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节

  权仲白在这种形而上的讨论中,总是很宽容的,他欣然道,“你说得不错。这也算是一种心态吧,就不知道孙家人,现在秉持的又是那种心态了。”
  牛家的下场,算是外戚中比较凄惨的那种。那是因为他们家犯的是谋反大罪,这种事谁能为他们出头说话?似定国公这种罪名,那是大有可议之处,内阁现在说话算数的三个阁老,按影响力排名,大约也就是杨、王、吴。这三个阁老里能有一个为孙家说点话,找点理由,皇帝心一软,削个爵那也就了事了。这时候就看得出裙带关系了——若是少个关系,这时候没人说一句话,真要较真从重,起码三等亲内都得被株连。
  当然,这时候孙家也无谓再顾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处送信央求亲友帮忙出头。只是蕙娘从香雾部这里送来的情报,却不见孙家有此举动。孙夫人似乎真就听天由命了,成日里只是在家幽居,甚至连转移财产这种常见的手段都没有预备实施——这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蕙娘对孙夫人一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时真是看戏的替戏台上的着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联系一下她亲娘:别人都还好说了,阁老太太那起码也会为她收容一点孙家的老本吧?将来孙家能否安稳度日,也就看此时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别是和牛妃一样,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吧。”和权仲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感慨,“她的命也着实不强,现在除了一个亲生儿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权仲白虽然和孙家十分熟悉,但见惯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孙夫人也是聪明人,皇帝真要搞他们家,以他手段,一文钱都能榨出来。要有心放过,自然会给孙家留点家底。就我看,他对孙家还是有情分的,现在定国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贵手,若是定国公活着却不回来,孙家才是有大麻烦了。”
  既然对蒸汽船暂时是断了念想,两夫妻在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戏了。又过了数日,这件事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级别太低,还是十分尽忠职守,反正在吕宋当地监督运粮的一个粮道官,一听说船队居然全军覆没,立刻大惊给上了奏折。
  这种公开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内阁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消息顿时野火般地传了开来。蕙娘借机教两个孩子并乔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就是见得人情冷暖的时候了。你瞧,这消息一出来,杨阁老太太天天往定国公府去,连杨宁妃都为孙家说了几句话,倒是桂家、卫家,一个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一个呢,定亲的儿女亲家,此时毫无表示,便见出了亲疏。”
  歪哥听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杨阁老家和宁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卫家,是坏人吗?”
  蕙娘不免失笑不语,歪哥使劲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这么简单。一边是亲女儿和亲姐姐,一边是才多少年,都没成亲的儿女亲家,还有一家连亲戚都不是呢。这态度,能一样吗?”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么凶干嘛……”
  乔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罢了,他们家正在打仗,按惯例,朝中事一句话都不说的。再说,京里也实在没人,听……听大妞姐说,现在连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头也无处去出。倒是卫家,令人心寒了,本来就是孙家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反而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家也有点迫于无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报国寺,就是卫统领负责护卫,比起从前的九门提督,这看似平调,其实也是等于把他给投闲置散了。这会儿卫家也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帮孙家脱难?”
  几个孩子里,歪哥不必说了,小心眼活泛着呢,在父母跟前也是习惯性藏话,在广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话,连蕙娘都觉得有点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这种事上丝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没有知难而进非得要走仕途,他现在是真的对造船很感兴趣了,成天跟着先生鼓捣算术:据说也是杨七娘在广州时指点的,要学造船,先学算术,算术好了,能画出图来,造船的工匠哪里还不好找?
  不论怎么说,总是比鼓捣火药好,怎么说也是正经的营生,比起那些风花雪月票戏捧角的大少爷,蕙娘倒更愿意乖哥就这么地怪下去。权仲白在这件事上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虽说喜欢什么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这些靡靡之音里。
  倒是乔哥,这几年来,教育毕竟是有了成效,虽说这孩子还是心实,但一来在五花八门的师傅带领下广博了见闻,二来跟在蕙娘身边言传身教,还有个半瓶水晃荡的文娘贴身带着,如今倒是渐渐越来越懂事了。蕙娘亦颇为欣慰,她便问几个孩子,“若你们是孙夫人,现在会如何做?——歪哥最后答。”
  歪哥本来张口都要抢答的,现在被母亲截断,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没有做声,乖哥倒是不解道,“这有什么该怎么做的?反正看朝廷怎么判了,若是杀头,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准备呀。”
  蕙娘有点无语,权仲白道,“那若是没杀头呢?”
  “若是没杀头,连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吗?还计较什么别的?”乖哥有父母撑腰,就比较胆大了,不顾歪哥在一边冲他拧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话说完了,歪哥只好捏着眉头,做小大人状叹息。
  “当然,人死万事空。”乔哥要更深思熟虑一些,“可不能不为后人略做考虑,本朝惯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惨也就是个发卖为奴,这是谋逆之罪才有的结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时可以把一些贵重细软交给亲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这一成里最后到手的也不过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时,一文钱都比天大,这些钱也够孙家绵延下去了。”
  蕙娘和权仲白、文娘交换了眼色,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满意之意:虽说是四平八稳,但胜在见事还比较清楚,起码以后即使家庭败落了,乔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歪哥没等人问,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现在就找人托废太子的关系,让他出来哭去。娘不是说过,陛下心里对废太子有愧吗?现在废后娘娘都去了,废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软了呢?再到亲爹跟前哭一哭,凭他说一句话也好,指不定家里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钱在,怎么不是过生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来,却是使劲绷住了,不让歪哥太过得意。她特地轻描淡写,不予置评,眼神从满是期待的歪哥脸上掠过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还有一个人没答呢,你抢了你十四姨的话头,答得好也不赏你。”
  文娘自从来了冲粹园,脸上笑都多些。只是却再回不到从前云英未嫁时那种无法无天理直气壮的骄傲任性了。蕙娘对她和权仲白接触无甚忌讳——她自己倒要避讳,被蕙娘说了几句也无所谓了,反正权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此时她就正带着淡笑,沉默地旁观着一家人的天伦之乐,见姐姐看她,便温婉一笑,摆了摆手,“我没见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蕙娘道,“你就说着玩嘛。嘿,其实正经贵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这一位可是名门嫡女、风光大嫁,丈夫青年有为,夫家娘家花团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姐姐您也不必措辞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论权夫人在一边,大大方方地道,“我现在早不在乎这些了——好好,你让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辈子这么心力交瘁地管着这么大一个家。风风雨雨到了现在,人没老,心都老了。现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没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谁也不管了,亲儿子一带,回娘家住去。别的那些孙家人,让姓孙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没名没分的,有亲娘在,弟弟弟媳还能亏待了不成?在娘家住着,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从前家在还好,现在眼看连爵位都没了,还守什么,乘着还算年轻,大家一拍两散各过各的得了。”
  这么一连串咯嘣脆的话儿,倒是说得流畅得很,有了一点文娘当年的风范。蕙娘忽然有点儿想笑——真心的那种。倒是三个男孩都有点说不上话,过了一会,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别的庶出的小孩儿,也挺可怜的。”
  “说可怜,谁不可怜啊。守了两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担惊受怕的也没落下多少好。现在都这样了,还管得着别人的可怜?”文娘连珠炮似的说了老大一长串。歇了口气,才冲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说说,没有冲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来,抢着附和道,“就是!小姨说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这瞎问呢。”
  一通插科打诨,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给逗笑了,蕙娘笑着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权仲白耳边说了几句,权仲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个‘孩子’,代表了四种态度,基本上是把孙夫人的每种反应都给猜想到了。不过,孙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没寻人求援,也没无动于衷地等着一个结果,更没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国公世子的名义,给皇帝上了一封请罪书,基本上把所有罪责都给归到了自己的头上,认错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然后,她就带着定国公世子,两人回乡下庄子里闭门思过去了……在朝堂里还为了定国公这一败争论不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居然就这么——跑了。
  341、狠辣
  鸾台会的前身,因是前朝锦衣卫暗部,所以先天上职能确实就是有所缺失。在文官这一块,的确有点无能为力:现在和前朝不同了,大臣们议事那都是很小心的,家里多半都修筑了密室。想和从前一样凭借飞檐走壁来窃听情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但话说回来,在这四部的职能范畴内,他们的工作又还是做得极为出色的。这么多年下来,蕙娘都没有能够成功地掌握到鸾台会的罪证,就可见其运作得是何等严密了。似蕙娘这般,能从绿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的,终究是极少数——那时候她毕竟也知道了鸾台会的存在,如若不然,即使绿松反水,凭着她的那几句话,也没法顺藤摸瓜把鸾台会给提粽子提出来。这种一环嵌一环单向联系的情报模式,机动性强,效率高不说,安全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从前管着南洋的事,掺和着宫中的事时,蕙娘还没觉得鸾台会好用,现在回到鸾台会熟悉的领域,在武将勋戚的圈子里开始打转时,香雾部就显示出它的威力了。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潜逃的消息,她还要比皇帝都早知道两天:早在燕云卫发觉不对之前,孙家的内线,就设法送出了消息。
  孙家在城外当然是有庄子的,走的时候也就是一脸小住的模样,连诸多姨娘,还有那些庶子庶女都没带走。孙夫人看似只想避开城中的纷纷扰扰,给皇帝一个老实认罪的印象。可从内线的回馈来看,孙家母子到了庄子上以后,当晚就没见外人了。两人把自己锁在房内,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出来给他们拿吃拿喝。头几天底下人还不敢打扰——也都无心打扰,都知道现在的孙家,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主子们心里也不好受。到了第三四天,他们觉得不对劲了,这暗线毕竟受过一些培训,再一回想,便想起来:到庄子的第一天夜里,她恍惚听到了一些动静,还有轻轻的马蹄声以及几声犬吠。她也没有张扬,连忙给上线送了消息。
  现在孙家的消息,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绿松看了,连忙拿给蕙娘过目,蕙娘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不知道,她是最清楚的。鲁王是早就把横渡大洋的那条直接的航线给走通了,现在山东那边运输人口过去新大陆呢,定国公的事情,毕竟还是缓了有两三个月的,已经足够让他派出一批人马传讯给山东的那些暗部了。更有甚者,直接派出一艘船来接走那都是极有可能的。定国公估计怕是未死,而是也投诚了鲁王,是真正要在新大陆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此时她也明白,孙夫人哪里是淡定,人家估计是早都收到了丈夫传讯,那些所谓的低调的处事作风,压根就是害怕露出端倪而已。估计这一走,她甚至连母亲那里都没有交代,不然,阁老太太也不会天天过去孙家了:抛家舍业过去海那一边,听起来就不太靠谱,换做是她,即使心中不舍,也绝不会和母亲泄漏一星半点的。毕竟,这个风险可是冒不起的。
  当然,此等消息,她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四处去通知传信也没这个必要。蕙娘除了给东北送信以外,就告诉了权仲白一声,权仲白也煞是吃惊,直说,“没想到她有这个胆魄。”
  又叹息道,“孙立泉也是太舍得了,这一来虽然形迹隐秘,但余下的家人命运如何,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
  蕙娘叹道,“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吧。若是不接正妻长子,反而接走小妾,孙夫人一辈子还活个什么劲?”
  不论如何,这件事若闹出来,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蕙娘虽不至于和杨七娘传信,但也是暗暗地预备和她见面沟通一番:以鲁王的态度来看,他压根就没想和大秦和谈甚至是结盟,也可能是早预料到了皇帝的态度,没报这个幻想。这事一闹出来,双方关系肯定更僵了。但皇帝也没什么继续推进海军的动力——要说海军,定国公带领的那支舰队已经算是大秦海军力量的极致了,现在也还是全员搁浅在那边,继续派兵过去,等如给鲁王送人。如今也就是个吕宋,还算是勉强维系住了皇上对海军的需求罢了。不过要他再花钱花力地去弄蒸汽船,只怕皇帝有意,内阁都不会答应。现在掌握蒸汽船技术的也就是英国人和鲁王那边了,恰好这两方都和大秦为敌,就是蕙娘都觉得,要继续搞蒸汽船,想在海上获得优势,只怕是没那样简单。
  在她的密切关注之下,还有什么是能逃脱香雾部的监视的?孙家内线按日递了回报出来:这头四五天,还没人觉得不对,后四五天,大家纷纷开始恐慌。从京里送来的帖子、便笺、口信也不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孙家人还是撑足了十日,到底还是显出了大家下人的忠心——这才去催逼那个贴身丫鬟,让她开门带大伙儿进内院,见一见国公夫人。
  那丫鬟倒也干脆,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回去唤夫人。转身回了内院也是许久都不曾出来,众人冲开门进去时,她都早死透了——直接服了药,七窍流血,就那样直挺挺倒在院门边,连屋门都没进。众人冲开房门一看,自然是一无所获,人去屋空。此事事情方闹开了,就这样,还不知道去何处回报,慌乱之下居然直接去了杨阁老府上,还好杨阁老在家,一听说此事,立刻着人送入燕云卫。杨阁老太太收到消息后,人立刻就哭晕了过去,半天都没醒。杨家人只好来请权仲白,倒让蕙娘从两个渠道都得了消息,汇总起来,对前因后果了解得极为清楚,亦是佩服孙夫人决断——看来,她是果然没和阁老太太打这个招呼。
  不过,现在杨太太如何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朝中诸臣也都不是傻子,孙夫人这样离家出走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第一个上书的就是杨阁老,说了什么当然外人无由得知,但蕙娘却自有渠道。香雾部在宫中也是有内线的不是?其中司礼监的大太监,虽然不是香雾部的人,但有些帮着誊抄、盖印的小太监,却是香雾部精心安□去的死忠眼线。——杨首辅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女儿女婿留,直接就断定了定国公已经投靠鲁王,他现在重点在乎的就是两个问题:一,天威炮机密外泄的可能大不大,二,鲁王得到这股生力军以后,会否反攻大秦,而大秦又该如何回应?
  这的确是极大的问题,但皇帝现在似乎还没这个心思来追究此事。孙夫人出走的消息刚入大内,孙家在京族人立刻全都锒铛入狱,直系三代内血亲就没谁能幸免于难。往昔的皇亲国戚,如今已成了阶下囚。孙家的那些庶子庶女,更是凄惨,等待他们的乃是燕云卫臭名昭著的诏狱。因孙家直系全都入狱,甚至无人能为他们打点一二。
  时至今日,京中各世家要还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也就妄为人上人了。虽说和孙家多数有亲,但也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话。燕云卫迅速给孙家罗列出了一长串的罪名,其中就包括了十恶之一的谋叛罪。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已经为孙家定下了这最为重大的罪名。
  谋叛罪,按理是要族诛的……当然,就是在昭明年间,都没有兴起过如此大狱,承平十多年,连里通外国的牛家也不过就是抄家赐死而已,还未有这族诛的待遇。但孙家这一次,却是赶上了皇帝的怒火,什么三堂会审,连流程都没走,就直接定了族诛的决议。孙家庶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代定国公身受凌迟酷刑,就在菜市口行刑。余下孙家三代内血亲,全数斩首,五服内一律抄家,孙家家产没入官中。曾经威威赫赫的定国公府,一转眼间便成了过眼云烟。
  抄家还没抄出个结果呢,又一个消息传来:废太子在封地听闻消息,已是忧惧而亡。——至此,孙家在朝中的最后一点痕迹,亦已被完全抹去。
  短短两个月间,已有如此变化,就是蕙娘等人都大有跟不上皇上节奏的仓促感。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消息,仅仅是处死孙家众人数日后,皇帝颁布诏书,宣告重立海禁,除了天津、泉州、广州三个港口之外,沿岸港口纷纷封禁,所有海军巡逻封海,遇有渔船,可以即刻击沉。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竟是不由分说,便重立了闭关锁国之策。
  此诏书一出,朝野间顿时是议论纷纷,蕙娘处又再门庭若市——除了六神无主的宜春号众人以外,居然连许多素昧平生的大商号都托人上门来,求蕙娘指点门道:这海禁一出,可不是断了海商们的生路?
  342、病龙
  和黎民百姓们设想得不同,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纲独断的结果,一道诏书没有内阁用印,是不能号令天下的。也因此,对于最上层的这些政治动物来说,任何一项政策在颁布之前,他们也都会得到风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场上根本不存在惊讶。甚至于一道政策在出台之前,还要经过内阁内部的激烈辩论和博弈,不令几个阁老——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地——认可,诏书压根就不会出台。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阁老们虽然看似形单影只,但背后毕竟代表了各个团体的利益,任何一项政策,不取得多数利益集团的认可,不过也就是一纸空文。
  然而,皇上这道闭关锁国的圣旨,上头虽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布前连蕙娘都没得到一点消息。这不但意味着这道圣旨是由皇上亲自草拟,而且也意味着,他极可能只和杨阁老这个实际上掌管了内阁印信的首辅密商过!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杨首辅也是承担了天大的压力——他身后的力量,除了新党以外,还有诸多商人。而闭关锁国,损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权益。松江衣被天下,这天下说的不是大秦一国,而是真正的宇内。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贩到海外去的,这么大的吞吐量,三个港口如何承担得了?且不说这个,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没有商船,商人们怎么贸易?闭关锁国四个字,实在是断了很多人的营生,很多人的财路!
  这消息一出来,蕙娘便知道冲粹园是清静不了的了。她也是顾不得再韬光隐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联系了杨七娘,希望请她到冲粹园来做客:现在在冲粹园里说话,对谁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闲了。
  果然,第一个上门的就是宜春号的乔大爷,乔二爷、乔三爷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计也得跟着一块来了。从诏书颁布,到乔大爷到冲粹园,这里头不过隔了五天时间。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离,宜春号传递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骇人。
  “这事一出,咱们票号生意大受影响,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话就给乔大爷把基调定下来了:宜春号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为大商号纷纷都把生意给开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给他们提供服务,在大秦内部他们继续选择宜春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现在海外市场萎靡,国内市场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现在也算是半个官办票号,估计可以免受闭关锁国的影响,和从前执行禁海时的老政策一样,拿到特许证。但客户都没了,宜春号能出能进又有什么用?“除了吕宋的那个分号以外,其余在南面的海外分号,可以适当地收缩一些规模了。海外商船回转也是需要时间的,大约两年以后,我们估计可以把这些分号一一裁撤。”
  即使乔大爷对于海外分号,并没有乔三爷那样的支持,此时也不禁连连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来,现在一收缩,以后要恢复那就难了……这么搞,吕宋那边能不能维持得住,还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乔大爷顿时不敢作声。她也就不为己甚,缓了语气规劝道,“只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啊,大叔……”
  燕云卫的厉害,在民间已经被吹得神乎其神,乔大爷顿时浑身一抖,不敢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方道,“看您口气,此策只怕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蕙娘无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钱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较真做什么事,还有谁能和他斗?这件事,就是拿钱买到杨阁老那里,也不能有任何转圜的。”
  乔大爷微微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满地道,“首辅大爷那样的贵人,也不是钱能买通的。前回建立起来的那点交情,这回到底是没能管用……”
  “这也没法,”蕙娘倒是为杨首辅说了句公道话,“他的根本就在新党上,闭关锁国以后,钱财更多地会流入新政,这种大势,不是他一人能够扭转的。到了杨首辅那个地步,他是不可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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