,将唐嵶川栓在了牛棚中。但以这种方式再遇到唐嵶川,绝对是在任薇的意料之外。
  唐嵶川双眼紧盯着任薇,见她警惕地四面打量,他静默一瞬,随即张开嘴向她的脖颈扑去。
  “呜——”
  铺在牛棚中的干草上泼溅开一片鲜血。
  任薇收回玉珏,那道气剑绕了一圈也随之飞回。她看着在痛得在地上翻滚嚎叫的唐嵶川,突然萌生了一个有些可怕的想法:
  如果她在这里杀了唐嵶川,会发生什么?
  是世界崩坏,还是世界重启,亦或是会将她逼回原本的时间线?
  过去不可被改变,但这个世界日后会因为季祉辰而重启无数次,也会有无数个过去。
  她这样做,改变的是哪一个过去?
  越是想,这份蠢蠢欲动便越是膨胀壮大。任薇抬脚踩住唐嵶川的喉咙,扯开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衫,却并没有见到日后那个奇异的黑色心脏。
  而他腰腹上那被气剑贯穿的伤口,也肉眼可见地逐渐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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